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第二章)蔣立周
第二章 積 勞 成 疾
是時,剛過夏至。田壩丘巒,翠綠覆蓋,艷陽拂照,綠光耀眼。稻谷“懷胎”,包谷抽須,苕藤分芽,高粱勾頭。正值農(nóng)閑,喬遷及時。
吃水不忘挖井人,新房先給祖宗住。搬家頭日,朱族長一身新,藍布長衫,平底布鞋。早飯過,他率領(lǐng)弟兄四家老小四十五人,抬上豬頭全雞,提上香蠟紙燭,抱上酒瓶鞭炮,扛上紙房紙桌,浩浩蕩蕩爬到老屋后坡的公婆墳前。擺上豬頭全雞,插上香燭,放響鞭炮,點燃紙錢紙房。朱族長率子孫按輩份跪于墳前,朗聲告慰公婆在天之靈:“公婆英靈在上,在世三代不孝子孫告慰老人,你們在世想住的朱家新院現(xiàn)今修成,我輩子孫送來了新房,你們莫住奈河橋洞了,那里又冷又臭,兩位老人體質(zhì)不行。閆王小鬼不答應(yīng),就送錢送禮,莫爭硬氣,陰陽世道一樣,你們要好多錢,我們送好多來,現(xiàn)今我們有錢了,夠你們用,兩位老人當(dāng)可瞑目。要是老人能走,經(jīng)常回來看望子孫,堂屋很寬,神龕很高,夠老人坐,夠老人吃,夠老人用。祈望兩位老人保佑朱家后代,家業(yè)昌盛,萬代富貴?!?/p>
族長說罷,率眾三跪九叩。
從此,朱家大院由一個三合院擴成四個,四弟兄各居其一。左后三合院為朱族長“大房”居住,靠山依樹,不露面目。
從臨時草房搬進新宅這天一早,朱族長的三合院里,擁滿近鄰村人,鞭炮“叭叭”,禮花“嗖嗖”,響徹山彎上空,達半時辰之久,抬家具牽豬牛,不過一個時辰。中午,喬遷喜酒完畢,人們紛紛散去,三合院靜下來,剛接任族長的朱順成終于松口大氣。然而,渾身散架般,癱倒涼椅上。更有,銀兩積存不多矣。(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次日早晨,他仍覺渾身酸痛,站立不起,自然,沒再聞雞起舞。朦朧中,卻聞鞭炮聲此起彼伏,硝煙撲鼻,經(jīng)久未息。哦!今天二弟喬遷。他一喜,頭腦立馬清醒,渾身一爽,下得床來,大腳板剛踩上新鋪石板,一股冰涼竄遍全身,不由縮下身子,忙把靛藍布長衫披上光膀,雙腳探進布鞋。出得睡屋,過西廂房,慢慢踱到正廂的堂屋外站定。
堂屋門上,新貼門聯(lián)紙紅墨黑,鮮亮耀眼。上聯(lián):立命安身勤儉理家必富;下聯(lián):治國定邦刻苦讀圣可安。橫額:家風(fēng)彪炳。
看罷,他一喜,不由想起門聯(lián)寫手——本鄉(xiāng)有名的羅慶坤秀才。
羅秀才三十好幾,詩詞聯(lián)字,皆是上品,遠(yuǎn)近聞名。然,此君命運多舛。家住龍興場東兩里的羅家院,公公爸爸做夢都望他讀書為官。他卻屢負(fù)重望,歷二十五載寒窗苦,赴成都鄉(xiāng)試三次,花掉羅家經(jīng)年節(jié)余,紅榜始終沒名。據(jù)說,考“策問”一科,他提出“革時弊行改良”之政事對策,主考官恰恰思想保守,認(rèn)為不合時宜,再次鄉(xiāng)試,他依然如此回答,于是乎,三次鄉(xiāng)試名落孫山,舉人榜上靠邊。父親一氣一急,中風(fēng)倒地,再沒爬起。從此,羅秀才家道中落,他亦不再參加鄉(xiāng)試。然,他那一手文墨本事,誰個不服?鄉(xiāng)鄰求他詩聯(lián)字詞的不少,官府卻沒有想到他,倒是日子愈益窘迫。他既不疏通門路,又無銀兩賄賂,朱族長借錢給他,還硬撐人格臉面,死不肯捐個衙門小吏抑或書院教習(xí),執(zhí)守清高。于是也者,長居家中,無爭于世??伤⒉婚]目塞聽,教私塾結(jié)朋友,煮茶論天下,揮筆嘲時弊,過著清貧淡泊日子,常常以茶代酒,以聯(lián)勸導(dǎo)茶友:“莫道醉人唯美酒 茶香入心也醉人”,日子倒也自得。朱族長識字不滿籮筐,卻敬重讀書人,差點尊羅秀才為羅圣,常常請他來家作客。趁此,時時揮筆吟書,濡染朱家子孫。朱門所有匾額楹聯(lián)皆出羅秀才手筆。朱族長常以重金酬謝,盛情難卻之余,秀才笑而納之,然而下次再來,卻帶來筆墨書冊,送與朱家子孫,兩家來往愈密。后來,朱家聘他家塾老師,專為長孫朱繼宗傳道授業(yè)。及至后來,羅秀才來朱門,喜歡帶上小女羅玉蘭。細(xì)眉秀眼,精巧小鼻,端莊秀氣,潔白清純若玉蘭花。她比繼宗小半歲,卻比繼宗懂事,嘴甜口快,呼伯喊娘,朱家上下無不喜歡,繼宗之媽尤甚。玉蘭喜歡跟繼宗哥哥玩,哥哥每見她來,總喜放下書本,嘻嘻哈哈,說個沒完,一對青梅竹馬。自然,朱家公公看在眼里,難免皺眉,不是不喜玉蘭,擔(dān)心如此一來,影響孫子學(xué)業(yè)。羅玉蘭懂事,馬上離開繼宗哥哥,去幫大媽做事。有時,受她爸爸差遣,獨自給哥哥送書送筆,玉蘭自是樂意。只要爸爸開口,一陣風(fēng)地跑來。
此刻,堂屋兩扇朱漆大門上,新張貼的門神秦將胡帥,執(zhí)刀杖矛,豎眉瞪目,髯須飄逸。無論何時,二神緊盯來人,好生盡職盡責(zé),來人只好凈心虔誠。堂屋正面神龕上,“天地君親師”牌位聳立,香爐燭臺銅罄,一字排開。牌位右首,掛一軸嶄新的觀世音坐蓮臺畫像。此時,燭火熊熊,香煙裊裊,一派莊重肅穆。自然,這是繼宗每日例祀,接著便是他捧書朗讀良辰。族長轉(zhuǎn)身走到隔壁那間繼宗書房兼睡屋。門大開著,卻無人影。倒是門楣一副新聯(lián)醒目:仁義自修君子安樂;詩禮之教家人利貞。橫批:之乎也者。
繼宗去哪里了?他轉(zhuǎn)過身來,只覺一軟,穩(wěn)定身子,站于石階,望著院壩,良久。
清晨丘灣,嵐霧裊裊,晨風(fēng)輕輕,幾絲涼意,格外清爽。后山柏樹清香,新墻木板鮮氣,混雜一起,撲面而來,沁人肺腑。高聳入云的黃楝樹上,傳來喜鵲“喳喳”歡叫,院前竹林中麻雀畫眉,不甘寂寞,紛紛加入合唱。
眼前,十八人住三合院十五間睡屋,夠啦。即便孫子長大,還是夠住。何況那時,他已去陰間與公婆擠在一起,懶管重孫玄孫睡哪個凼(地方)了。
此景此情,族長好生爽快。
朱族長有一女四子,女兒嫁到涪州縣城,榮升外公十幾年矣。四個兒子依次名為永忠永孝永仁永義,忠孝仁義乃家風(fēng)之本也。想當(dāng)年,婆娘初生頭胎,一個妹崽,雖然白胖,愛哭愛鬧。朱族長很是喪氣,對人苦笑:“都說窮生兒子富生女。我朱石匠未必成富人了?怕是‘送子娘娘’說我發(fā)了財!算俅了,不給她供豬腦殼了?!闭f歸說,氣歸氣,燒紙敬香供豬腦殼,反倒更勤。果不其然,“送子娘娘”受夠賄賂,一連送來四個兒子,他高興得不知所措,天天跑到菩薩前磕頭作揖,倍燒紙錢。如今,四個兒子跟他一樣不高:“矮打杵”,可都墩實,個個能干。后來,又給他送來十個孫子孫女。朱家香火興旺世代鼎盛也!
說來,朱家昌盛目標(biāo)多矣。新宅大院修竣,固然第一,田土多,林山寬,糧倉滿,銀錢足,乃其次。人丁興旺,香火鼎盛,子孫成龍,代代相傳,才是朱家興旺之長遠(yuǎn)目標(biāo)。
只是,還有一項短期目標(biāo)大有差距:讀書為官。說來,朱氏家族雖窮,卻從沒忘祭孔讀孔,至圣先師之牌掛在神龕高位;祖輩雖是莊稼漢,卻有自知之明,“家無讀書子,官從何處來?”;識字不滿籮筐,卻也深信“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薄皶凶杂悬S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沒忘“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乃己任。然而,孔圣并未青睞,老祖并未保佑,到朱族長這代,秀才僅倆,中舉者無,連給芝麻官磨墨展紙者,也沒見著。
如今朱家,火燒眉毛,不能不奮起直追了。幸好,老不正經(jīng)之大兒媳生了長孫,一向不喜夸人的羅秀才,也多次對他說:“朱大爺,你幾個孫子,數(shù)長孫最精靈,讀得出來,不成龍也要成才?!?/p>
此刻,族長想著,臉上略過一絲笑意,他轉(zhuǎn)臉朝灶房,繃著臉大聲問:“他四個呢?”
頭包絲帕的老太聞聲走出,圍腰上揩揩雙手,答:“四弟兄天一亮就幫老二搬家了?!?/p>
朱族長看著婆娘,沒說話。老太忙補充:“等著,我給你端醪糟蛋來?!?/p>
“站?。±^宗呢?”族長吼一聲。
“跟他爸爸去了?!?/p>
族長皺緊濃眉:“他去幫啥子?不是喊他早晨背書么?鬼猴兒!”
“他才五歲,哪里懂事?聽到火炮響,腳板跑翻天。”
族長瞪婆娘一眼:“五歲小了?老子十二歲當(dāng)家了。小時不管,長大懶卵!他媽呢?”
“去幫老二煮飯了,哪有空閑管細(xì)娃兒?!?/p>
族長依然板著臉:“快去喊孫子回來,背書!寫字!快點!該管不管,總要耍懶?!?/p>
老太看看他,說:“我把醪糟蛋端給你,再去嘛?!?/p>
“不吃!”族長吼道。老太以為嫌她做的醪糟不好吃,急忙解釋:“是大媳婦做的?!?/p>
漂亮大兒媳煮的醪糟蛋酒味不大,蛋剛過心,不老不嫩,比老太婆煮的好吃多了。過年時,她把糯米泡上兩天,帶點酒味,再磨成水粉,曬干放著,想吃就做成小湯圓,摻在醪糟蛋里,別有味道。自她掌管灶房大權(quán),經(jīng)常施展醪糟湯圓蛋手藝,頗受朱家老少喜歡。族長節(jié)儉,明知好吃,有時不吃。
此刻,族長以為婆娘影射他喜歡大媳婦,當(dāng)“老扒灰”,火氣迸發(fā),大吼:“給老子滾!”
老太沒敢再說,一捋額頭亂發(fā),扭頭匆匆走向街檐南頭,大黃狗搖尾跟隨。老太將消失在去右三合院的巷道口,回頭對族長說:“快去灶房端,醪糟蛋冷了不好吃?!?/p>
族長卻沖她狠狠回敬一句:“拉不回來孫兒,你今天莫想吃飯!”
頃刻間,族長只覺胸悶頭重,天旋地轉(zhuǎn),喉管有團東西上涌,接著,喉頭哽堵,胸部悶痛。他只好頭一低,一股熱呼呼的東西奪腔而出,灑在地上。?。≡瓉硪粸Ш诘难?。他眼一花,晃悠不定,倒在木椅里,臉色慘白,雙眼微閉,一時不省人事。
朱老太牽著戴瓜皮帽穿布長衫的長孫繼宗剛出巷口,手里蟬子突然“吱吱”唱響,尖厲刺耳。族長大概被尖叫驚醒,緩緩睜開眼,帶血的嘴巴張開:“早晨是你讀書良辰,哪么去捉蟬子?” 繼宗辯解:“不是我捉的,二爸給我的。”
“不管哪個捉的,玩物喪志!”族長說罷,連咳幾聲,頭一低,又一口血沖到地上。婆孫這才看清,頓時嚇呆,再看地上,先前那灘濃血已經(jīng)變黑,爬滿螞蟻。
老太慌忙叫道:“天哪,他公,你哪么了?”
“公,公,……”繼宗拉住公的手,嗚咽著。
“孫兒,快去喊你爸爸回來。天啦,哪么得了啊?!崩咸魂囀置δ_亂。
朱族長再次醒來,看她慌亂樣子,火從胸來,罵:“嚎喪么?老子沒死!”
男人還如此火氣,老太放心了,邊揩淚邊笑:“還說沒死,你看看,剛剛你吐的兩灘,嚇?biāo)廊?!”族長不由再看地上兩灘血,原來三只母雞替代螞蟻,連同螞蟻一起,“咯咯咯咯”,啄得正歡。老太終于忍不住,提高聲音:“你還逞啥子強?孫子,快去喊你爸爸請醫(yī)生?!?/p>
族長閉上眼:“喊個俅!就是累了點,屁大個事,用得著請醫(yī)生嗎??!?/p>
其實,他在修房期間,已經(jīng)吐血三次,都在忙亂之際,如同做賊,偷偷吐了,沒人看見。老子至今不是好好的嗎?用得著求醫(yī)花錢嗎?大驚小怪,吃多俅了!
老太哪肯依:“累得吐血,還說莫得啥子。不遭閻王請去才怪。孫兒,快去喊你爸爸?!?/p>
族長不理婆娘,說:“孫兒,聽公的話,莫去喊了,我睡一會兒就好。你過來,孫兒?!闭f著,他挺直身,臉卻瞬即變白。老太看在眼里,埋怨:“還充能哩。我去喊大兒回來?!?/p>
“你敢!”族長厲喝。這些年,族長火氣不減,火一來就往婆娘身上發(fā),老太忍氣吞聲,照顧男人備至,生怕冷了熱了餓了病了,如此一來,反遭男人討厭。
族長轉(zhuǎn)為和顏悅色,拉著孫兒:“早晨時光這么好,你哪么不背書?。”
孫子答:“公,我背得了?”
“當(dāng)真背得了?”
“羅伯伯喊我背的,我都背得?!睂O子硬起頸子答,毫不害怕。
“你羅伯伯說,讀書要眼到、口到、心到。你說,眼到哪么講?”
“眼睛看到書,不讀望天書?!?/p>
“口到呢?”公公喜上眉梢。
“嘴巴要大聲背誦,不打結(jié)。”孫子不等公公再問,繼說,“心到,就是要想到背的字,不順口打‘哇哇’”。
“對嘛,對嘛,孫兒,你要照羅伯伯說的去做,丁點忘不得!”
本就懂事的孫子,連連點頭。族長用手揩揩嘴邊的血,說:“聽公的話,快去背書?!?/p>
“公,我背好多遍了。”
公公看出他有畏難和滿足,馬上板起臉,訓(xùn)道:“背書惱火了?是不是?”
他緩口氣,轉(zhuǎn)而和顏悅色:“‘子曰,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悅乎?’孔圣人都把時常溫習(xí)書,當(dāng)做快樂的事情,你還覺得惱火?孫兒,你現(xiàn)今怕累,長大了只有像公,累得吐血?!?/p>
說罷,他喘口氣,略停,再咳兩聲,仰身躺回涼椅上,閉上眼,頭冒冷汗。
孫子呆站著,不離公身邊。見沒動靜,公公睜開眼,說:“莫捱了,聽公的話,快去背?!?/p>
孫子朝書屋走去。不一會,傳出誦書聲。族長沒聽懂一句,卻眉開眼笑,仿佛病愈許多。
四個兒子晚上回來,才知爸爸病情。大家雖然著急,可又不感意外。那些時日,兒子沒少勸爸爸,莫那么心急,莫那么操心,可父親不聽,有時還吼他們,吐血生病自在必然。
大兒賡即從屋后扛出滑桿(轎子),央求說:“爸爸,我們抬你到梁先生家去?!?/p>
族長依然閉著眼,胸部微微起伏。二兒上前攙扶,族長右拐卻突然狠狠一甩,撞到二兒胸口,說:“莫得那么兇,各人回屋去。”
知道父親固執(zhí),四弟兄不敢動手,可也不敢離去,只好站著。
老太婆急了,數(shù)落說:“你們爸爸一輩子辛苦,累得吐血,還不快去請醫(yī)生,枉自養(yǎng)大你們。好,我摸黑去?!?/p>
大兒拉住媽:“我去?!?/p>
族長依然聽見,吼:“哪個敢去請先生,老子打斷他腳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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