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蕩少年之養(yǎng)雞生蛋記
“賣小雞崽來唄嘿——”帶點拐腔拐味又沾點沈陽地方土音的長音,壯漢推著自行車,后貨架上擔(dān)著長方的大淺筐,一團團毛絨絨的黃秧秧、或白棉球、或花斑點的剛出殼的小雞嘰嘰喳喳簇擁著。壯漢不時撒把小米,上下嘴唇繃緊再突然松口“啵?!钡貑?,小家伙們互相踩踏著爭搶,引得人們?nèi)刍男木蹟n來,你幾只他幾只捧在手心里就不撒手了。文革武斗正酣的年頭,街頭不時上演這疾風(fēng)暴雨歲月下的溫情一幕。生活,還得繼續(xù)。
到現(xiàn)在我心里也沒解開這個謎,農(nóng)村不是割資本主義尾巴了嗎?這些小商小販哪來的?可能文革初起人們忙著打派仗沒人注意,所謂“投機倒把”有了空隙吧。反正我們兵工廠大院小商小販沒斷。印象中,文革那幾年一到開春我們那賣小雞崽的小販就來了。
我開始買小雞崽,是實在經(jīng)不住誘惑,也就1毛錢一只,買到家當(dāng)玩了。1966年停課,到處野跑瘋玩,不學(xué)習(xí)了,少年的旺盛精力無處安放,逮啥鼓搗點啥。開始買了一只,雞崽沒伴,買到家一勁兒喳喳地叫,半夜都不消停。母親說,和人一樣,找伴呢,一只養(yǎng)不活。找來紙盒扎幾個眼放進去,晚上捂上小棉被。除非捂得一點亮光不透,見點光就叫喚。挺了兩天,看小家伙太可憐,趕緊又去街頭買了一只。這下好多了,雖說小家伙小孩似的追著抓人,但不那么垂死地叫了。母親指點我怎樣把小米泡軟,怎么喂,喂多少,很快我就掌握了要領(lǐng)??磧蓚€可愛的小家伙,恨不能一天不離半步守著,有時半夜三更也開燈喂它們,母親說得讓它們睡覺啊,我才泱泱不舍。
我把小雞崽當(dāng)寵物養(yǎng)著,常常喂完食也不圈起來,我躺炕上,張嘴讓小雞崽叨我的牙花子玩。兩個小家伙充分享受了它們同類從未有過的“母乳喂養(yǎng)”的資格吧。我的小伙伴來我家玩,也都爭先恐后體驗做雞媽媽喂它們牙花子。養(yǎng)小雞崽養(yǎng)上癮了,我隔三差五就再而三一只兩只地買,不斷擴大著雞崽隊伍。也和大人學(xué)會了辨別小雞崽公母的土方法,把小雞崽兩條腿倒拎著,如果頭往后背得就是公雞,頭往上夠的就是母雞。這招也不知準不準,反正沒有科學(xué)驗證。
一直持續(xù)到街頭賣雞崽的叫賣聲消失,連“秋疙瘩子”小雞崽都買了幾只,幾茬雞崽都不是一輩的了。湊成的我的雞群,有的小翅膀都長出來了,而剛買的才出殼還是一團毛毛球。參差不齊,不好喂,大點的可以吃菜葉拌玉米面了,小的還在喂小米,一兩次分開行,再后來麻煩就混養(yǎng)了,這可能是成活率低的原因,太小的吃了大的的雞食,消化不良,常糊屁股。死雞崽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心也隨著一次次可憐,挖個小土坑埋了,帶點儀式的少年悲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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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來了,小蟲小蠅的多了起來,我的小雞們食物鏈豐富起來。我給它們配的最豐盛大餐是蛤蟆肉泥拌菜葉玉米面。弟弟是我的好幫手,我們哥倆和住樓下的大西瓜小西瓜哥倆,左鄰右舍的小伙伴們有此同好的小小雞倌們結(jié)成同黨,每天開始去野外水泡子小河溝扎蛤蟆?,F(xiàn)在回想那時我們是天天在殺生啊,多殘忍啊,況且青蛙還是益蟲。我們是徒手抓和鐵釬扎結(jié)合,徒手抓還可以,蛤蟆鬧個全尸;鐵釬扎就太狠了,磨得尖利的鐵釬扎向蛤蟆,往往就穿透蛤蟆的身體,登時鮮血淋漓的,如果心存善念怎么下得去手。這也是我們這茬少年的“原罪”!
逮到蛤蟆,我們有時帶布口袋裝進去,有時順手薅些馬蓮把蛤蟆腿穿起來成一長串。抓完蛤蟆到家還有更殘忍一幕,用大鐵鍋倒?jié)M水,蛤蟆扔進去鍋蓋扣嚴,再大火猛燒,蛤蟆在里面掙扎亂蹦,頂?shù)缅伾w噼里啪啦的亂響。一般水開了蛤蟆也就煮熟了。撈出來,再上菜板用刀剁成肉泥。真不知那時候啥膽,剁到蛤蟆眼睛時明明看見蛤蟆死不瞑目,怎么會不動心,只一個心思在雞身上嗎?今天說少年無知無畏,根本解釋不通。沒有文化的加入,野蠻必然混同了文明。
我的雞們饕餮如此大餐,爭先恐后,互相擠撞著撕扯,有時剁得聯(lián)了皮肉的長條塊甚至幾只雞上來爭搶。發(fā)生戰(zhàn)爭是必須的,身強體壯的公雞會暫時撇開美食,先去叨咬它的同伴,血紅的眼睛金剛圓睜,恨不立刻置對方于死地。當(dāng)此時,我就成了斷案的法官了,幫助弱勢群體占領(lǐng)雞食槽子的最佳位置。對實在太霸道的公雞,我還別出心裁地讓它靠邊罰站,靠近雞食槽子就踢一腳,看它下次還敢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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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收獲的季節(jié),我的雞們也收獲了膘肥體壯,全都成了半大小伙子和美麗的少女??墒牵镲L(fēng)一起,肅殺之氣不放過人類也不放過它們,可怕的雞瘟來了,那時還不明白“禽流感”一類術(shù)語。病毒橫掃,家家戶戶的雞們?nèi)庖唤伲瑹o藥可治,死亡的陰影籠罩了雞群,活下來算命大。我的20多只雞,三天兩頭打蔫一只,先不吃食,渾身無力地哆嗦,眼睛也不睜,不幾天就死掉了。母親說有土方可以試試,把雞翅膀掀起來,刺破血管,再用大蒜涂抹,說以前有治好的。我試著給病雞小手術(shù),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并沒奏效,雞還是接二連三死去。再后來母親就勸我,死了埋掉可惜了,不如剛發(fā)現(xiàn)病癥就殺掉還可以吃肉,我抱著病雞舍不得,可無奈死亡的脅迫。隨了母親,開始殺雞,那些日子我家?guī)滋炀瓦^個“雞肉節(jié)”。
殺雞是母親的事,母親說你們還年輕別殺生,歲數(shù)大了不怕。母親很有經(jīng)驗,得了雞瘟的雞,殺了之后褪完毛,得用冷水泡一天消毒,不然吃了太危險。一般早上殺雞,泡到晚飯燉了吃。那雞因為得病,剛殺完褪毛后渾身都是青色的,泡一天才變白。但是吃起來口感還是不錯的,散養(yǎng)的雞就是香。我的雞們做了奉獻,改善了我家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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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劫過去了,我的雞幸存下來的也都進入了青春期。兩只蘆花公雞變聲了,盡管還不是爺們味,但是突然在一個早上打鳴了,略帶些公鴨嗓的“喔喔”啼叫照樣喚醒了太陽。“小伙子”也太少不更事,情竇初開會“炸絨”了,連走到老母雞跟前都栽楞著翅膀調(diào)情,惹得人們哈哈大笑。一次更出格的,我們鄰居一個山東倔老頭蹲墻根曬眵目糊,我那小公雞不知哪根筋出錯,竟跳到老頭光頭上拃摸起來。老頭急了,邊兩手一氣胡擼邊用山東腔罵道:“×你媽的!你炸我絨!”這檔子花邊新聞,我們小伙伴們津津樂道了好久。
我們這些養(yǎng)雞同好的小伙伴們還有打了雞血似的興奮事,干嘛呀,斗雞呀。一個個小伙伴抱來一只只大公雞,擺好陣式,看兩只雞翅膀煽動上下翻飛,雞冠子都叨出血了也不下戰(zhàn)場,不決出勝負決不罷休。都說養(yǎng)寵物隨主人性情,主人厲害它厲害,主人孬它就孬,也是奇了怪地邪門了,我們老實點的小伙伴,他們養(yǎng)的雞就是輸。“打狗看主人”,和斗雞能聯(lián)系上嗎?也許有點相同的道理吧。
除了斗雞,我們還有新的創(chuàng)舉,訓(xùn)練雞的飛行,把雞拋起來放飛,看誰的雞飛得遠。但是平地到底拋得不高,雞剛飛兩下就著地了。我們住的是三層樓房,不知誰起的頭,去三樓緩步臺窗戶把雞扔下去。這招挺高,高處一撒手,那雞就得拼命張開翅膀撲騰保命。多數(shù)的雞摔得七零八落地搖搖晃晃站起來沒事,體質(zhì)弱點的雞常常摔個嘴啃泥當(dāng)時就站不起來了。我們這項訓(xùn)練,擱今天說啥得申請個專利,沒準真訓(xùn)練出滿天飛的雞呢。
還有一項淘氣玩法,彈弓子射雞,比誰“槍法”好。話說自己養(yǎng)的雞,用彈弓子射不心疼嗎?不擔(dān)心,射別人家的雞,誰家沒看到就射誰家的。好幾次,我們?nèi)龢蔷彶脚_射雞,樓下鄰居就納悶怎么眼前的雞好好的就突然腦袋一偏原地打上磨磨了呢,我們射的。害人害己,我們小伙伴養(yǎng)的雞,沒有誰家沒有不瘸腿的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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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幾只母雞開始下蛋了。先是發(fā)現(xiàn)一只黑雞下了一枚紅皮的雞蛋,不大,上面沾了幾根絨毛還帶些血絲,不由人不心里馬上柔軟起來,第一次的處女蛋??!我特意犒勞它,給它網(wǎng)了些螞螂、螞蚱開小灶。我也從此每天有了養(yǎng)雞的新程序,打開雞窩放雞之前先把手指伸進雞屁股觸摸有沒有蛋。有蛋的,手指能碰到還沒怎么變硬的蛋殼,這只雞就得讓它趴窩里等著“咯咯噠”下蛋了再放出去。一個半大小子,摳雞屁股,大西瓜他媽看到都笑得直不起腰了,告訴我,她從不讓寶貝西瓜兒子碰雞屁股。我呢,稍稍有點不好意思,但摳蛋還是不舍,我養(yǎng)的雞,有蛋了,多有成就感啊。
我的那只白色的來杭雞,下的那白皮雞蛋可大了,上秤稱過,7只雞蛋就1斤??晌疫€是偏愛我那只黑母雞,下紅皮蛋,后來還越下越大,我就多給它好吃的??上Ш髞眇B(yǎng)得太肥,就停止不下蛋了。殺了開膛后,肚子里全是肥油,但是還是有一堆葡萄似的蛋茬子,可能是快長成蛋的時候,肥油把蛋茬子融化了吧。知道這樣,給它減肥呀。母親直咂嘴:“糟踐了!糟踐了!”
常聽“一只雞蛋的家當(dāng)”寓言,說用一只雞蛋循環(huán)生雞生雞蛋發(fā)家的故事。這在農(nóng)業(yè)社會“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理想面前,還是很有吸引力的。我養(yǎng)雞,雖說只是填補了少年游蕩的空白,但也多少培養(yǎng)了點“得隴望蜀”的美德吧,也難說。1968年秋天復(fù)課鬧革命,一個少年朦朧的雞蛋夢也就斷了。
2017年6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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