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蓑衣
我的家鄉(xiāng)地處山區(qū),長江從村邊飄然而過,到了六七月這里就是綠意盎然的世界。仿佛與這綠色的季節(jié)有著約定,多情的,清亮亮的梅雨就如期而至:斜飛的雨絲,飛翔的白鷺,漠漠的水田,縱橫交錯的,青草蔥郁的田埂就勾勒出這個季節(jié)特有的山水畫來。間或,一個老翁,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牽著一頭老牛于田埂上任其啃草,老牛于愜意之時高哞一聲,就又演繹出這故鄉(xiāng)生動獨特的風(fēng)雨牧牛圖畫來。??
?如此動人的風(fēng)雨牧牛圖,永遠(yuǎn)是詩人歌者的詠嘆所在。我常常想,圖中那個老翁就是我的父親吧!而父親肯定不知道他成為詩人也成為兒女們眼中的風(fēng)景,但通常是在如此密雨斜飛之時,頭頂斗笠,身披蓑衣,牽著家里他那條心愛如寶物的老牛走進(jìn)風(fēng)雨之中。
? 父親牽著老牛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別人很少去的地方去吃草,有時中午也不得回來吃飯。母親就叫我們?nèi)ソo父親送飯。我看到,勞作了一春的老牛似乎永遠(yuǎn)也吃不飽似的,風(fēng)雨中左一口右一口,咝咝地啃著帶雨水的青草。父親專注地看著老牛吃草,似乎也與老牛一起享受著青草的香味,那神情比自己吃了還有味。還是我的叫聲才把父親從專注中喚了回來。
我那?時稚氣地問父親怎么不回去吃飯。父親說,老牛已經(jīng)勞累了一個春上了,這會兒就該好好歇著養(yǎng)養(yǎng)膘了。這雨季的青草,是上好的草料,牛吃了長膘增添力氣。人對起牛,牛才肯使力氣。這雨季過了,雙搶就得開始了。
雨絲不知什么時候停了,父親就把牛繩?掛在牛角上放手讓牛自己去啃草。父親把身上那笨重的蓑衣脫下來鋪在草地上,坐下來吃飯。
望著父親越來越駝的背,現(xiàn)在不是有雨衣了嗎,我懵懂地問父親?,又說,長大了一定要給父親買件雨衣。?(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父親從碗中抬起頭來說,雨衣哪有蓑衣好哇,再大的風(fēng)雨不透雨也不沾身的。梅雨季節(jié)有時天冷,在外干活還能暖暖身子。雨衣雖說方便,但身子熱了,雨水鉆進(jìn)來了都會裹住手腳,哪有穿蓑衣這樣伸伸朗朗的呢。還有,這蓑衣還能在田畈里當(dāng)床呢。人累了,不下雨了,蓑衣就鋪蓋在地上,斗笠遮臉,就能睡上一個好覺,下面的活就又力氣接著干了。
是的,父親說這話的時候,我正手腳朝天地躺在蓑衣上。仿佛?印證似的,身下的蓑衣毛茸茸的,格外舒坦。
? 到了我稍大的時候,我才知道,那件蓑衣還是老爹爹(爺爺)那輩子傳下來的。談起這個話題時,父親不像在教育我們似的對我們說,老爹爹在江南做苦力,不時從江南的棕樹剝下來一點棕絲,日積月累,總算能一件蓑衣了。但哪里有錢請人去做蓑衣呢。老爹爹就偷偷地去看別人如何在做,回來自己摸索著做。左針右絲,直道橫線,刺破了手,流了血,終于織成了這厚實遮雨的蓑衣。父親說起這個時,哽咽著。從來也沒見過父親流淚的我們,發(fā)現(xiàn)此時父親的眼中泛著淚花。?
因為這頂蓑衣有著不平凡的來歷,父親珍愛這頂蓑衣如寶物。不用的時候,就將蓑衣展平了與斗笠掛在墻上。有時,長時間凝視著它陷入沉思,好像在心靈中與之對話,抑或是在腦海中剪輯著祖父勞作的身影。?但是,這頂蓑衣還是在父親的手中失去了。?
那年頭缺醫(yī)少藥。因之,山村里病急亂醫(yī),小病死人的情況常常發(fā)生。黃家門里的大奶奶在兒子去世后不久,兒媳又要傾生了。但是偏又遇上難產(chǎn)。接生婆折騰了一個晝夜,孩子依然沒有來到人世間,孩子的娘卻已經(jīng)奄奄一息,翻著白眼了。黃家大奶奶嚎啕大哭。山那邊趕過來的巫婆叫嚷著快來用漁網(wǎng)蓋住病人,防止產(chǎn)門鬼黑老鷹叨走了病人的魂魄。?
父親知道后苦苦地要求將病人送到醫(yī)院,但在這樣子的情景下,父親一直堅持要送病人的要求卻只能是徒勞。父親最終找來了大隊干部。在大隊干部的命令下,病人終于被抬上了路,那惱人的梅雨卻偏偏地下個不停。但愚昧的那家人只知道不能讓黑老鷹叨走了病人的魂,依然只用漁網(wǎng)罩著那產(chǎn)婦。父親毫不猶豫地取來了他那件心愛的蓑衣,替產(chǎn)婦遮蔽著風(fēng)雨。?
最終,那產(chǎn)婦沒有回來。父親的蓑衣也隨之而去。父親沒有心疼那件蓑衣,他只是心疼這種愚昧的風(fēng)俗又帶走了一個活生生的婦女。他每每念叨著村子里又少了一個人??!??
是的,歲月更替,村子里的老人一個接一個地走了。在我們的眼中,父親永遠(yuǎn)是不會老的,但父親也像村子里走了的老人們一樣,還是走了。他說在人生的道路上只能陪我們走一程。
?? 又到了綠意盎然的雨季,于一個雨后,我又驅(qū)車來到田野,看相約飛翔的白鷺,漠漠的水田,縱橫交錯的草埂。天空中突然出現(xiàn)一道絢麗的彩虹,一個老農(nóng)牽著一頭老牛走進(jìn)這彩虹橋下。我的腦海中募地浮現(xiàn)出父親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的剪影。淚眼朦朧中,父親的剪影仿佛與這眼前的景象疊合起來,我在想,如我一樣,有多少這樣的剪影都會深深印嵌在子女們心的底片上啊!?
此時,清亮的梅雨又下了起來,雨點在草葉上,稻葉上淅瀝瀝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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