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自然是偉大的造物主和卓越的藝術家，用她的鬼斧神工在天地間留下了無數(shù)的杰作。太古時期，她讓北中國魯中南的群山運動隆起，于是拔起了一座巍峨雄奇、至高無上的大山——泰山，她又讓泰山向北部的黃河緩緩伸出臂膀，將黃河南岸的一片土地挽入臂中，像一個大哥哥呵護著一個小妹妹，有趣的是，“大哥哥”的骨質是易透水的石灰?guī)r，“小妹妹”的骨質是不易透水的火成巖，南部豐沛的降水順著石灰?guī)r的裂隙滲到地下,再隨著地下的地勢流到了北部,由于北部的火成巖不透水,所以這些水的壓力就越來越大,一碰到裂隙就噴發(fā)而出,形成了眾多的泉群，汩汩涌動的泉水累積成潭、流淌成河、匯合成湖，于是這片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河的土地上出現(xiàn)了一座水靈靈、濕淋淋的城市——泉城濟南。

濟南是中華文明的發(fā)祥地之一，著名的歷史文化名城，古老得可以讓很多古城咋舌，當將近一萬年前，生活在這里的先人制造出精美的陶器、玉器的時候，歐洲的很多人還在大森林中和猿猴不分彼此。當我們的祖先在甲骨上刻下萌芽狀態(tài)的文字時，就記錄了趵突泉的“濼”波。

濟南人很早就依偎著泉水生活，水是一座城市的靈魂，一座城市如果沒有活水，就缺少了靈性。泉水給了濟南人創(chuàng)造生活的靈感和激情，在泉邊壘疊成泉池，在泉池邊修建亭臺樓閣，在湖中種下大片的荷花，在河邊栽下夾岸的垂柳……最美的建筑倒影在水面上，最美的文字蘸著泉水流淌，最有味的茶用泉水泡成。濟南人的生活和文化與泉無法分割。

濟南是美麗的，老殘在他的游記中寫道：“到了濟南府，進得城來，家家泉水，戶戶垂楊，比那江南風景，覺得更為有趣?！?真的，很多游人常常感覺濟南的自然風光和園林風格缺乏北方的蒼涼宏大、雄渾粗獷，倒和清幽秀麗、小橋流水的江南有異曲同工之妙 ，但如果能長時間品味一下，也很容易感到她們的不同。濟南是南中國的地理，北中國的氣候，江南城市四季模糊，常常云遮霧饒、煙雨蒙蒙，濟南四季分明，多是天高氣爽、云淡風清。江南的水在天空中飄灑，濟南的水在地面上涌動。

賈寶玉說：“男人是土做的，女人是水做的?！?，誠然，濟南和江南城市一樣，是很秀美、很女性的城市， 但江南的城市像是嬌氣柔弱、多愁善感、以淚洗面的小家碧玉，而濟南像是一個健康開朗、見多識廣、浪漫多情的大家閨秀。(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同是歷史文化名城，濟南的氣質和蘇州、揚州這樣的小家碧玉固然不一樣，和西安、北京、南京、開封這樣的古都也截然不同，這樣的城市將歷史和文化濃縮到皇宮和古跡中，僵化不變。而濟南將歷史和文化溶解到自然中，和著大自然的韻律，歷久彌新。那些古籍中的文字也躍動在泉水中，流淌在河水中，蕩漾在湖水中，荷花年年含苞、盛放、凋零，柳樹年年抽芽、飄絮、 婆娑，于是文字常讀常新。

時光和北中國的風沙沒有像刻刀一樣把濟南雕琢成一個容顏蒼老、老態(tài)隆重的長者，豐厚的歷史文化也沒有把她壓迫成一個在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的景深中負重前行的跋涉者，噴涌的泉水滋養(yǎng)潤澤著濟南一路蹦蹦跳跳走來，擺脫了時間的束縛，淡化了空間的隔膜，以一個古典少女的形象在時空中定格——

空朦的遠山勾畫出她清秀柔雅的眉黛，明凈的秋水凝成她澄澈深情的眼睛。含苞待放的荷花仿佛是她楚楚動人的容顏，如絲如縷的柳影幻化成她娉婷裊娜的倩影。半城清澈的湖水泛起漣漪，仿佛她碧綠長裙上的美麗紋理，護城河蕩漾著波光緩緩流淌，仿佛她長長的飄帶迎風而舉，大大小小的泉群翻騰噴涌，有的仿佛隱雷氣勢恢弘，有的則仿佛她頸間滑落的珍珠、美玉，她腰間的環(huán)佩鏗鏘……

濟南就是這樣的一位美麗的古典少女。

二

一代詞宗李清照的少女時代就是在故鄉(xiāng)濟南度過，趵突泉邊有她的紀念堂，百脈泉畔有她的故居。

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考中進士之后，曾擔任鄆州教授，后又在朝廷先后擔任太學錄、太學博士與太學正，大體相當于國立最高學府的學官與大學教授。深受當代大文豪蘇軾的器重，名列“蘇門后四學士”之一，李清照的母親王氏也是官宦世家出身，王氏的祖父王拱辰曾是宋仁宗朝的狀元，名字乃是宋仁宗所賜，她本人也有很高的文學修養(yǎng)，“亦善文”。

在這種家庭環(huán)境中，李清照長成了一位飽讀詩書、聰慧活潑的書香少女。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如夢令》）

這首詞似乎是信手拈來、毫無雕琢，運用淺淡自然、樸實無華的語言，寥寥數(shù)語就勾勒出一幅蕩舟晚游圖，似乎一位活潑開朗、豪放瀟灑的少女從畫面深處飄然走來。

李清照也因此早早成名，成了在當時文化圈中大名鼎鼎的“天才美少女作家”。于是一發(fā)不可收拾，佳作頻現(xiàn)：

“繡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一面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浣溪沙》）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客入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保ā饵c絳唇》）

可以喝得醉醺醺的和女伴們劃船到夜幕降臨，可以一大早蕩秋千做健身運動，也可以自由戀愛，暗送秋波、眉目傳情，還可以寫情書、與戀人在晚上多次約會，甚至見了上門的戀人在回避的時候還要來個回眸一笑……更有意思的是還要把這一切都大大方方地寫成詩詞在文人士大夫中傳閱而不受到任何指責。

這樣的生活真是快樂得讓人嫉妒，摧殘人性的封建禮教對這位情竇初開、待字閨閣的書香才女似乎沒有任何束縛 。

山東號稱齊魯大地，因為春秋戰(zhàn)國時期是齊國和魯國的疆土。濟南古時稱為齊州，地處齊國和魯國的交界處，但基本上長期被齊國占領，等到齊長城被修好，濟南就徹底劃入了齊國的版圖。所以濟南的文化圈自古就受到齊文化的很大影響，齊文化不像魯文化那樣強調秩序和規(guī)范，而是充滿了純真自由、幻想浪漫，兼容并包、多元多變，有了這種文化氛圍，李清照可以盡情抒寫她的歡快、揮灑她的才情。

成年后的李清照離開了濟南，似乎也把那份屬于少女時代的純真快樂永遠地留在了故鄉(xiāng)， 她的性格變得多愁善感，幸福美好的婚姻生活也被淡淡的愁緒籠罩，“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國破家亡、流落南方之后更是沉浸在“凄凄慘慘戚戚”的情緒中無力自拔，她的心真的蒼老了。

三

張養(yǎng)浩，既是濟南山水孕育出的元代散曲大家，也是博學碩德、鞠躬盡瘁的著名廉吏先賢。

張養(yǎng)浩從政期間的詩文并不多，而歸隱田園則使他成為一個著名散曲家。歷經宦海風波的游子踏上故鄉(xiāng)的土地，如鳥兒返林、魚兒縱淵，心境豁然開朗：“離省堂，到家鄉(xiāng)，正荷花爛開云錦香。游玩秋光，朋友相將，日日大筵張。匯波摟醉墨淋浪，歷下亭金縷悠揚，大明湖播畫舫，華不注倒壺觴，這幾場忙殺柘枝娘！”

故鄉(xiāng)的風、故鄉(xiāng)的云撫平了這位宦海游子心頭的累累傷痕，使他進入了一個與污濁官場完全不同的美好世界，開始了他“詩意的棲居”，他在山水間修建了清雅的別墅——云莊，還為它寫了很多詞曲，例如“綽然亭后遂閑堂，更比仙家日月長，高情千古羲皇上。北窗風，特地涼。客來到，尊酒淋浪。花與竹，無俗氣；水和山，有異香?！?/p>

云莊迤南，便是景色秀麗的大明湖、趵突泉；迤東，是孤高桀立的華不注；迤西，是塊然如壘的標山。他時而在明湖游賞，箕居船頭，放聲高歌；時而登上華不注，領略“蒼山萬頃”的山野風光；時而登臨匯波樓，吟誦“鳥飛云錦千層外，人在丹青畫幅中”（《登匯波樓》）動人的詩句；時而漫步趵突泉畔，欣賞珠滾絮飛的泉流……足跡所至，詩、曲亦隨之。工麗清新的文字如同泉水般在他筆下流淌“自隱居，謝塵俗，云共煙，也歡虞。萬山青繞一茆廬，恰便似畫圖中間里。著老夫對著無限景，怎下的又做官去？”于是八年間朝廷六下詔書，他都不肯舍棄這份神仙般的生活。

但是，張養(yǎng)浩終究擺脫不了他對天下蒼生的責任感，在陜西受災的時候又離開了故鄉(xiāng)到那里任行臺賑災。一離開濟南，他的心又變得沉重起來、一路行來，目睹災民慘狀，感歷代興廢，寫了數(shù)首懷古曲，意緒蒼涼，流露出對本朝前景暗淡的哀嘆，和對人民苦難的深切同情。其中《山坡羊·潼關懷古》堪稱絕唱：“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潼關路。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p>

作家的創(chuàng)作情緒、創(chuàng)作靈感和地域也許是有一定關系的：關中自古帝王都，燕南趙北多悲風，余秋雨在南方的蒙蒙煙雨中寫《文化苦旅》， 余光中在濟南的明媚陽光下寫《文化甘旅》。

文人們到了南京就容易產生興亡之感，寫下懷古之作，所以南京的懷古詩連篇累牘，例如“山圍故國周遭在， 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東邊舊時月， 夜深還過女墻來。”例如“ 江雨霏霏江草齊, 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薄娜恕⒚總兊搅藵?，是絕對寫不出這樣情緒的詩句的。

四

濟南不僅僅是自然環(huán)境秀美而靈動，處處是斑斕的色彩、勃勃的生機，而且人文環(huán)境輕松自由、明朗友善而又不失高雅靈慧、博學雋永，處處都能讓人感受到生活、交往的樂趣與美麗，因此不論是哪一個季節(jié)，不論在哪個角落，文化人呆在濟南，想不開心都難！至于那套為賦新詞強說愁的伎倆，到了濟南也沒有了一點用武之地。

有了這樣的自然環(huán)境和人文環(huán)境，濟南的文化名人和各界名流層出不窮，以至于形成了濟南的名士文化。主雅客來勤，這些名士，既包括土生土長的濟南人，也包括南來北往的客人。

“海內此亭古，濟南名士多?！贝笤娙硕鸥Φ拿渲两襁€在歷下亭，那里的“名士軒”，是歷代文人雅士宴集之地。濟南的水給了名士文人無盡的快樂，也滋養(yǎng)著作家的深情和靈感，描寫濟南的藝術佳作也是從古至今如泉水般汩汩涌動、長流不息。

老舍客居濟南，寫下了好幾篇贊美濟南景物的佳作，他在《趵突泉》中寫道：“在西門外的橋上，便看見一溪活水，清淺，鮮潔，由南向北流著。這就是由趵突泉流出來的。假如沒有這泉，濟南定會丟失一半的美。……看那三個大泉，一年四季，晝夜不停，老那么翻滾。你立定呆呆地看三分鐘，便覺得自然的偉大，使你再不敢正眼去看。永遠那么純潔，永遠那么活潑，永遠那么鮮明，冒，冒，冒，好像永遠不感到疲乏，只有自然有這樣的力量！冬天更好，泉上起了一片熱氣，白而輕軟，在深綠的長長的水藻上飄蕩著，不由你不想起一種似乎神秘的境界。池邊還有小泉呢：有的像大魚吐水，極輕快地上來一串水泡；有的像一串明珠，走到中途又歪下去，真像一串珍珠在水里斜放著；有的半天才上來一個水泡，大、扁一點，慢慢地，有姿態(tài)地搖動上來，碎了?？?，又來一個！有的好幾串小碎珠一齊擠上來，像一朵攢得很整齊的珠花，雪白；有的……這比那大泉還更有趣。

“清淺”、“鮮潔”、“純潔”、“活潑”、“鮮明”……這就是老舍筆下的泉水，當他寫下這樣文字的時候，大概不會去想這泉眼已經有好幾千年的歷史，也忘記了泉邊的樓臺已經存在了很多個朝代，他只是陶醉在這少女一般鮮活的泉水中，讓自己的心靈也返樸歸真，返老還童。

秋天和冬天在大部分北方城市都是充滿了傷感和蕭瑟的氣息，而《濟南的秋天》和《濟南的冬天》卻用充滿了贊嘆和依戀之情的語言把充滿了詩情畫意、純真浪漫的童話色彩的濟南傳神地勾勒出來，“上帝把夏天的藝術賜給瑞士，把春天的賜給西湖，秋和冬的全賜給了濟南。秋和冬是不好分開的，秋睡熟了一點便是冬，上帝不愿意把它忽然喚醒，所以作個整人情，連秋帶冬全給了濟南?！薄靶∩秸褲蠂藗€圈兒，只有北邊缺著點口兒。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別可愛，好像是把濟南放在一個小搖籃里，它們安靜不動地低聲地說：‘你們放心吧，這兒準保暖和?！?/p>

讀著這樣的文字，仿佛覺得是一個慈善長者在向別人描述他寵愛的小孩子，充滿了舐犢之情，讓我不禁想起朱自清在《綠》寫道：“我用手拍著你，撫摩著你，如同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著她了。我送你一個名字，我從此叫你‘女兒綠’，好么？”

而濟南的靈魂就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只要你呆在濟南，你就能感覺到她的存在。

五

時光催促著歲月的年輪走到了現(xiàn)在，濟南新的名士依舊不斷涌現(xiàn)，著名殘疾人作家張海迪、被稱為繆斯女神的世界著名演員鞏俐，……雖然“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保莾?yōu)秀藝術靈魂深處卻似乎是千年一脈，靈犀相通。

曾經的濟南小名士，今天的著名聾啞畫家蘭珍妮在中央美術學院畢業(yè)后，用水墨人物擬人化地表現(xiàn)了濟南七十二名泉的形態(tài)特點、人文內涵或典故傳說，在她的筆下，趵突泉化為三位身披水花、清純飄逸的少女在涌動的噴泉中彼此會心交流，梅花泉化為五個活潑可愛的小精靈兒手拉手形成一朵梅花在水中游泳，琵琶泉是一位典雅端莊、長袖飄飄的古典美女在水中彈琵琶，墨泉則是一位小童子在泉底磨墨……，七十二泉雖然各具特色，但主人公多是古裝少女，豐富的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和生趣盎然的表現(xiàn)力令人嘆服，這種靈感來自何處？當然是濟南的泉水，正像她在《天下泉城》中所寫：“對我來說，泉水就像濟南的音樂、濟南的靈魂。童年的故事，少年的情懷，青年的夢想，都在泉水流淌的歲月中成長。……許多人不解地問我創(chuàng)作的靈感來源于什么?惟一的答案就是我愛濟南這座獨特的城市。泉子范兒是我無法抵制的誘惑。”

蘭珍妮為濟南讀者文化節(jié)設計的形象使者“水靈兒”主體為藍色的泉水小女孩的卡通形象。有“水靈兒”手執(zhí)筆和書卷或畫卷三種形象。身形呈現(xiàn)“泉”字形的“水靈兒”設計形象甜美靈動，通過女孩的美麗可愛的性格和外表，傳達出泉城的婉約秀麗、靈動活潑。

蘭珍妮是一位聾啞人畫家，她在兩歲的時候就因為醫(yī)療不當而生活在一個無聲的世界里，但蘭珍妮是一個在父母、學校和社會的愛中長大的女孩子，她周圍充滿著海一般遼闊深沉的愛，她心中也似乎有揮灑不盡的愛，她才華橫溢、純真善良、樂于助人，多次將自己義賣所得的收入捐助給失學兒童和希望工程。不論是她的作品還是她的人，都看不出任何傷感和郁悒，而是充滿了自信、幸福和歡樂，她那陽光般燦爛明朗的笑容、泉水般清澈純凈的眼神和她的藝術作品一樣感染了無數(shù)人的心靈，也激勵著無數(shù)為追求理想而奮斗的同齡人。

我相信是泉城的靈魂在呵護這位不幸而又幸運的女孩兒，給她快樂、給她靈感。

作者簡介：

李紅巖，筆名驚鴻臨水，北京魯迅文學院第28期學員，中國散文詩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報刊雜志、文學網站發(fā)表各類文學作品多篇，并多次獲獎。微信號：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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