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少年的亂世劃痕
荒野暴雨
荒郊野外,一群懵懵懂懂野孩子似的少年,突遭雷電交加的大暴雨,嚎叫奔跑中跌跌撞撞穿越過殺人場,驚悚無助狼奔豚突,“梅花黨”“繡花鞋”“綠色的尸體”,一群鬼魂張牙舞爪緊追不舍。
那是1967年的夏天,那年我14歲。
我們小伙伴一個外號“豬老八”的,為在我們中間提高地位,圈弄孩子們?nèi)セ疑秸爱T粒兒”吃。那時候提吃的,對這些野孩子最有吸引力了。“豬老八”還顯擺有見識,告訴我們“甌粒兒”這種野果櫻桃一樣大,紅紅的,酸甜,說得我們直流口水。
灰山,就是今天我們叫的輝山。據(jù)傳說原來叫“悔山”,是古代一位將軍在山上殺了他打了敗仗的兒子,殺了之后才知道錯怪了兒子,所以把這些大大小小的山叫“悔山”了。再后來百姓叫俗了叫禿嚕了,干脆就諧音叫“灰山”了。叫“輝山”是落在紙面上的事。至于棋盤山,不過灰山群山中的一座,以前幾乎沒人知道。
我們這些孩子都是沈陽北郊一家萬人大兵工廠的大院子弟。工廠離灰山的直線距離大約有10幾里,徒步走到灰山,一路全是丘陵,比走平路可耗時費(fèi)力多了。我們這些野孩子當(dāng)時已整天瘋跑野跑早膽肥得很了。1966年文革停課,到1967年夏天,已武斗狼煙四起,我們別說走個遠(yuǎn)路,有更膽大的孩子造反派給個彈弓子柳條帽就敢參加武斗。(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豬老八”是我們孩子群中常挨欺負(fù)的一個。姓朱,人長得胖大,但卻松垮,肥頭大耳的,兩腮肥肉像要從臉上堆積不住馬上要流下來。長這樣也就算了,說話還愛淌哈喇子,口齒也不清,連絆嘴,一句話到他那兒保證幾個字給說沒了。他家來自農(nóng)村,孩子也是一大群,有個姐姐也是大塊頭,大家都叫她“大洋馬”。因為他家后從農(nóng)村搬來的,我們這些孩子一是欺生,二是笑他憨傻,所以都把他欺負(fù)成了我們的“小菜”。給他起外號“豬老八”,是罵他豬八戒,老八呢,是免了直接叫豬八戒,加個“老”字,是老到、老人兒的意思,一個孩子叫“老什么”,那可就哏了,也有反諷的味。比如給我起個外號“小特務(wù)”,是說我奸、賊、滑、壞的集合,叫慣了也沒啥,有時候還有點親切。
“豬老八”圈弄我們?nèi)セ疑秸爱T粒兒”,還有個前茬。這幫野孩子欺負(fù)他都欺負(fù)到家了。他家住一樓,這年冬天三九天的一個晚上,幾個野孩子扔石頭子砸他家玻璃惡作劇,一個孩子拿一塊磚頭把他家北窗戶砸了個透籠,砸完就跑。他爸爸氣得挨家找,這些野孩子全挨了自己家長一頓胖揍,還得賠人家。說現(xiàn)在學(xué)校的“霸凌”,那個時候也這樣,人的本性里的野性不用文明圈起來,惡釋放出來都一樣。文革,社會釋放了惡,孩子們的惡也是脫韁野馬一樣隨便溜達(dá)了。“豬老八”經(jīng)此一陣仗,愈發(fā)靠近討好我們,摘“甌粒兒”,是他給我們送的大禮。
在我們這些野孩子中要想有地位、做老大,先得靠武力,拳頭說話,和猴子做猴王一樣。文革不上學(xué)了,可下沒說沒管了,社會有啥學(xué)啥。社會興摔跤,我們就以摔跤定地位了。孩子們一對一,捉對廝殺,摔跤別的不會,也就來個“大別子”(也叫“大背”)、“踢兒”。我當(dāng)時比他們大兩歲,所以體力占先,往往一個“大別子”就勝幾個孩子,再加打架我弟弟和我哥倆一塊上,所以還夠級別。再就黑子,小個子,手黑,打架麻利。大西瓜小西瓜哥倆,因為姓袁起的。紅饅頭,名字里有個“紅”字,順著就這么叫了。馬喀拉,文革時廣播里總播“麥克納馬拉”,有個“馬”字就聯(lián)上了。這幾個,都算拔”梗?!暗?。和別的樓的孩子打架,我們就一致對外了。輕則樓群之間孩子互拋石子,重則短兵相接拳腳纏斗在一起。最激烈一次群架,雙方都是棍棒齊飛了。
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我們這些野孩子聚齊出發(fā)了。一路上,“豬老八“成了我們的導(dǎo)游,話特別多,大約這時他才享受了直起腰來揚(yáng)眉吐氣的感覺。都還是孩子,就過早體味著大人世界的世態(tài)炎涼,現(xiàn)在想來還挺悲哀的。
畢竟都是10幾歲的少年,正是瘋玩的年齡,一路之上經(jīng)過三家子水庫、雞房子,都要逗留玩耍夠了再逶迤蛇行。工廠拉著電網(wǎng)的高墻,因工廠巨大的體量一直延伸到荒郊野外,像為我們一路壯行揮舞戰(zhàn)旗一樣,始終在我們身后紅色的彩帶似地鋪展到遠(yuǎn)方。天上的云朵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堆積,映襯得地面高低起伏的丘陵猶如波濤浪涌,兩下于天際匯合吸引著我們鉆將進(jìn)去一探究竟。
快到大洼的地方,有一處開闊的低洼地,豎立著一排打靶的人形的靶標(biāo)。這里平時是靶場,有處決犯人的時候這里就臨時成了刑場。文革那幾年,處決犯人往往要先游街示眾,一排大解放,荷槍實彈的解放軍押解掛著名字打了紅叉的大牌子的犯人穿街過巷。因為刑場路經(jīng)我們兵工廠大院,所以每次槍斃犯人都要經(jīng)過我們工廠大院游街。每當(dāng)槍斃犯人游街,我們這些野孩子都要跟著瘋跑,一直跑到刑場看槍決犯人,就像古代當(dāng)街砍頭人們圍觀一樣。那幾年好像犯人特別多,隔三差五就有一次槍斃犯人的好戲看。犯人中,罪名最多的是反革命分子,游街時一般都把他們嘴里勒上“嚼子“,就像馬戴嚼子一樣,防止他們喊反動口號。
每次刑場上都人山人海,人們都伸長了脖子,魯迅筆下“提了線的伸長脖子的兩腳鴨“簡直寫的就是這里,那么形象傳神。隨著行刑指揮的三角令旗舉起,陡然下壓,”叭“的第一聲槍響,一個犯人倒栽蔥倒進(jìn)事先挖好的淺坑里。這時候有犯人就嚇尿了,眼看那尿液順著褲腳流出來。還有嚇昏的,得由兩個法警一左一右架著拖著到坑前槍斃。那時候不明白為什么犯人都得扎著褲腳,后來才知道是人臨死前生理的自然反應(yīng)都得把胃腸排空,屎尿齊下就是必然的了。扎住褲腳就是要排就排在褲子里。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槍斃犯人的一塊頭蓋骨就飛在我的腳下,害我做了好幾天噩夢!那時我們管那種炸飛頭皮的子彈叫“炸子兒”,射到腦袋里再爆炸。
話說回來,我們幾個野孩子到了這地方,平時那點刁蠻野性也就不算什么了,早嚇差不多了。比這可怕的,是我們登上一個高崗,只見灰山方向像被黑色的毛毯蓋住了,那黑色還幔帳一樣暈染擴(kuò)大著往我們這邊壓來。先沖過來的是狂風(fēng),立時把我們的渾身汗水刷了個精光再涂上一層雞皮疙瘩。豆大的稀疏雨點砸到臉上,像有人拿蘸了涼水的皮鞭抽打一樣。進(jìn)而,忽又白茫茫一片,嘩嘩得驚天動地,海嘯一樣排山倒海沖了過來。我們?nèi)珖樕盗?!平時只見過建筑物遮擋之間的暴雨,就夠驚心動魄的了。荒野的暴雨,就是毀滅世界的節(jié)奏??!我們轉(zhuǎn)身要跑,哪里還來得及,那水就是成盆地往身上倒,使你邁步都難。我們跌跌撞撞地往回路跑,陰森的刑場在暴雨中更加猙獰,老天爺發(fā)了瘋似的,炸雷一個接一個,就在頭頂炸響。那閃電,魔鬼一樣,偏在那人形靶標(biāo)與天空拉出長長的鋸齒,使靶標(biāo)活了一樣在還只有半個大人高的青紗帳中忽隱忽現(xiàn),似要把我們和那些死囚的鬼魂生生往一起扯。那幾年聽的最多是“梅花黨”“一只繡花鞋”“綠色的尸體”一類驚險的故事,狂風(fēng)暴雨雷電交加是這些故事的靈魂,這時候也給我們增加了恐怖到極致的佐料。刑場處于低洼處,我們還沒來得及跑出去,大水就漫上了腳踝。有孩子跌倒了,一身泥水爬起來再跑。槍斃犯人的土坑還在,尸體家屬有認(rèn)領(lǐng)走的,家屬不要的醫(yī)院拉走了。李華的《吊古戰(zhàn)場文》“往往鬼哭,天陰則聞”,說的就是這里了。
此情此景,我們?nèi)紘樋蘖?,邊奔跑邊失聲嚎叫。大概這是我迄今為止聽到過的再凄厲不過的人聲了,那絕不是人體里發(fā)出來的聲音,是天外一個不知的神秘力量賦予的。
是狂風(fēng)暴雨推著我們挨過一個個的丘陵土坡的。等我們像從水里剛撈出來、拖著渾身疲憊軟塌塌一攤泥似地從工廠圍墻的炮樓槍眼擠進(jìn)炮樓的時候,誰都說不出話了。我們?nèi)紵o聲地把自己濕透的衣服扒下來,脫了個精光,嘩嘩地擰水。你高我低、你橫我孬都見鬼了,這時候我們是同病相憐的一個人。還吃什么“甌粒兒”,“豬老八”折了面子,我們誰都沒有責(zé)怪他。再拿這事取笑他是后來的事了。工廠警衛(wèi)很快跑進(jìn)炮樓,把我們堵在炮樓的二樓,他們早在望遠(yuǎn)鏡里看見我們鉆進(jìn)炮樓了。炮樓是日偽時期留下的,還保存完好,我們玩打仗的好地方。警衛(wèi)沒有為難我們,雨停了把我們趕走了事。
虧那時候家家孩子多,散養(yǎng),大暴雨一天沒著家也沒人找。
這些野孩子呀,大暴雨也沒洗干凈。
養(yǎng)雞生蛋
“賣小雞崽來唄嘿——”帶點拐腔拐味又沾點沈陽地方土音的長音,壯漢推著自行車,后貨架上擔(dān)著長方的大淺筐,一團(tuán)團(tuán)毛絨絨的黃秧秧、或白棉球、或花斑點的剛出殼的小雞嘰嘰喳喳簇?fù)碇?。壯漢不時撒把小米,上下嘴唇繃緊再突然松口“啵?!钡貑荆〖一飩兓ハ嗖忍ぶ鵂帗?,引得人們?nèi)刍男木蹟n來,你幾只他幾只捧在手心里就不撒手了。文革武斗正酣的年頭,街頭不時上演這疾風(fēng)暴雨歲月下的溫情一幕。生活,還得繼續(xù)。
到現(xiàn)在我心里也沒解開這個謎,農(nóng)村不是割資本主義尾巴了嗎?這些小商小販哪來的?可能文革初起人們忙著打派仗沒人注意,所謂“投機(jī)倒把”有了空隙吧。反正我們兵工廠大院小商小販沒斷。印象中,文革那幾年一到開春我們那賣小雞崽的小販就來了。
我開始買小雞崽,是實在經(jīng)不住誘惑,也就1毛錢一只,買到家當(dāng)玩了。1966年停課,到處野跑瘋玩,不學(xué)習(xí)了,少年的旺盛精力無處安放,逮啥鼓搗點啥。開始買了一只,雞崽沒伴,買到家一勁兒喳喳地叫,半夜都不消停。母親說,和人一樣,找伴呢,一只養(yǎng)不活。找來紙盒扎幾個眼放進(jìn)去,晚上捂上小棉被。除非捂得一點亮光不透,見點光就叫喚。挺了兩天,看小家伙太可憐,趕緊又去街頭買了一只。這下好多了,雖說小家伙小孩似的追著抓人,但不那么垂死地叫了。母親指點我怎樣把小米泡軟,怎么喂,喂多少,很快我就掌握了要領(lǐng)??磧蓚€可愛的小家伙,恨不能一天不離半步守著,有時半夜三更也開燈喂它們,母親說得讓它們睡覺啊,我才怏怏不舍。
我把小雞崽當(dāng)寵物養(yǎng)著,常常喂完食也不圈起來,我躺炕上,張嘴讓小雞崽叨我的牙花子玩。兩個小家伙充分享受了它們同類從未有過的“母乳喂養(yǎng)”的資格吧。我的小伙伴來我家玩,也都爭先恐后體驗做雞媽媽喂它們牙花子。養(yǎng)小雞崽養(yǎng)上癮了,我隔三差五就再而三一只兩只地買,不斷擴(kuò)大著雞崽隊伍。也和大人學(xué)會了辨別小雞崽公母的土方法,把小雞崽兩條腿倒拎著,如果頭往后背的就是公雞,頭往上夠的就是母雞。這招也不知準(zhǔn)不準(zhǔn),反正沒有科學(xué)驗證。
一直持續(xù)到街頭賣雞崽的叫賣聲消失,連“秋疙瘩子”小雞崽都買了幾只,幾茬雞崽都不是一輩的了。湊成的我的雞群,有的小翅膀都長出來了,而剛買的才出殼還是一團(tuán)毛毛球。參差不齊,不好喂,大點的可以吃菜葉拌玉米面了,小的還在喂小米,一兩次分開行,再后來麻煩就混養(yǎng)了,這可能是成活率低的原因,太小的吃了大的的雞食,消化不良,常糊屁股。死雞崽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心也隨著一次次可憐,挖個小土坑埋了,帶點儀式的少年悲壯。
夏天來了,小蟲小蠅的多了起來,我的小雞們食物鏈豐富起來。我給它們配的最豐盛大餐是蛤蟆肉泥拌菜葉玉米面。弟弟是我的好幫手,我們哥倆和住樓下的大西瓜小西瓜哥倆,左鄰右舍的小伙伴們有此同好的小小雞倌們結(jié)成同黨,每天開始去野外水泡子小河溝扎蛤蟆?,F(xiàn)在回想那時我們是天天在殺生啊,多殘忍啊,況且青蛙還是益蟲。我們是徒手抓和鐵釬扎結(jié)合,徒手抓還可以,蛤蟆鬧個全尸;鐵釬扎就太狠了,磨得尖利的鐵釬扎向蛤蟆,往往就穿透蛤蟆的身體,登時鮮血淋漓的,如果心存善念怎么下得去手。這也是我們這茬少年的“原罪”!
逮到蛤蟆,我們有時帶布口袋裝進(jìn)去,有時順手薅些馬蓮把蛤蟆腿穿起來成一長串。抓完蛤蟆到家還有更殘忍一幕,用大鐵鍋倒?jié)M水,蛤蟆扔進(jìn)去鍋蓋扣嚴(yán),再大火猛燒,蛤蟆在里面掙扎亂蹦,頂?shù)缅伾w噼里啪啦的亂響。一般水開了蛤蟆也就煮熟了。撈出來,再上菜板用刀剁成肉泥。真不知那時候啥膽,剁到蛤蟆眼睛時明明看見蛤蟆死不瞑目,怎么會不動心,只一個心思在雞身上嗎?今天說少年無知無畏,根本解釋不通。沒有文化的加入,野蠻必然混同了文明。
我的雞們饕餮如此大餐,爭先恐后,互相擠撞著撕扯,有時剁得聯(lián)了皮肉的長條塊甚至幾只雞上來爭搶。發(fā)生戰(zhàn)爭是必須的,身強(qiáng)體壯的公雞會暫時撇開美食,先去叨咬它的同伴,血紅的眼睛金剛圓睜,恨不立刻置對方于死地。當(dāng)此時,我就成了斷案的法官了,幫助弱勢群體占領(lǐng)雞食槽子的最佳位置。對實在太霸道的公雞,我還別出心裁地讓它靠邊罰站,靠近雞食槽子就踢一腳,看它下次還敢不敢。
秋天,收獲的季節(jié),我的雞們也收獲了膘肥體壯,全都成了半大小伙子和美麗的少女??墒?,秋風(fēng)一起,肅殺之氣不放過人類也不放過它們,可怕的雞瘟來了,那時還不明白“禽流感”一類術(shù)語。病毒橫掃,家家戶戶的雞們?nèi)庖唤?,無藥可治,死亡的陰影籠罩了雞群,活下來算命大。我的20多只雞,三天兩頭打蔫一只,先不吃食,渾身無力地哆嗦,眼睛也不睜,不幾天就死掉了。母親說有土方可以試試,把雞翅膀掀起來,刺破血管,再用大蒜涂抹,說以前有治好的。我試著給病雞小手術(shù),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并沒奏效,雞還是接二連三死去。再后來母親就勸我,死了埋掉可惜了,不如剛發(fā)現(xiàn)病癥就殺掉還可以吃肉,我抱著病雞舍不得,可無奈死亡的脅迫。隨了母親,開始?xì)㈦u,那些日子我家?guī)滋炀瓦^個“雞肉節(jié)”。
殺雞是母親的事,母親說你們還年輕別殺生,歲數(shù)大了不怕。母親很有經(jīng)驗,得了雞瘟的雞,殺了之后褪完毛,得用冷水泡一天消毒,不然吃了太危險。一般早上殺雞,泡到晚飯燉了吃。那雞因為得病,剛殺完褪毛后渾身都是青色的,泡一天才變白。但是吃起來口感還是不錯的,散養(yǎng)的雞就是香,況且還是半大的雞,童子雞啊。感謝我的雞們做了奉獻(xiàn),改善了我家的生活。
浩劫過去了,我的雞幸存下來的也都進(jìn)入了青春期。兩只蘆花公雞變聲了,盡管還不是爺們味,但是突然在一個早上打鳴了,略帶些公鴨嗓的“喔喔”啼叫照樣喚醒了太陽?!靶』镒印币蔡俨桓?,情竇初開會“炸絨”了,連走到老母雞跟前都栽楞著翅膀調(diào)情,惹得人們哈哈大笑。一次更出格的,我們鄰居一個山東倔老頭蹲墻根曬眵目糊,我那小公雞不知哪根筋出錯,竟跳到老頭光頭上拃摸起來。老頭急了,邊兩手一氣胡擼邊用山東腔罵道:“×你媽的!你炸我絨!”這檔子花邊新聞,我們小伙伴們津津樂道了好久。
我們這些養(yǎng)雞同好的小伙伴們還有打了雞血似的興奮事,干嘛呀,斗雞呀。一個個小伙伴抱來一只只大公雞,擺好陣式,看兩只雞翅膀煽動上下翻飛,雞冠子都叨出血了也不下戰(zhàn)場,不決出勝負(fù)決不罷休。都說養(yǎng)寵物隨主人性情,主人厲害它厲害,主人孬它就孬,也是奇了怪地邪門了,我們老實點的小伙伴,他們養(yǎng)的雞就是輸?!按蚬房粗魅恕?,和斗雞能聯(lián)系上嗎?也許有點相同的道理吧。
除了斗雞,我們還有新的創(chuàng)舉,訓(xùn)練雞的飛行,把雞拋起來放飛,看誰的雞飛得遠(yuǎn)。但是平地到底拋得不高,雞剛飛兩下就著地了。我們住的是三層樓房,不知誰起的頭,去三樓緩步臺窗戶把雞扔下去。這招挺高,高處一撒手,那雞就得拼命張開翅膀撲騰保命。多數(shù)的雞摔得七零八落地?fù)u搖晃晃站起來沒事,體質(zhì)弱點的雞常常摔個嘴啃泥當(dāng)時就站不起來了。我們這項訓(xùn)練,擱今天說啥得申請個專利,沒準(zhǔn)真訓(xùn)練出滿天飛的家雞呢。
還有一項淘氣玩法,彈弓子射雞,比誰“槍法”好。話說自己養(yǎng)的雞,用彈弓子射不心疼嗎?不擔(dān)心,射別人家的雞,誰家沒看到就射誰家的。好幾次,我們?nèi)龢蔷彶脚_射雞,樓下鄰居就納悶怎么眼前的雞好好的就突然腦袋一偏原地打上磨磨了呢,我們射的。害人害己,我們小伙伴養(yǎng)的雞,幾乎沒有誰家沒有不瘸腿的雞。
我的幾只母雞開始下蛋了。先是發(fā)現(xiàn)一只黑雞下了一枚紅皮的雞蛋,不大,上面沾了幾根絨毛還帶些血絲,不由人不心里馬上柔軟起來,第一次的處女蛋??!我特意犒勞它,給它網(wǎng)了些螞螂、螞蚱開小灶。我也從此每天有了養(yǎng)雞的新程序,打開雞窩放雞之前先把手指伸進(jìn)雞屁股觸摸有沒有蛋。有蛋的,手指能碰到還沒怎么變硬的蛋殼,這只雞就得讓它趴窩里等著“咯咯噠”下蛋了再放出去。一個半大小子,摳雞屁股,大西瓜他媽看到都笑得直不起腰了,告訴我,她從不讓寶貝西瓜兒子碰雞屁股。我呢,稍稍有點不好意思,但摳蛋還是不舍,我養(yǎng)的雞,有蛋了,多有成就感啊。
我的那只白色的來杭雞,下的那白皮雞蛋可大了,上秤稱過,7只雞蛋就1斤??晌疫€是偏愛我那只黑母雞,下紅皮蛋,后來還越下越大,我就多給它好吃的??上Ш髞眇B(yǎng)得太肥,就停止不下蛋了。殺了開膛后,肚子里全是肥油,但是還是有一堆葡萄似的蛋茬子,可能是快長成蛋的時候,肥油把蛋茬子熔化了吧。知道這樣,給它減肥呀。母親直咂嘴:“糟踐了!糟踐了!”
圈地開荒
正忙長身體的十四、五歲年紀(jì),跑跳玩累了餓了,一手窩窩頭,一手大蔥,香極了,天下美味。這是文革年代少年成長的常見圖景。這個年代的孩子,還剛從三年饑荒中走出來,也才吃上幾頓飽飯,有窩窩頭做零食已經(jīng)感覺在天堂了。
一個瘦小的少年,烈日烘烤下汗流浹背,手?jǐn)]比他還高的鋤把,正小心翼翼鋤著他的秧苗。這是他自己頭一遭獨(dú)立開荒種地,種下的苞米剛長一拃高,在鏟頭遍地。和這莊稼地一樣,少年盼著自己長大,自己會種地了,就證明自己已經(jīng)是大人了。新鳳霞的評劇唱詞“立業(yè)成家呀啊——”,植入了少年心靈深處,勞動才有一切,才沒有饑餓。這就是我,滿臉幸福的汗珠子勞作在巴掌大一方的田地里。
這塊地是搶來的。
我們工廠家屬生活區(qū)的中心區(qū)域有三個大花壇,人們都叫它“轉(zhuǎn)盤”。往日修剪得整齊的灌木圍擋,花壇的樹木、街燈,武斗余波也掃到這里毀成了亂糟糟一片東扭西歪的殘枝斷木。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轉(zhuǎn)盤周邊本有幾片綠地,不知誰起的頭,好像忽然發(fā)現(xiàn)毀了綠地種上莊稼是個好主意,于是人們紛紛奔向綠地?fù)]鎬占地,就像美國西部大開發(fā)跑馬占地一樣。誰畫個圈就是誰的了。
我們生活的兵工廠大院,本就是農(nóng)民當(dāng)?shù)?a target="_blank">工人,再加地處城市郊區(qū)的農(nóng)村,人們的農(nóng)民情結(jié)根深葉茂。住宅區(qū)平房也居多,各家各戶便都有了房前屋后種瓜種豆的自留地。經(jīng)營好了,一年下來,蔬菜瓜果差不多都自給自足了。這讓住進(jìn)樓房的很是眼饞。轉(zhuǎn)盤周邊綠地被瓜分,主力也都是樓房的住戶。我家原來也住平房,后來搬家住樓房了地也沒了。我也是趕巧那天大家搶地,我在邊上玩耍,靈機(jī)一動先拿樹枝劃線搶了一小塊,才不到一分地,再在邊界堆上石頭子證明為我所有,畢竟是孩子,哪搶得過大人啊。得感謝那時候民風(fēng)淳樸,沒有欺負(fù)小孩的,不然大人還不把我一巴掌煽一邊去啊。
地是搶來了,種什么呢?我家過去住平房父母種地我們孩子都跟著混明白點種莊稼的把式,蕓豆、茄子、黃瓜、地瓜、花生、土豆、苞米,這些都種過。但是最簡單的還是苞米,鏟幾遍地就行了。不像蕓豆、黃瓜得搭架子麻煩,也不像地瓜、花生、土豆,收獲的時候還得翻地二次勞動。苞米熟了,一掰棒子,省事。我一個小破孩,能種好苞米也就不錯了。
先拔草,好在春天草還剛長,隔年的荒草費(fèi)了點勁,小孩手還嫩,割幾個口子是難免的了。翻地就更費(fèi)勁了,體力不比大人,一鐵鍬下去,只能挖半鍬土,必須二次下鍬才能完成大人一鍬的土方量。我的積極性早抵消了拔草翻地的勞累,小孩子,喘口氣就恢復(fù)了疲勞,精力是鋼鋼的,況且還有噴香的苞米直在眼前誘惑,重要的有崇高的成人感。
到現(xiàn)在我還為那會兒驕傲,翻地后我備的壟,溜直一條線,寬窄、間距,都非常標(biāo)準(zhǔn)。相鄰勞作的大人夸贊之聲也不絕于耳:“這誰家的孩子???多立世啊!”再回頭踹一腚跟腳自家孩子:“臭小子,學(xué)學(xué)人家?!蔽倚⊙劬︻╊?,假裝不好意思,心里早美出鼻涕泡了。小孩怕夸,夸就上道。
該撒種了,苞米種子倒有賣的,但是那時候誰舍得花錢啊,幾分幾厘都是好的。我就跑到過去住的平房老鄰居家,央小時候的玩伴給我和他們家大人要點。鎬頭刨埯兒點種下去,心才穩(wěn)當(dāng)點了。等小苗出土才是煎熬呢,我每天都要到地里看一遍,小孩子哪有什么定力,恨不得把小苗從土里喊出來。甚至小手把土扒開,看到苞米粒發(fā)芽了,再埋回去。
驚喜是在一天夜里刷刷地下了一宿小雨,第二天到地里一看,哇,小嫩芽都鉆出來了。太神奇了,這是我的創(chuàng)造啊,老天爺真長眼睛,童叟無欺??!我在地邊兒轉(zhuǎn)悠來轉(zhuǎn)悠去,久久不舍得離開。給它們做首詩才對,小苗啊小苗,你們和我一塊玩呀,快長大呀。小學(xué)學(xué)過課文,原文沒記住,什么“春天春天,我要發(fā)芽”,這會兒冒出來沾上點意思。
小苗一拃高了,鏟了頭遍地??墒浅钍聛砹?,老天就是不下雨,小苗渴呀。也是天假其便,大人忙武斗,住宅區(qū)下水道壞了都沒人修,那水就嘩嘩地南流北淌地流。種地的人們可樂了,正好物盡其用,把水流的方向挖出伸向地里的溝渠,給地澆水。我也學(xué)大人的樣,把水引進(jìn)我的地里。干渴的小苗得救了,就等著烀香香的苞米吧。地鏟過三遍,農(nóng)人叫“掛鋤”了,天也十分炎熱起來,有道是“有錢難買五月旱”,這種暴曬才長個呢。眼看那苞米桿蹭蹭拔節(jié),人說晚上去苞米地里會聽到拔節(jié)的聲音。晚上我蹲在我的苞米地里聽過拔節(jié)的聲音,蹲伏不動,只聽東一聲“咔,西一聲“咔”,真像莊稼在互相說話嘮家常??上覀?nèi)祟惵牪欢鼈兊?a target="_blank">語言。
終于,苞米秀穗了。先是苞米桿頭伸出掃帚樣的花穗,再細(xì)看苞米桿中間,鼓鼓的從桿和寬大的葉片的擁抱中擠出苞苞來,不大,像嬰兒剛張開睡眼。從這開始,一天一個樣,長胖了,長大了,身體也不斷拉長,年紀(jì)不大卻也竟然早早長出胡須來了。但是和人類想反,那胡須開始卻是白的,不同的是人類白胡子硬茬茬的,它是絨絨的,手摸上去就要化掉似的。漸次地,那胡須在末梢一點點暈染著紅艷了,標(biāo)志了它進(jìn)入了青春期。
和少年恨不能第二天就長大一樣,我天天在盼著它們趕快成熟。少年的心性急躁、毛愣,嘴上沒毛,辦事不牢,人家那胡子還青春期呢,我就迫不及待去驗明正身了。我干的壞事是扒開苞米皮偷窺人家玉體。把苞米棒的皮扒開一條縫,用指甲掐它的籽粒,不成熟的苞米一掐一股漿都能噴出來。我們地方土話管這叫“敲包子”,小時候沒少在人家地里干“敲包子”的壞事,讓大人追著罵。這會對自己的苞米也下這狠手,就太不分里外了。不過還好,我把握了只“敲”幾個“包子”的底線。“敲包子”的意外收獲是,及時發(fā)現(xiàn)長壞的苞米。所謂長壞了,就是苞米得了一種病,籽粒變黑長成了長條面包狀。我們叫“窩米”,是我們孩子眼中的美食,吃起來有很特別的香氣,我們淘氣的孩子有時候“敲包子”吃“窩米”都能當(dāng)飯吃。也不知有什么菌,現(xiàn)在是沒人吃它了。我們那時候孩子多,天養(yǎng)活。
到底還是少年心急把持不住,熬過頭伏,剛?cè)攵乙黄前装粲灿驳牧?,一不做二不修,嘁呲咔嚓就都劈下來了。這是我頭一次的勞動成果,也是急著向家人炫耀我的豐功偉績?。『懿诲e,差不多裝滿兩面袋子??傅郊?,母親夸我的同時卻又戳我腦門,這苞米還正灌漿呢,太嫩,這么早就劈下來實在可惜了。烀熟了,果然一啃就是一股水,幾棒苞米不抵一棒成熟的苞米。這是我第一次少年英雄的顯擺就演砸了,我發(fā)誓,來年會汲取教訓(xùn),再干一票成功的給家人看看。
可是沒有第二年了。那塊地都種人家門口去了,人家那住戶等我收完苞米就悄沒聲地把地用鐵絲網(wǎng)圈上了。
后來半拉喀嘰二年中學(xué),畢業(yè)沒下鄉(xiāng),又養(yǎng)雞又種地的提前煉了紅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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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少年的亂世劃痕的評論 (共 9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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