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在我六歲那年一個夏天的午后，我不慎把廚房里一碗滾燙的開水碰翻，一部分開水灑在了我的右手上，我被燙得哇哇大哭起來。正在院子里做家務的祖母聽到我的哭聲連忙跑到廚房里，這時我右手的手背上已經(jīng)起了幾個水泡，祖母把我拉到院子里又為我端來一盆涼水，讓我把手放在水里一會兒。然后，祖母找來一輛板車，讓我坐在上面。她拉著我急急忙忙向村口走去。

過了村口，祖母拉著車順著大路一直往西走，走了大約有四五里路，我們來到一個小村莊。祖母拉著板車一直走到一戶人家的大門口，她停下板車喊了一聲：“家里有人沒有?。俊痹鹤永镉腥嘶卮鸬溃骸坝腥?，進來吧！”祖母領(lǐng)著我走進院子，只見一位老婆婆坐在一個小板凳上正用一根棒槌捶黑色的綠豆角，她一看見我們就站了起來。她笑著問：“是不是這個孩子燙著了？”祖母連忙說：“可不是，他把一碗熱水碰翻了，熱水淌到他手上，一個手上起了好幾個水泡！”老婆婆對我說：“來，過來讓奶奶看看。”我伸出了右手讓她看，她拿起我的手看了看，然后對我的祖母說：“不要緊的，要不了十天就好了。你們來的正好，前兒個有人殺狗，我到他家跟他要了半碗狗油，昨兒個才把藥配好，抹上現(xiàn)配的藥好得更快?！彼I(lǐng)我們進了堂屋，老婆婆在我的右手上抹了一層像瀝青一樣黑色的藥膏，我立刻感到手背上面涼絲絲的，非常舒服。老婆婆又囑咐我的祖母，每天在我睡覺前用一塊布把我的右手包住，以免藥膏沾到衣被上不好清洗，第二天等我起床后再把布給我解開，等過了五六天以后再帶著我來她家換一次藥。祖母向她道謝之后就領(lǐng)著我出了她家的院子，我上了板車，祖母就拉著車回家了。

到了我的手被燙傷的第五天，祖母用溫水為我洗去右手上的藥膏，上面的幾個水泡已經(jīng)不見了，只是手背還隱隱有些疼痛。

祖母準備用板車拉著我再去找那位老婆婆，我的母親說她在家也沒有事，正好騎著自行車帶著我去，祖母同意了。她又讓我父親打一些棗，讓我母親給那位老婆婆帶去。

母親帶著我到了老婆婆家，她把盛著幾斤鮮棗的小布袋放到老婆婆家的桌子上說讓她嘗嘗我家的棗，老婆婆生氣地說：“你這是干啥啊？十里八村的，誰不給誰幫個忙??？你一會兒還拿走！”老婆婆又給我的右手上了一些紅色的藥膏，說三天后我的手就好了。母親向她說了一些感謝的話領(lǐng)著我就要走。老婆婆拿著那一小布袋棗塞到我母親的手里，但我母親堅決不要。當我們快要走出她家院子的時候，老婆婆氣喘吁吁地拿了幾個咸鴨蛋硬塞到我的手里。母親不讓我要，老婆婆生氣地說：“你看看你，讓孩子拿著吧，要不然你還得把棗拿走！”母親不好再說什么，就帶著我回家了。兩天后，我的手就好了。

在我上高中期間的一個秋忙假，鄰居家的一位小男孩被鍋里的熱油濺出來燙到了臉，我當時正好在場，就自告奮勇騎著自行車帶這個孩子去西村討燙傷藥。臨行的時候，孩子的父親遞給我二十元錢讓我在路上買一箱方便面帶著。循著記憶中的路線，我又一次來到了那位老婆婆家的大門口。大門的位置沒變，只是原先的幾間大瓦房已經(jīng)變成了兩層小樓。我喊了一聲，從院子里出來一位五十多歲的婦女，我問她：“家里有燙傷藥吧？”她說：“還有一點，你們進來吧?！蔽野嶂窍浞奖忝骖I(lǐng)著那個孩子進了她家院子，到了堂屋，我把方便面放到桌子上，她倒也沒有推辭。等她給那個孩子涂抹好藥膏，我說：“我小時候來過這兒?！蹦俏粙D女笑著說：“那時候是俺小孩他奶奶給人舍藥，她不在有好幾年了?！蔽覇枺骸澳慵业臓C傷藥傳多少年了？”她說：“我也不知道多少年了！從俺婆婆的婆婆那一輩就開始給人治燒傷，聽說是一個江湖郎中看俺家的老奶奶心腸好，就傳給她這個方子?！蔽矣謫査骸坝袥]有人拿錢買你們家的藥啊？”“給錢俺也不會要?。淼亩疾皇嵌噙h的人，一說起來都能扯上親戚！不過現(xiàn)在的人都比以前富了，就像你這樣的，來的時候拿一箱方便面，或者買幾包點心，我也都留下了！”我又繼續(xù)問她：“這個藥好配不好配?。俊彼中α似饋?，“就是幾樣草藥，咱這兒地里長的就有，都不是啥值錢的東西。就是狗油得跟開狗肉鍋子的人去要，不過他們也沒有要過錢?！编従蛹业男『⒊持丶?，他拉著我的手一直往外拽，我也就帶著他回家了。我們臨走的時候，她說滾油燙傷的好得慢，叮囑我五天后一定要帶著那個孩子再來換一次藥。當天下午我就去上學了，以后再也沒有來過他們這個村莊。(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中專畢業(yè)以后，我被分配到附近一個鄉(xiāng)鎮(zhèn)工作，后來就在這個鎮(zhèn)上安了家，平時只是在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或者有事的時候才回一趟老家。就在一個月前，一位發(fā)小來找我玩。我們兩個閑聊的時候竟談到了舍燙傷藥的這戶人家。我問發(fā)小這家人現(xiàn)在是不是還在往外舍藥，發(fā)小說：“幾年前這家的人就不干了！”我問他為什么，發(fā)小說：“你說的那個五十多歲的婦女十年前就去世了，她本來打算把藥方傳給她的兒媳婦，但她的兒媳婦不愿意接手，她就把藥方傳給了她的孫媳婦。她死以后，她的孫媳婦接著干了有二三年不愿意再干了，就跟別人一塊上南方打工去了?，F(xiàn)在都興出去打工了，就是沒有啥技術(shù)的人，一天也至少能掙百十塊錢，誰還愿意在家不掙錢單等著給別人舍藥?。俊蔽艺f：“那附近村莊上再有人燙傷就沒有以前那樣方便了！”發(fā)小笑了笑，“也沒有啥不方便的，一年之內(nèi)，方圓十里地、二十里地會有幾個人燒傷、燙傷？現(xiàn)在即使有人燙傷了，到正規(guī)的醫(yī)院去看，不也一樣嘛！”

2017-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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