最美情侣中文字幕电影,在线麻豆精品传媒,在线网站高清黄,久久黄色视频

歡迎光臨散文網(wǎng) 會員登陸 & 注冊

朱門(第七、八章)蔣立周

2017-10-03 07:28 作者:和平年代  | 6條評論 相關文章 | 我要投稿

第七章 談 詩 論 佛

清晨,羅玉蘭依然早起,步履輕盈,無聲無息。鄉(xiāng)下,能干潑辣的漂亮媽媽做事干凈利索,看不起她做事細細摸摸,也不愿小家碧玉做粗活重活,陪孫子讀子曰,洗編繡織,才是兒媳正業(yè),所以,她在鄉(xiāng)下做事不多。如今來到縣城,身邊僅有庚子,事情更少。

小時,每當聽到“當”一聲悶響,她就知道那是油坊榨油,總要跑去看熱鬧。于是,進入她眼簾的:一個渾身肌肉的壯漢雙手握緊吊捶,后退三步站住,再運足氣,突然猛地朝前沖去,吊棰劃個半圓,正要撞擊木楔之際,壯漢大吼一聲,“嗨!”吊棰重重撞擊木楔,“當!”頓時,木楔撞進一截,榨油床“嘎嘎”作響,油床下面,橘黃色菜油汨汨流下,成線成股。 如今,榨油于她不再新鮮,可和它結下不解之緣了。

她走進靜悄悄的榨油坊。黃牛不見,短工沒有,碾盤和榨油床上,積了一層土灰。她明白,去年菜籽早已榨光,榨油匠和黃牛用不著,回鄉(xiāng)下了。今年油菜花正開,等到四月油菜籽收獲,再雇短工及黃牛開榨新油。難怪丈夫說,店里那點帳,三下五除二,屙泡尿就完。

回到后天井,傭人吳媽端來一銅盆洗臉水,放在階檐邊石臺上,騰騰熱氣直朝四方形天空升去。吳媽三十好幾,矮墩墩,胖篤篤,走起路來,又快又重,仿佛地在震動。

洗完臉,朝睡屋床上看去,蚊帳掛上銅鉤,庚子蒙頭卷睡床角。(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吳媽,他哪去了?”

“朱先生搞慣了,一早拿起書,去河灘讀了?!?/p>

羅玉蘭進屋拿上棉袍,從后門直奔河灘。她剛出門,一股河風拂來,不由一顫。河灘寬闊平坦,野草發(fā)芽,淡黃轉綠,灘外是寬闊墨綠的涪江,緩緩而過。河對岸的草灘前面,便是一片油菜花,順彎曲的涪江東延。也許,下種時間不一,油菜地里,有的金黃一片,有的翠綠一色。兩岸碧綠似錦,墨綠河水夾于其間,呈一匹巨大的綠錦墨緞,緩緩向東南方瀑展,再與看不到邊的綠野相接,直至天際。如此景色,鄉(xiāng)下難以看到,羅玉蘭頓感寬闊愜意,

丈夫穿件陰丹藍洋布長袍,外面套件黑緞面領褂,挺立河灘,腦后長辮垂吊,雙手背后,書捏掌中,遙望對岸,一動不動,象尊石雕。倒是辮尾隨風飄向下游,方顯活氣。

“他爸,河風這么大,你不冷???”

朱舉人回頭,毫無表情。羅玉蘭給丈夫披上長棉袍,發(fā)現(xiàn)丈夫面烏手青,牙關咬著。

羅玉蘭道:“‘二月風似剪刀’,我看呀,比剪刀還鋒利。”

朱舉人突然轉向她,哈哈大笑:“嘿!你以為說風像剪刀?哈哈,娘子差矣?!?/p>

羅玉蘭臉通紅:“莫笑,講的哪樣?”

朱舉人把書在手心一拍:“這是唐人賀知章一首詩,《詠柳》,‘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彼侵v,春天的風著實厲害,一之間,就把柳枝條染綠,嫩芽細葉的長短粗細一樣,齊齊整整,象剪刀剪裁過。并非說春風像剪刀那般刺骨。若說刺骨,殺豬刀最鋒利刺骨,應改為‘二月春風象屠刀’,哈哈哈哈?!?/p>

羅玉蘭狠狠推他一把:“經(jīng)常聽到爸爸吟誦,還默到(以為)風像剪刀那么刺骨。”

“第一回鄉(xiāng)試,我就糟到這首唐詩上。本來背的很熟,又懂其意。那曉得寫著寫著睡著了,醒來一看,催卷了。嘿,現(xiàn)今想來,心還痛啊?!?/p>

“那是你太累了?!?/p>

對岸,越過大片河灘油菜地,一條山梁順江綿綿東延,不很高,梁頂稍平,很像一艘翻轉倒叩的船,鄉(xiāng)人稱它“船山”。正中一段,幾個略高的坡頂上,古柏參天,蔥蘢墨黑,非常顯眼。樹梢葉間,廟聳塔立,飛檐半遮,翹角淺露。悠悠鐘磬,朗朗誦聲,隨風飄來,久久不絕。那是遠近聞名的《圣泉寺》。此前,羅玉蘭帶娃兒拜過幾次。殿堂高大,香火彌漫,圣燈通明,油氣暈人。大雄寶殿內,如來佛祖高大挺拔,慈目善面,遙望西天。人一仰望,差點掉帽。細娃不敢多望,丟一把銅錢進功德箱,跪拜幾下,匆匆走開。有天,從《圣泉寺》回來,她對丈夫說:“廟里那么多菜油,怕有我們油店的?!薄澳沁€用說!你看招牌,《齋香軒》者,吃齋拜佛之香油也?!?/p>

朱舉人一直佩服公公有眼光。傳說本地乃觀音出世之地,善民極其信奉,家家有神龕,路邊有石窟,村村建廟宇,場鎮(zhèn)修大寺,僅涪州縣城,北有《圣泉寺》,南有《廣濟寺》,遐邇聞名,后者還因三代皇帝敕封,斐聲國內。每逢初一十五,香客云集,香燭燎人,挨肩接踵,梯道難行。鄉(xiāng)下老人,善男信女尤多,吃齋行善成風。平常稍閑,或到初一十五,或者佛祖觀音祭日,更有老太三五成群,素裝簡囊,斜挎包袱,手提紙傘,一雙小腳,行數(shù)百里,早行晚宿,哪里黑哪里歇,住屋檐睡草堆,走大足登峨眉,到嘉定去榮縣,拜遍名剎古寺,跪遍廟門佛殿,精力超常驚人,形成一大景觀。信佛讀書勤耕之風,盛行本地經(jīng)年。所以,種植油菜榨籽賣油為本地一大興盛行業(yè),經(jīng)久不衰。當年《齋香軒》落成之日,老族長請羅秀才題一匾額“德惠朱門”。接著,羅秀才面對朱門朱墻,即撰楹聯(lián)一副:齋香軒鮮香齋鮮齋香齋齋及涪水南北 , 朱門坊房門朱房朱門朱朱遍船山東西。接著,羅秀才將上下聯(lián)揮筆行書于木柱上,永二爸再揮刀雕刻于柏木里。如今,匾額猶在,楹聯(lián)尚存,只是凹刻槽里多了塵灰泥垢蛛網(wǎng)。

此時,羅玉蘭隨口說笑:“還是和尚好,不種田不耕地,有飯吃有油燈,不與世人爭輸贏,一天到晚,敲木誦經(jīng)。”

丈夫立即認真起來,看定妻子,竟然滔滔不絕:“非也,其實他們并不好。雖然他們不耕田不種地,不吃肉不婚配,無念無欲,天天讀經(jīng)書,念阿彌陀佛。然而,天天如此,年年如故,幾十年到死不變,豈算好么?還有,他們吃的喝的,靠香客捐,靠化緣來,你會去?難怪,有和尚耐不住寂寞,半途還俗,有的出家人也是假的。我們世人想吃肉就吃,該婚配就婚配,隨心所欲,多好!與人爭個高低有何不可?能者上前,輸者讓步,讀書多的治理不讀書的,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有何不好?”

“和尚比你們讀書人活得長久?!逼拮臃瘩g。

“當然,我有同感。遁入空門,六根清凈,五蘊皆空,超塵脫世,是種修身養(yǎng)性之道。他們信奉佛經(jīng)教義,崇拜佛經(jīng),超脫塵俗,為來世積德,并非不可。我們讀書人讀書,為的也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君子使命。我們信奉儒家論理,崇拜孔孟圣人。只是,同為修身,出家人和我們讀書人卻是背道而馳。出家人是出世,離開塵世,不染世間;我們讀書人是入世,偏要到塵世去,齊家治國平天下,格達君子使命?!敝炫e人緩口氣,再道,“既然如此,何有壽命長短不一?即使不一,不過是修身程度不一修身效果不同罷了。出家人修得深的,也有學問高深,身體康健,活到百歲者大有人在。讀書人修得深的,也有學識淵博,有氣有節(jié),高壽者仍然大有人在?!?/p>

夫妻數(shù)年,羅玉蘭聽慣丈夫長篇大論。平時,只要一遇孔孟圣言,抑或深奧哲理,他非論駁半天,面紅耳赤,口干舌燥,不辯個贏,決不罷休。不過,盡管如此,今番高論還是頭次聽到,丈夫的學識長進了。她問:“相公,現(xiàn)今修身如何了?”

朱舉人淡然一笑:“古人云,‘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你懂其意么?”

“我曉得。此言在《大學》里。就是說,要提升自身的道德修養(yǎng),先要端正自己的內心。要端正自己的內心,先要自己的意念真誠。若要自己意念真誠,先要招致自己的良知。要招致自己的良知,先要摒棄物欲的蒙蔽。是不是?”

朱舉人看她似笑非笑樣子,問:“泰山大人講的?”他知道,妻子長在泰山身邊,耳濡目染,加上聰惠好學,知之不少。妻子果然笑答:“然也?!?/p>

朱舉人立即接上:“根本是‘致知在格物’,不要給物欲遮住眼睛,不要把衣食錢物和男女欲望,看得比良知還重,比修身還重。所以,娘子問我修身如何,我還差距尚遠。說來容易,作起難啊?!?/p>

羅玉蘭擔心他說個沒完,催道:“上午不是要去學堂么?快回嘛?!?/p>

夫妻二人原路走回。半路上,妻子問:“好久赴京會試?”

“后年三月。” 他曾告訴妻子,會試也是三年一考,只是考場在京城,舉人才夠資格。會試正科一般逢辰、戊、丑、未年,即鄉(xiāng)試次年三月,于禮部貢院舉行。取中者稱貢士或進士,第一名稱會元,每次中者約二、三百名。

“還早嘛,你讀得那么好,急啥子?”

“說得輕巧。大清帝國,東西南北,四萬萬人,能人多得很,舉人多得很,哪個不急?”

“依我說,莫去考了。京城那么遠,好難喲。若果考不中……,”

不等妻子說完,舉人一口搶過:“遠有何難!古有三蘇父子從西川去京城,迢迢萬里,騎馬數(shù)月,后來做官下蘇杭去湖廣貶南海,怕過?今有川人宋育仁、楊銳、劉光第,赴京出洋,越海跨國,該去則去,說走就走,沒有畏難,不是揚名天下?今日交通之便,勝古時多矣。孟子曰:‘故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僬f,就是考不中,還可等朝廷‘大挑’?!?/p>

“啥子‘大挑’?”

于是他告訴妻子,‘大挑’是朝廷任用舉人的一個辦法,六年一次,于會試后舉行。凡經(jīng)三科以上會試不第之舉人,或因故未應會試者,遇上大挑之年,取具同鄉(xiāng)京官之印結,呈請禮部造冊,注明年歲,咨送吏部,由大臣從中挑選?!筇簟裱?a target="_blank">人文并選、身言兼試的原則,先察形體容貌,再考應接對答,以言語詳明,通曉時事吏治者為優(yōu)。選為一等者任知縣,并可借補州府官,二等者任以教職。各省視舉人多寡,按比例‘大挑’。

羅玉蘭“嘖、嘖” 連聲:“哎喲,好多規(guī)矩!還要三科不第,等六年喲。天老爺!”

“你不應試,根本沒有‘大挑’資格?!?/p>

“選上二等,還不是給個教職。你現(xiàn)今已是教習了嘛。”

“不一樣。那是朝廷挑的,大臣考的,正途也。今日我之教職,乃不得已而求其次?!?/p>

“依我說,全一樣?!?/p>

丈夫嬉皮笑臉:“娘子差矣!非正途者,遂像泰山那般,一輩子教私塾?!?/p>

“莫跟我酸不溜秋的!依我說,爸爸教一輩子私塾,要得!”

“娘子莫氣,不是小生說泰山大人教書不好。小生是說,君子立身之道,應是讀書修身,作官治國。不和賢夫人爭了,打道回府也!”

妻子指他鼻子:“油嘴滑舌。”

丈夫依然嬉笑:“娘子,非油也,小生開心作樂罷了?!?/p>

丈夫平常言語不多,玩笑更少,蓋因仕途不順,懷才不遇。為解苦悶,他時有自嘲和玩笑,仿佛油嘴。羅玉蘭此刻不由心酸,末了,依然勸導:“一趟京城,要費好多盤纏,爸爸為你籌錢,天天著急呢?!?/p>

“朱門拿不出錢?”丈夫不信。

“爸爸不想用全家的錢,他要各人(自己)籌,免得你考不中,遭家人閑話。”

朱舉人一時無語。他朱舉人并非圣賢,有心思有腦殼,早就想過,后年赴京應試,先乘船下重慶,再順長江過三峽,“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睆臐h口乘火車上京城。倘若京漢鐵路仍沒修竣,還得乘船東下,“煙花三月下?lián)P州”,走大運河北上京城,破費確實不少。還有,會試能中?落第味道沒受過?妻子既為爸爸更為我著想啊。

然而,憂慮歸憂慮,并沒嚇倒朱舉人。他壯志猶存,不達黃河心不死,錢算啥子?

第八章 拜 訪 大 姑

早飯畢,羅玉蘭挽個竹籃,牽上庚子出了巷道,去拜望馬家姑爺和大姑。

羅玉蘭兒時,就聽說朱公公販米到縣城,認識了開米行的馬姑爺爸爸,兩位老人一說就成。于是,大姑離開祖輩種田的鄉(xiāng)下嫁到馬家,脫離了口朝黃土背朝天的繁重農(nóng)活,都說公公走對了棋。繼宗在書院讀書六年,吃住馬家,大姑照顧,勝過兒子。每當想到此事,羅玉蘭打心底感激大姑。

街上,挑糞水的農(nóng)人最多,邁開大步,扁擔閃悠,糞水卻不浪出。羅玉蘭不象城里人捂住鼻子,反而有興致地看著四五個節(jié)奏一致的糞挑子。轉過街角,卻見大姑目不斜視,迎面匆匆走來,直到跟前,讓羅玉蘭嚇了一跳。

大姑個子不高,卻胖,臉白飽滿,模樣個頭都像去世的公公。她的長辮梳得很細很光,挽個大大的發(fā)髻,盤在腦后,走路一顫一顫。兩副銀耳環(huán)吊著耳墜,左搖右晃。嘴里右下牙幫,鑲兩顆黃燦燦金牙,一閉一亮。合身的蜀繡花蘭緞面長袍,彰顯圓膀圓腰,既時尚又講究,一位小城富婦。大姑五十有六,比朱家爸爸大五歲,卻比爸爸年輕許多。

大姑先搶話頭:“哎呀,玉蘭,你好久進城里的呀?哪么不去我家呀?是得罪了侄兒媳婦還是嫌馬家窮呀?”

羅玉蘭笑答:“昨天才來,今天正去看你老人家哩。庚子,快喊大姑婆?!?/p>

庚子怯聲喊罷,大姑笑瞇了眼。突然,她看見侄媳手里竹籃,驚叫起來:“哎喲,你提啥子禮嘛,都是一家人?!闭f著,她順便摸下侄媳的手,再次驚叫,“哎喲,侄兒媳婦的手好細好白呀,像你媽還是像你爸?哎喲,好福氣啊,你摸摸我的手,好粗好硬!我悖時倒霉,做不完的事情,累死人了?!?/p>

果然,大姑的手又粗又大,與裝束不大協(xié)調,羅玉蘭歉意道:“媽硬說我是書香門第,管好兒子女兒讀書就夠了,不要我做事?!?/p>

“看看,我說對了嘛,你福氣好嘛。你出來時,油店開門沒有?”

“開了。”

“門開了我就不去了。那個黃伙計,鄉(xiāng)下人,懶得很,你要看緊點?!?/p>

“黃老表不是你們親戚么?”羅玉蘭問。黃伙計是馬姑爺表侄,三十好幾,瘸腳未婚,馬姑爺便喊來當油店伙計。

“他是馬家親戚,不是我們朱家的。走,去看看馬家那個窮窩子?!?/p>

于是,她們往馬大姑家走。路上,大姑摸著庚子頭上的瓜皮帽,說:“哎喲,這么高了。長大讀書?” 庚子即答:“不讀。”

“打牛腳桿?” “不打?!?/p>

“你不讀書不犁田,天天耍?” “不耍?!?/p>

“耶!那你做啥子,當官?” “不當!”

大姑“哈哈”大笑,渾身肉抖:“怪了,官都不當呀?”

庚子看看媽,說:“媽說,‘書不讀,官不做……’?!?/p>

羅玉蘭笑道:“庚子!我是這么說的嗎?我是說‘書可讀,官可不做,’你把‘可’字當肉吃了?”庚子馬上一變,以為這回對了:“書不可讀,官不可做?!?/p>

“又亂改!”羅玉蘭再“哈哈”大笑。

庚子一急,馬上再來:“書可讀,官不可做?!?/p>

羅玉蘭先沒在意,后稍一想,不禁一驚:“喲,有意思有意思?!?/p>

大姑責備庚子:“啥子‘官不可做’?要做,要多做!”

誰知,庚子突然大聲說:“大姑婆,我要做君子?!?/p>

大姑賡即轉臉,拍拍庚子腦殼,笑道:“庚子,君子做不得!君子不值錢!”

羅玉蘭馬上幫兒子糾正:“大姑,他說的是庚子,聽起來像君子,是說做我們兒子。”

“哦,我還默到你要當君子呢。你長大了,喊爸爸送你出國留洋,回來做大官,銀子‘嘩嘩’流,洋槍‘叭叭’響,還幫馬姑婆買桿洋槍回來,哪個惹到老子,‘叭!’,給他龜兒一槍,死呱了!”大姑說著,做出要倒的樣子。

這一槍聲“叭”,庚子懂得,他見過鄉(xiāng)下的槍,高興得跳:“要得要得,‘叭叭叭!’”

連開三槍,賽過姑婆一槍,他龜兒不倒也得倒。于是乎,槍聲連響,子彈連發(fā),庚子從此發(fā)明??赡菐茁暱諛專寐啡司o盯他們,莫非真有連響?

北街靠北門碼頭,雖遠離最熱鬧的東街,但離碼頭較近,上下往來船只多在此???。商賈云集,貨物遍地。不過,最多還是米販子,肩搭布袋,忙忙碌碌。有的突然甩顆白米進嘴,牙一咬,“波!”沒灑水,好米!臉露笑意。

大姑帶母子站立米行門前。店里,大兒子坐在帳臺,撥得算盤“啪啪”響,伙計忙著,卻不見丈夫馬老板。大姑罵句:“死鬼,又吃大煙去了嘛?!?/p>

走過一段巷道,豁然明亮起來。原來跟油坊街房屋布局一樣,也是公公主持修竣。前面店堂,后面住屋,不過,規(guī)模比油店大多了。所不同的,天井一個,足有七丈。房屋高大寬敞,粗柱粗梁,板墻雕窗,漆黑發(fā)亮。堂屋屋脊中段,硫璃瓷塔高壘,呈葫蘆狀,兩根銅鏈從塔尖分別牽向兩邊屋脊翹角,以求穩(wěn)固。更有東廂作為糧倉,稻谷白米,各囤數(shù)倉。谷倉是用篾圍席圈在大屋中央,快至屋頂。而米倉卻是木制巨倉,以塊塊木板加高作門。屋外階檐上過道旁,麻布袋裝滿黃谷,一袋口朝東,一袋口朝西,憑靠廊柱堆到屋頂,不見歪斜。

這里曾是丈夫讀書六年吃住之地,羅玉蘭親切而激動,不由多看幾眼。

兩只大耗子突然竄出谷袋間,慌慌張張,倏地消失在陰溝里。

“耗子!耗子!”庚子驚叫。

大姑惱了,罵:“騷貓,叫春去了?幾個耗子也管不住。老娘殺你吃貓肉。趙媽!快把籃子提進去?!蔽輧取斑馈币宦?,走出傭人趙媽,接過侄媳手里的禮品。

馬大姑再發(fā)話:“趙媽,舉人太太來了,快煮兩碗醪糟雞蛋?!?/p>

羅玉蘭忙說:“莫煮,莫煮,我們過陣就走?!?/p>

大姑一把推母子進了西廂房:“少說!是不是嫌馬家窮了?”

羅玉蘭坐在漆黑光亮的木椅上,掃視一圈,發(fā)現(xiàn)明亮的窗下添了陳設,仔細一看,原是一副長長的煙榻,順墻躺在屋角。她緊盯著,眉頭皺起。

大姑也許察覺,說:“你那死姑爺偷偷買回來的。開先我還不曉得,買回來才曉得他死人染上了大煙癮?!?/p>

“大姑,聽說有的大煙鬼抽得傾家蕩產(chǎn)啊?!?/p>

“就是嘛。說他死人,不聽,罵他死人,不理。五六十歲了,不給煙鬼勾去見閻王才怪?!?/p>

“大姑,你得想法子呀?!?/p>

“有啥法子?喜得好他死人癮不大,煙癮發(fā)了,才抽幾口。老子把錢捏在手里,看他死人拿啥子抽?趙媽,給我把水煙桿拿來。看看,我煙癮也來了,快拿來!”大姑說罷,向侄媳歉意一笑。趙媽趕緊拿把金黃發(fā)亮的銅水煙壺跑出來,生怕慢了。

大姑急忙伸手接過,笑道:“喜得好,我只抽水煙,沒染上大煙?!?/p>

羅玉蘭凄然一笑:兩個都染上,馬家完了。

大姑邊往煙嘴裝煙絲邊問:“繼宗堂堂舉人,這么久了,還沒補到缺,他坐得住么?”

“他教書嘛?!?/p>

“哼!窮教書匠,有個啥子搞頭?我是說,讀那么多書,中了舉,不做官,闖鬼呀!”

“沒有缺位補嘛?!?/p>

“鬼才信!你馬姑爺說,前天,縣衙就補了個跟班執(zhí)帖。你猜哪個?就是綢緞鋪老板的兒子,李安然,繼宗讀書院的同窗,才是個縣考秀才,離舉人十萬八千里呀。嘿,你曉得他是哪么補的嗎?嘿,他老子捐了銀兩。”

“那還用說?!?/p>

“你們咋不去捐點銀兩?莫銀錢?我不信?!?/p>

“那點銀錢,當然難不倒朱家?!?/p>

“對嘛!永忠舍不得?我看不是,他不是‘錢串子’!是怕三弟媳說閑話?她要作怪,清明回去,我非罵她不可!”

那位三媽,恰如大姑所猜:玉蘭剛嫁朱家,三媽見到侄媳,滿臉笑嘻嘻的,后來,繼宗好長時日沒補上缺,媽媽又不讓玉蘭下地,專門管教子女,三媽不高興了,經(jīng)常在院壩大聲咕噥:“看看,讀那么多書,用那么多銀子,當成金寶卵,當官了嗎?”有時又咕噥:“我們幾十歲了,還上坡下田,她是千金小姐?”媽媽要跳出去還嘴,給爸爸拉住,才沒吵架。羅玉蘭聽不過,要上坡下田,媽又拉住她:“怕她了?偏不去?!卑耸畞須q的婆婆自然聽到,實在忍不住,拄根拐杖,搖搖晃晃走到院壩,指著三媽:“三媳婦,莫怪我說你。我們朱家讀書人家,不是野山坡。你一家大小五個,幾個上坡做活路?你男人重慶做生意,拿回幾個錢?不靠老大三百六十天當牛作馬,你五個人喝風?”三媽啞了。婆婆咬住不放,繼道:“我一天沒死,你們伙到一起,我死了,分家!”從此,三媽咕噥少了,可難見她笑臉。不過,羅玉蘭還是諒解她。三爸極少回來,聽說重慶另有家室,三媽有氣,也難怪了。

此刻,羅玉蘭不想把這些告訴大姑,免得責怪三媽。

大姑突然發(fā)現(xiàn)煙絲裝上,卻沒火,朝里屋喊:“趙媽,給我點個火來?!?/p>

趙媽應一聲,拿根燃著的紙捻匆匆趕到廂房。

羅玉蘭覺得:大姑煙來伸手火來張嘴,可她的手又粗又硬,莫非石匠公公傳下的?

大姑接過火,問趙媽:“醪糟雞蛋煮好沒得?快端來?!闭f完,她朝紙捻一吹,紙捻立即燃明,剛挨進煙筒嘴,她順勢一吸,銅壺“咕嚕咕嚕”一陣水響,水煙絲燃紅,煙霧徐徐鉆進煙筒里。大姑吸足,閉著眼,拿開煙壺嘴,鼻孔徐徐呼出白霧。

見母子看她抽煙,大姑笑著:“我就是喜歡這個,不抽大煙,用不了幾個錢。”

大姑再裝一撮煙絲,順著思路說下去:“你們要是現(xiàn)刻拿不出銀錢,我借給你們,要好多借好多,拿去捐個官算了?,F(xiàn)今,朝廷缺銀子,允許捐官嘛。衙門得了銀子,看他好意思不給官!”

“大姑,朱家不是不曉得捐官,也不是沒銀錢,跟我娘家爸爸一樣,恨那些不讀書靠錢謀官的小人。他要憑功名憑本事做官,寧可清高,不可合污。”

“嘿嘿,話是那么說,他是舉人呀,未必等到胡子白?”

“大姑,繼宗不希奇小小縣吏,他想去京城會試。中個進士,皇帝親賜誥命,七品芝麻官怕是最小的哩。”

大姑大喜:“哦!難怪繼宗不著急嘛,原來想當大官。要得要得,光宗耀租。”

“還要看考不考得中?!?/p>

“莫得說的,莫得說的,繼宗又聰明又發(fā)奮,考得中的。盤纏不夠,我借?!?/p>

略停,她又粗喉大嗓,說開笑話:“我們朱家要出大官羅,光宗耀祖羅。嘿!趙媽,哎呀,醪糟蛋哪么還沒端出來?得罪了大官太太和庚子,不得了喲,庚子有了槍,要朝我們‘叭叭叭’,連打三槍喲。哈哈,哈哈!”大姑笑得一身肉抖。

然而,次日中午,“叭叭叭”三槍連發(fā)的庚子突然不見了。大姑封為“大官太太”的羅玉蘭朝睡屋喊庚子吃午飯,連喊幾聲,沒應,進門看,沒人,朝街左看右尋,不見蹤影。羅玉蘭慌了,忙奔后院榨油房,找遍旮旮角角,哪有?全家頓時慌了。

黃伙計說:“看下后頭大河,莫是耍水去了?”

如此一提,羅玉蘭臉色嚇白。天啦!庚子就是喜歡耍水呀!

羅玉蘭瘋了般,穿過碾房牛圈,出后門一看,河攤上除青草外,便是退水后的沙灘卵石。

跟在后面的吳媽說:“水這么冰,河這么淺,不得下水?!?/p>

羅玉蘭心一緊:天啦,河水那么急呀,萬一庚子在岸邊踩虛腳……。

吳媽說:“羅大姐,莫著急,他才來兩天,還不熟,他一個人不敢到河邊來,怕是剛來城頭,喜歡稀奇,看熱鬧去了?!?/p>

羅玉蘭方才松口氣,尾隨吳媽,有氣無力往回走。到得睡屋,看見大姑送庚子的搖搖鼓放在床上,猛然醒悟:莫不是去大姑那里了?庚子記性跟他爸一樣,走一次就記得。羅玉蘭心稍寬了點,說:“吳媽,你們吃,不等我,庚子怕是去他姑婆那里了?!?/p>

吳媽一聽,笑逐顏開。羅玉蘭急匆匆往馬家走,頭低著,不看人,趕到馬家,見五人正圍著八仙桌吃飯,劈頭就問:“大姑,庚子來沒有?”

“哪個庚子?”大姑一時沒反應過來,因為庚子不可能一人來。

“我兒子呀?!绷_玉蘭幾乎哭出聲,差點癱倒。

大姑頓時臉色慘白,慌忙放碗。羅玉蘭哭出聲來:“天啦,這個死娃兒跑到哪里去了。”

大姑忙給侄媳擦干眼淚,說:“走,我不吃飯了,先到你們那里看看,他一個人跑不了這么遠?!绷_玉蘭昏沉沉跟大姑回走。大姑邊揩汗邊問:“他認得街坊近鄰的細娃不?”

羅玉蘭心在娃兒,沒聽大姑問話。大姑又說:“莫不是想吃燒餅,去燒餅攤子了?!笨粗断弊彀l(fā)紫臉慘白,停下腳步,她扶侄媳站住,再勸:“莫急莫急,人販子還嫌庚子小了點?!?/p>

如此一提,羅玉蘭差點嚇暈過去。

然而,離家十幾丈遠,大姑突然一聲驚叫:“天啦,那不是庚子嗎?”

“哪里?”

“他爸爸抱著嘛!”

天爺,庚子正向她搖手哩。羅玉蘭長長吐一口氣,腿一癱軟,一屁股坐下地。

《涪州兩等學堂》在東街后,與油坊街一街之隔。庚子趁媽在油店忙碌,眨眼間消失在油坊街拐彎處,向前再走一段,就到了爸爸教書的學堂門口。他沒敢進去,站在校門口等。爸爸從講堂出來,一眼看見他,天爺!趕忙沖去抱緊兒子,害怕家里著急,匆匆趕回。

羅玉蘭抱起庚子,哭著:“小祖宗,你哪么找到學堂的呀?”

“我跟在爸爸后頭?!备拥靡獾卣f。

羅玉蘭一聽,轉臉責問丈夫:“兒子跟在你后頭,你瞎了呀?”

丈夫自知理虧,辯解道:“我走路從不東張西望,低著頭只管走。哪曉得他跟在后頭?!?/p>

大姑“哈哈”大笑,指著繼宗:“侄子,你讀成書呆子了!”

羅玉蘭笑不起來,繃著臉,問:“庚子,你哪么一個人跑去學堂?小祖宗!”

庚子看看爸爸,嘟著嘴說:“爸爸喊我讀書嘛?!?/p>

大姑大笑:“哎呀!我們朱家要出書仙了。庚子,你還拿槍‘叭叭叭’么?”

“不!” 全家大笑。

從此,羅玉蘭不離庚子半眼。要不,就喊吳媽牽住莫離手,晚上跟吳媽睡。

吳媽笑著說:“羅大姐,你放心,庚子再精靈,也莫想逃脫我的掌心。”

此次驚嚇,朱家震動不小。朱舉人不敢小視,立即給庚子取上大名:朱仲禮,知書達禮,克己復禮。不然,這“天棒”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3944082/

朱門(第七、八章)蔣立周的評論 (共 6 條)

  • 心靜如水
  • 魯振中
  • 詩心云卿
  • 王平如是說
  • 紫色的云
分享到微博請遵守國家法律
桐城市| 东光县| 朝阳区| 定远县| 湟源县| 马公市| 德清县| 滕州市| 盘锦市| 花莲市| 庄浪县| 武冈市| 潼南县| 都安| 盘锦市| 塔河县| 黄陵县| 南澳县| 易门县| 西藏| 桑植县| 明星| 滨州市| 石泉县| 抚顺市| 托里县| 茌平县| 阿拉善右旗| 启东市| 顺平县| 安国市| 仪征市| 禄丰县| 仁怀市| 屯留县| 碌曲县| 西吉县| 饶阳县| 海南省| 北票市| 拜泉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