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野廢屋——下鄉(xiāng)瑣憶之一(郭培耘)
曠野廢屋
——下鄉(xiāng)瑣憶之一
(郭培耘)
一座荒山上,遠(yuǎn)離村落,荒涼破敗,無人居住,荒廢了不知多久,窗欞上的破舊報紙隨著山風(fēng)吹過,不時發(fā)出吱吱或撲啦啦的怪叫,周圍荒草叢生,荊棘遍地,了無生氣,不遠(yuǎn)處幾座老墳,極其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聊齋的,孤零零的一座破草屋——這樣的房子你住過么?
我住過,而且住了幾個月。
一九七四年六月十七日,我們高中畢業(yè)了。畢業(yè)后只有“一個面向”——下鄉(xiāng)。沒的選擇,都如此,認(rèn)了。但在我的理想中,我下鄉(xiāng)所在地應(yīng)該是一個有河流,有樹林,依山傍水,稍微平坦一點的村子。下鄉(xiāng)之前,我們都打聽過甚至踏查過,像青溝子,齊心,長勝都是很不錯的選擇;實在去不了的話,湯河一隊、二隊,甚至四隊的“大臺子”也行。但是人生很多事情是不能選擇的。我們那時一個班級分成兩個集體戶,下鄉(xiāng)地點也早已分好。我們班另一個集體戶分到了有山有水的齊心二隊,而我們的集體戶是官道嶺——渾江市松樹公社湯河七隊。一個遠(yuǎn)離村鎮(zhèn),荒山之上,只有斷斷續(xù)續(xù)的樹林,沒有河流,也并不平坦的自然村。全村不到三十戶人家分散居住好幾里地,漓漓啦啦,像拉稀一樣。不像別的村子那樣集中。不過這樣也有好處,各家周圍的園子幾乎可以無限擴張。每家間隔幾十米甚至上百米,世外桃源一般,只聞雞犬之聲,不見人之往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下鄉(xiāng)時,集體戶還沒蓋好,帶隊的班主任王老師很生氣,與生產(chǎn)隊邱隊長理論了好幾次。但面對既成事實,也就只好分散居住了。
我們集體戶18人,4個女生。此外還有七二屆老戶的三個女生。為照顧女生,讓她們住在隊部。男生則分為三個地方?。阂皇顷牪?,二是在喬隊長(副隊長)家,三是離村子一里多遠(yuǎn)的一個獨立的老房子。
這座老房子,就是開頭提到的那所破草屋。實際上是一所荒廢多年的曠野孤宅,是不是鬼宅不敢亂說,可一是老舊,二是多年不住人,三是遠(yuǎn)離人家,且四顧無人家。四周三面是荒地,門前五六十米是一條大溝,溝的兩岸都是灌木或玉米地,溝邊有幾座老墳……這一切都很容易令人展開聯(lián)想。
那時候,我們的聯(lián)想雖不像現(xiàn)在的孩子這么豐富,但聽老人講的鬼故事也不少。我們知道“寧住露天地,不住老房子”的老話,也知道荒野中的老宅多為“鬼宅”,多為山精鬼怪狐黃白柳的樂園,誕生過無窮的嚇人故事,聊齋中的那些嚇人的故事不就是發(fā)生在那些老房之中么?我們幾個喜讀小說,自然知道這些。詢問隊長,隊長只言“好好”,詢問村民,都絕口不提草屋來歷。但我們生性自由散漫,喜歡冒險刺激,追求浪漫情調(diào)。年輕氣盛,當(dāng)別人都直言拒絕時,我們四個傻小子——孫鐵軍,廉紅軍,時書元和我,初生牛犢不怕虎,表示愿意到這所老房子去。
沒想到,住了三個多月,并未發(fā)生想象中的類似聊齋中的什么故事。帶給我們的快樂與享受倒是不少。
首先是靜。我們的草屋,門口面向村外,沒有杖子亦無圍墻。兩米外一大片玉米地,其他三面的荒地上野草齊肩,荊棘過頭,一條小徑彎彎曲曲,通往隊部——那是我們吃飯的地方,也是集體戶的大本營。同時也是社員們每天下地前必到的地方。隊里沒通電,沒有廣播。隊部院子(也是曬莊稼的場院)里,一塊一米多長的鐵軌用鐵絲掛起來,上工或分派活或召集村民時,隊長就拿鐵錘“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一敲,對面山上都能清楚地聽到,此外沒有噪聲。那時我們沒有鐘或者表,吃飯看太陽或生物鐘判斷,有時也借助敲鐘。
山區(qū)霧多雨水大,每天早上去隊部吃飯,草叢上的露水會打濕你的褲腳;雨天,小徑旁灌木上積蓄的小雨珠會變成大雨點濕遍你的全身;晴天了,花草叢中的蝴蝶在翩翩地飛,蟈蟈拉著長音,蛐蛐唱著短句;吃完飯回草屋的路上,會從灌木叢中撲棱棱飛走一只野雞野鴨或其他什么鳥;連雨天,老天爺?shù)男【俗樱ㄒ环N小綠蛤蟆)會經(jīng)常跳到屋子里;蛐蛐能整夜不倦的鳴唱……
我們的草屋建在大半山腰。坐東朝西,依山勢而建。天一放亮,推開門,我們都習(xí)慣地居高臨下遠(yuǎn)遠(yuǎn)眺望。遠(yuǎn)處山坳中,甚至山那邊的景色都能盡收眼底;霧天一看就更有詩意了,白色的云霧在叢山半腰飄啊飄,有動感,像舞動的飄帶;有時云霧幾乎能飄到你的腳下;有時云霧在山叢中靜止停留,像大海,讓群山的山頂在霧中部分露出,像海島……早晨醒來,還沒下炕,云霧就從我們的門縫,從沒有窗紙的窗戶中飄進(jìn)來……這時,我們的草屋,連同周圍的一切,被渲染得簡直如仙境一般。
草屋不漏。我們搬來之前,隊長就領(lǐng)人用草苫蓋了一遍,厚厚的。所以,下雨了,不管多大的雨點都不會發(fā)出滴滴答答的聲響。山區(qū)潮濕氣溫低,燒炕是必需的,每天我們吃完晚飯,都要抱著劈柴半子回草屋,讓值日的女生給我們燒炕。所以,每天我們都能在熱炕上聊天瞎扯瘋鬧吹簫吹笛子,都能在暖暖的被窩中醞釀美夢。
其次是行動自由。村子偏僻,很少人來。而我們的草屋不在路邊,更不見有人路過,也絕無小偷。除了女生下午燒炕來一次,不要說異性,除了我們幾個,其他人幾乎從不見來過,所以我們幾個很隨便,甚至為所欲為?!梢噪S時潛出偷草莓偷李子偷沙果偷其他可吃的東西;也可以將偷來的玉米土豆小麥或者大麥拿回來,就著屋里的鍋灶,或者燒或者煮。不是因為餓,而是為了淘氣,為了好奇,為了體驗,為了喜歡這種角色。
再次是方便。拉屎很方便,沒有廁所。其實也用不著廁所,那么大的玉米地,拉屎可以隨時隨地隨意進(jìn)行。這一點沒什么故事,略過。只說尿尿。
尿尿很隨意,除了屋內(nèi)可以到處尿。夜里睡醒了,可以不用下炕,就著窗戶往外呲。反正窗戶紙早破了也沒糊。不過也有小不愉快,不知道哪個小子尿不凈,經(jīng)常淋淋漓漓尿濕了土窗臺甚至滴到我的被子上。因為我的鋪位在炕當(dāng)中(第一個是孫鐵軍,第二個是廉紅軍,我是第三個,第四個是時書元),正挨著窗戶,于是我大聲抗議。可大家嬉皮笑臉地說我這里是“尿道”,“近水樓臺先得月”,沒辦法,要不回家拿個膠皮管,把尿順出去?這樣既省時又省力,還不淋漓?!?,這主意不錯!后來在集體戶建成后,大家還在討論這個建議的可行性。這是后話。不過在我的堅決抗議下,大家基本改變了尿尿的地點和方式。下地開門向外呲,絕不走遠(yuǎn)。于是,窗下,門口,院子里都長滿了白色的小蘑菇,我說是“狗尿苔”,大家都說不好聽。
上秋的時候,集體戶終于蓋好了,我們告別了曠野廢屋,開始了新生活。至此一直沒有發(fā)生想象中的“鬼故事”或者“狐故事”,既沒有恐怖,也沒有浪漫。老人們說,你們那時所以沒發(fā)生“邪巴事”,是因為你們幾個傻小子是“童男”,純陽辟邪;尿的尿是“童子尿”,同樣有辟邪的奇效?。。ü嘣?016年8月16日于“淡墨書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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