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大嬸(散文)

(一)
春天到了,我家門前的小水溝里,冬天結(jié)的冰碴兒還沒有完全化掉,巷子里的孩子們便迫不及待跑出門,蹲在水溝旁摳挖起溝幫子上的黃泥巴來,然后揉成團,三五成群的玩他們最喜歡的“摔炮”游戲,也就是把揉好的黃泥兒塑成碗狀,口朝下猛摔,從而贏得碗底兒破洞大小的一塊黃泥巴。
這時,街東頭的胖大嬸便會扯著破鑼嗓子大呼小叫起來:“你們這些壞分子、好好的水溝都破壞成什么樣子?!敝灰娝峙值膱A臉上柳葉眉倒豎、杏核眼圓睜,大有老虎吃人的架勢,嚇得這幫屁孩兒一哄而散、四處奔逃。不依不饒的胖大嬸仍在那里掐著腰、挺著胸,嘴里繼續(xù)著她的叫罵,那碩大的乳房,隨著胸腔里氣流的起伏,在并不合體的藍色褂子里面鼓鼓囊囊的亂蹦亂跳。我忽然想起尚在襁褓里奶水不足的妹妹來,便尋思著她的這兩顆圓滾滾的大奶子,一定能裝了足夠的奶水喂飽妹妹了。
隨著叫罵聲,鄰居們一個個伸出頭來,急忙招呼著自家的孩子回家,這滿巷子里的熱鬧,便也逐漸安靜了下來。
(二)
胖大嬸的家,就住在我家那巷子東頭兒,是我們這兒居委會的什么主任。人長得胖胖敦敦、油膩咣當?shù)?,這在那只能吃到玉米面的年月里,真可算是奇貨可居,所以鄰居們便背地里喊她“胖大嬸”,不想這綽號不脛而走,到把她的名字忘了個干凈,只記得這綽號,所以至今我也不知道她真實的姓氏名誰。(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那時,居委會是沒有固定場所的,她的家便成了名副其實的衙門口兒,因為代表著權(quán)力的“大印”,始終放在她家炕琴柜的第二個抽屜里。那年頭,這東西可是一件了不得的物件兒,誰家開個介紹信、誰家孩子上個戶口、還有糧票布票豆腐票什么的,都要經(jīng)她那“大印”蓋章才能生效,所以她成了我們這兒的弼馬溫,人人害怕卻又都不敢得罪。
(三)
我依稀記得“早請示、晚匯報”的事兒。那時候,全國上下一片紅,我家這巷子雖然偏遠,但總算是祖國的神圣領土,所以也不能列外。每每早飯和晚飯前,胖大嬸便拎了個破鑼嗓子挨家挨門兒喊人,然后集中在她家的院子里。那儀式今天看來,與基督徒的飯前禱告并無異樣。特別是晚飯前,餓狼般的孩子們只能等那儀式完成,大人們才能回家做飯,所以全巷子的男女老少一股腦的都集中到胖大嬸家,咽著口水齊聲朗誦:“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
后來,鄰居們的“禱告”成了習慣,即使沒有胖大嬸那破鑼嗓子喊,也都會自覺的跑到她家。這樣折騰一兩個月,精神頭十足的胖大嬸卻終于支撐不起。那天大清早兒,鄰居們齊刷刷來到那院子,卻不見胖大嬸,于是幾個膽大的半大小子,便偷偷的扒著窗子看,見胖大嬸還懶在炕上酣睡,那堆雪白的肉七零八落的袒露著讓人噴血。結(jié)果,這早朝兒便在這難得一見的西洋景里,靜悄悄的樹倒猢猻散了。
(四)
那年月兒,“批斗會”可是我們這巷子里一道靚麗的風景。胖大嬸院子的板杖子東側(cè),有一段是磚砌的墻,那墻用石灰抹了面,又用劣質(zhì)的黑墨汁涂黑,這便成了我們這條胡同的黑板報,每次的“批斗會”,便在這兒進行。那墻下面放了個長條凳,被批的人站在上面,他們胸前掛著木牌,涂抹的內(nèi)容按照被批對象的不同而變化。每每這時,平時古道熱腸的鄰居們便像打了雞血,在胖大嬸那破鑼嗓子的扇呼下,不知好歹的興高采烈、群情激奮。
我們這巷子里,能夠享受“批斗”這殊榮的有兩個人。一個是我家對門的老吳頭,他過去是個日偽把頭,現(xiàn)在是“五類分子”,所以每次的批斗會,不管是批斗的何人何內(nèi)容,都有他陪榜的份兒。另一個就是我們那條巷子里漂亮的小寡婦,她沒有孩子,男人礦難中死掉了,這便成了她的罪過兒,因為寡婦門前是非多,所以他成了大人們嘴里頭的“破鞋兒”。
(五)
一天,媽媽去糧店領月份口糧,我也吵著跟了去。那時,糧食是按人頭定量的,每個月都得帶著糧本兒去糧店,把一家老小的口糧領回來。所以每到領口糧那天,糧店門口自然的就會排起很長的隊伍來。
此刻無聊的我,便蹲在地上用草棍兒桶著螞蟻窩玩,抬頭看時,那漂亮的小寡婦也排在隊伍當中,但與那些嘰嘰喳喳的女人們不同,她顯得孤苦伶仃,沒有人跟她拉家常。所以當看到我瞧她時,她似乎很高興。便小心的向我招手,我遲疑了會兒,還是怯怯的走過去,這時她又慌亂起來,胡亂的摸著自己衣服的口袋,終于掏出一塊“大白兔”來塞到我嘴里,然后輕輕的掐了掐我的臉蛋兒問:“跟誰來的……”??丛谧炖锬恰按蟀淄谩钡姆輧?,我懶懶的指了指排在前面的媽媽。
這時,領了口糧過來的胖大嬸忽然看到,一把抓了我的胳膊拽開,然后扯著我到我媽媽跟前兒道:“看好你自己的孩子,有人會用糖衣炮彈腐蝕呢”,說罷回頭,輕蔑的撇了一眼小寡婦兒。那小寡婦剛才的滿臉柔情“倏”的變回常態(tài),耷拉著兩肩,一副受批斗的樣子。
(六)
后來媽媽告訴我,那小寡婦原是有孩子的,只是男人死后,尚未滿月的孩子也沒能活得下來,所以她就變得神經(jīng)兮兮了。好像是我剛上小學那年,那小寡婦在家里偷偷的喝了敵敵畏,不知是對失敗的人生沒了留戀,還是什么……,反正等到發(fā)現(xiàn)時,胖大嬸背了她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到礦醫(yī)院時,卻也沒能搶救過來。記得那天下了小雨,我第一次看到胖大嬸臉上流露出了“虧欠”,那眼睛里還掉了淚,只是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
其實,胖大嬸也是沒有孩子的。聽大人背地議論,胖大嬸本就沒有生育能力,所以她和她那老實巴交的在礦上當工人的男人商量,收養(yǎng)了一個小女孩。那女孩叫燕兒,跟我同歲,好似跟她媽媽從安徽逃荒到這兒的。那年頭天災人禍,離家乞討過生活,卻也不是什么新鮮事,只是那時討飯不像現(xiàn)在非“錢”勿擾,那時討飯是以活著為目的,所以挨家挨門的進,能討得個窩頭兒,便也就阿彌陀佛了。
燕兒便經(jīng)常在我們這巷子里討飯。每每黃昏,那巷口兒便會出現(xiàn)她憔悴的影子,雖然穿的衣服補丁摞補丁,卻也整潔,并不像街頭那些要飯的衣衫襤褸、蓬頭垢面。一次,燕兒大清早兒就跑了來,哭著要討個白面饅頭,說她媽媽快不行了。古道熱腸的胖大嬸急忙招呼幾個鄰居,去了燕兒娘倆住破屋子。后來燕兒媽還是死了,瞧著可憐的燕兒,胖大嫂便把她領回家,收養(yǎng)做了女兒。
燕兒很出息,在學校里一直是個好學生,后來考上了秦皇島商學院,畢業(yè)后去了銀行工作。所以,她成了胖大嬸后半輩子的又一個驕傲。
當然,這些都是后來聽說的。因為那時候,我家早已搬離那條巷子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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