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去世將近半年。

母親八年前檢查出輕微腦梗塞。

母親養(yǎng)育了六個兒女，但六個兒女的家境都平平淡淡，為了謀生不得不四處奔波。照顧母親的任務(wù)就只能由父親承擔(dān)了。

母親一生勤儉，很會操持家務(wù)，能做一手可口的飯菜，母親又能任勞任怨，從不埋怨父親不做家務(wù)，所以父親從來不參與家務(wù)，根本不會做菜，到時只到餐桌旁享受。

然而，當(dāng)母親患病之后，這一切都發(fā)生逆轉(zhuǎn)。父親除了田間勞作之外，做飯、洗衣、掃地、收拾家務(wù)等等，全都由父親承包了，而且一切都是從頭學(xué)起。開始父親還很有興趣，有時跟母親說，你照顧我?guī)资辏F(xiàn)在該我報恩了。還常常請教母親，這菜怎么做，這衣怎么洗。與母親的言談中不時露出滿足感和榮譽感。

母親的病一天天加重，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父親既要種地又要料理家庭一切。更為糟糕的是，漸漸地母親不能自理生活了。走路要扶，吃飯要喂，衣服早上要(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別人穿，晚上要別人脫，白天在躺椅上躺長了，渾身疼痛，經(jīng)常要別人扶起來走一走，睡的時間一長，大小便也不正常了，十幾分鐘甚至幾分鐘就要別人扶起來上廁所，就連晚上也是如此。所有這些，全都是八十多歲的父親一個人承擔(dān)。漸漸地，父親有些不耐煩了，由開始的心甘情愿到現(xiàn)在的怨天尤人。我每次回家時，父親母親都對我發(fā)泄不滿。父親說，你媽越老越難照顧，喂飯她吃，跟她洗衣穿衣，牽她走，扶她上廁所，端屎端尿，穿衣脫衣比小孩還難，可她總是說我照顧得這不好那不好的。而母親總是埋怨父親態(tài)度不好，常常對她發(fā)脾氣。我聽了后除了自責(zé)總是雙方解釋。但解釋歸解釋，怨言和牢騷一個也消除不了。

母親在父親的怨言和自己的牢騷中去世了。

我本認(rèn)為母親去世后父親從繁多瑣屑中解脫了，不說高興，起碼不會大悲大痛，況且母親去世時已經(jīng)八十四歲了。然而，母親去世時父親比哪一個子女都哭得厲害。雖說母親去世與父親的牽扶有點關(guān)系，但是父親一個人照顧母親八年余，也對得起母親，對得起那份夫妻情。再說父親也是八十多歲，身體也不是特別好，也是該由子女服侍照顧的時候了，從照顧母親的繁瑣中解脫出來也是應(yīng)該。父親的痛苦中也許有自責(zé)，但我感知父親痛苦的原因是失去精神依托。

時間不久，父親的行動應(yīng)驗了我的感知。

老家風(fēng)俗，人去世三十五天后由子女操持一次重要的祭祀 ，名曰“燒五七”。“燒五七”的紙不能散燒，要把幾張紙包在一起，名曰“包袱”。先要在紙上用專門的工具“紙鉆”敲打上如五分硬幣大小的不封閉的圓形孔。由于要燒的紙多，需要一些時間準(zhǔn)備，母親去世后“燒五七”所需的“包袱”全由父親操辦。這一月從表面看父親內(nèi)心還算平靜。

父親是地道的農(nóng)民。由于農(nóng)活勞累和繁忙，加之性格使然，父親從不無事走親訪友，不會與鄉(xiāng)鄰閑聊，更不會獨自逛馬路，一生不會擺弄收音機(jī)。然而，八十多歲的父親卻向一生的性格發(fā)起挑戰(zhàn)。跟母親“燒五七”之后，父親開始走親訪友，而且走的都是我們上一輩的親戚，拜訪的的都是上了年紀(jì)的朋友。我們勸他到子女家玩一玩，但父親很執(zhí)著地說不去，而且很體貼地說，你們都很忙。其實我們心中都明白，父親是八十多歲的農(nóng)民，無疑思想落伍，跟兒女在一起沒有共同交流的話題，反而受拘束，不如一個人在家自由。父親又是一個很知趣的老人，走親訪友多了，會干擾別人生活，所以一段時間后，父親也不再走親訪友了。

時間怎么打發(fā)呢？

小時候聽父親說，他只讀了幾個月的書。父親年輕時我也從沒看見他讀書看報，可是前幾個月突然聽兄弟說，父親經(jīng)常拿出不知什時候的什么書居然大聲讀了起來。聽后心中滋味說不出。雖然“父母在，不遠(yuǎn)游”的時代早已過去，但是總不能等到“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時候再談孝心吧。讀一會書就到后面去逛逛山坡路，回來就打開賢孫買回的收音機(jī)。我曾經(jīng)問他“能聽懂嗎”，父親連連搖頭。

——我深感父親孤獨。

父親和母親的晚年生活使我獲得三點啟示：

一、雖說兒女情是無論如何放不下的，但是在人生的某一時段，貧賤夫妻情遠(yuǎn)勝兒女情。

二、當(dāng)你為生活瑣屑的事感到厭倦煩惱時，解脫比應(yīng)付瑣屑的事更加痛苦。

三、兒女對父母的孝心，尤其是對上了年紀(jì)的老人的孝心，不是金錢，而是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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