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闕歌

張增華
一直喜歡聽程慧嫻演唱的《千千闕歌》,歌聲一唱三嘆、宛轉(zhuǎn)悠揚、蕩氣回腸、入心入肺,只有經(jīng)過肝腸碎斷感情糾葛的人,才能理解歌聲的美妙;歌者把離別之情演繹得惟妙惟肖,直達(dá)靈魂深處,令人沉醉,發(fā)人深思。
1986年七月我剛過20歲,被分配到孫家集鄉(xiāng);經(jīng)過幾番曲折,憑著英語成績,在家鄉(xiāng)孫家集中學(xué)當(dāng)了一名英語老師;雖是老師,可我還是學(xué)生氣十足,與學(xué)生鬧矛盾是常有的事,更不懂與人相處的技巧,工作壓力很大;唯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打籃球,每晚必定和幾個同事、學(xué)生、還有附近學(xué)校的幾個年輕老師到操場上去打一會兒,瘋跑一陣,出一身臭汗,排遣工作的壓力和心中的郁悶。打籃球時最廢的就是運動鞋和運動褲;鞋子主要是曬時被別人拿走的,才買的12元一雙的運動鞋在走廊上曬一天就不見了,四處找尋,杳無蹤跡;對于一個月56元工資的我是個極大的打擊。我心想貧窮是人生最大的敵人,人一窮,什么丟臉的事都可以做得出來,偷鞋也屬于此類;再次曬鞋時我就擔(dān)著千萬個小心,生怕有被別人拿走。打籃球?qū)儆趧×疫\動,衣褲破了是常有的事,破了就扔也覺得可惜,再說經(jīng)濟(jì)條件也不許可,所以經(jīng)常到街上個體裁縫鋪那里去補;街上的幾家裁縫鋪我都都熟門熟路;有兩家曾數(shù)次免費補過我的球衣球褲,我都不好意思厚著臉皮再去打擾。聽說鄉(xiāng)政府對面新開了一家裁縫店,裁縫師傅從省城合肥才過來,手藝好,人也漂亮;同一辦公室?guī)孜荒信伦罱?jīng)常談?wù)摰剿?,一致認(rèn)為她是孫家集第一大美女;我想逮著機會,一定去見見。
機會終于來了,有一天天空湛藍(lán)、秋陽高照,課外活動時,附近芮店中學(xué)的幾名老師騎著自行車,與我們進(jìn)行校際間籃球比賽,學(xué)校操場上圍滿了觀看比賽的學(xué)生和附近村子里的村民;比賽很激烈,雙方動作都比較大,對方人高馬大的中鋒很積極,他沖搶籃板時,一下地把我撞到地上,滑了一段距離,灰塵冒得多高,觀眾一陣驚呼,幸運的是我沒有傷到要害,只是胳膊蹭掉一塊皮,運動褲劃破了好大一塊;我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黃土,退出了比賽,趕緊回去換衣服。
秋天的傍晚,晚霞滿天,涼風(fēng)習(xí)習(xí);吃過晚飯后,我用一個塑料袋包著我的籃球褲上了街,街上行人寥寥。幾家店鋪閃出光芒;孫家集就一條街,我從小就在那兒長大,閉著眼都知道哪兒對哪兒,毫不生疏,三拐兩拐我就走到了鄉(xiāng)鎮(zhèn)府對面的裁縫鋪里。裁縫鋪里亮堂的很,日光燈把墻面照得雪白,裁縫鋪里有兩個人,一個姑娘有點胖,齊耳的短發(fā),正在收東西。鋪子里各色的衣料、布匹到處都是;里面一個正在埋頭做衣服,她抬起頭的一瞬間,我怔了一下,似乎看到了一朵玫瑰剎那間綻放的全過程——明眸皓齒,披肩長發(fā),雪白的鴨蛋型臉,一雙眼睛似乎在說話,充盈著笑意,看樣子也就二十上下的樣子;我想這位也許就是辦公室老師們談?wù)摰膸煾?,氣質(zhì)果然不同,怪不得辦公室里的老師們都講她漂亮。我把褲子遞給她,她把褲子拉開,檢查了一下,拍拍上面的灰塵,笑著說“褲子太破了,沒辦法補,買新的吧”。聲音柔柔的,略顯得有點沙??;我不好意思地把褲子收起來,狼狽地走出來,薄暮冥冥中我快步走到學(xué)校,一張青春的笑臉深深地印在腦海里。
接下來的一周時間里我陪著表姐去裁縫鋪做過一條褲子,陪另一位同事給孩子做了一個外套,和姐姐一起挑選過布料,慢慢地我成了裁縫鋪的熟客,知道漂亮的師傅姓艾,家住在舒州桃花鄉(xiāng)。一周后有一次我在同校的表姑家里吃飯,表姑似乎知道我的心思,突然說起我去補褲子的事。表姑說小裁縫說你這個老師真窮,一條褲子爛那個樣子還補;不過她說你倒是看上去蠻老實的。她要把我們介紹認(rèn)識一下;我紅著臉說早就認(rèn)識了。表姑就笑了,笑得有點兒怪。表姑說:“先交往著看,不要把自己看得一文不值,自己要有自信。”,幾天后的晚上,我陪著表姑來看衣服的式樣,沒過多久,表姑就走了;鋪子里就她一個人,在片刻的局促不安之后,她很大方叫我坐下,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在縫紉機旁,邊做衣服邊和我說著話,她告訴我她的家庭情況,在她初一時母親就去世了,初二下學(xué)期她14歲了,輟學(xué)就到合肥,跟著師傅學(xué)手藝。學(xué)手藝人手要勤快,要有眼色,什么事都要替師傅干,倒馬桶,帶孩子;學(xué)手藝時人還要處處留心,不怕吃苦,冬天做衣服時手都凍爛了。學(xué)了四年,好在終于學(xué)成了,這才投靠在孫家集的姐姐和姐夫,來開這片小店;她說她最想的就是媽媽,說著說著眼圈就紅了;有幾次她的縫紉機都跳了線,手被縫紉機的針盯著,鮮血直冒;她用嘴唇吮了一下指頭,又接著忙活起來。告別時她送給我兩方藍(lán)茵茵的手帕,告訴我說是她自己用窗簾布做的“你看,比買的漂亮的多吧!”藍(lán)色的手帕上印著兩朵綻放的荷花,簡潔明快,接過手帕?xí)r我發(fā)現(xiàn)我的心跳得厲害,有點醉酒的感覺。我覺得也許《人生》中高加林與劉巧珍的夢在我身上正在實現(xiàn)。(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艾明是個干凈、勤快的人,很有條理,一間鋪子收拾得干干凈凈;條理分明,一條街的人都說她能干,做的衣服漂亮;穿上她做的衣服就是孫家集的品牌服裝;她經(jīng)常去合肥進(jìn)衣料,進(jìn)衣料的時候給我?guī)Я艘粭l運動褲,天藍(lán)色的,我沒有舍得穿;自己又從街上買了一條便宜的,打球時候穿;我也從縣城給她買來一個帶電池的無線電收音機;她歡喜極了,說以后在做衣服就可以聽劉蘭芳的《岳飛傳》評書了。深秋的夜晚我們漫步于家鄉(xiāng)的河道旁,秋蟲唧唧地高唱,清清的河水泛著銀色的月光,對著明月,我們都沉默不語,似乎彼此都聽到對方的呼吸和心跳。臨別時她又從口袋里掏出一方藍(lán)色的手絹,上面用紅色的絲線繡者白居易的《長恨歌》中的名句“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被丶液笪姨统鍪纸?,端詳著,心里暖暖的,一種無言的情愫潛滋慢漲。
秋風(fēng)四起的周末,我邀請艾明和幾個年輕的同學(xué)一道去野餐,我把艾明隆重地介紹給大家,引起同學(xué)們的一陣哄笑,都說知道。秋陽高照,天空湛藍(lán),幾朵白云在天空飄浮,我們騎著自行車順著鄉(xiāng)村土路一路前行,風(fēng)清爽爽的,一條土馬路像是一條舞動的白色緞帶,高低起伏,蜿蜒曲折。路邊的村莊、三三兩兩田地里辛苦勞作的人不時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野內(nèi),我們一路騎行到紫蓬山邊;車子丟在一戶農(nóng)家,爭先恐后在地向山上攀登。山上百鳥喧騰,陣陣松濤怒吼;遠(yuǎn)遠(yuǎn)的綠樹、村莊的炊煙顯得縹縹緲緲;我們在山頭樹林間尋得一塊平地,鋪開了食物,啤酒,大家團(tuán)團(tuán)而坐,吃著帶來的零食,有說有笑;有人小聲哼唱歌曲,有人輕和,接著變成了小合唱;歌曲被我們唱得七零八散,不成曲調(diào)。笑聲不斷地響起來,驚起了樹上休憩的倦鳥,打破了山林的靜寂,愉快的笑聲隨風(fēng)飄揚;那天艾明的唱歌的聲音不大,但她的笑容卻特別燦爛。
此后的一晚艾明邀我到她家去看看,偷偷去認(rèn)認(rèn)門;那夜秋月朗照,我們騎行在鄉(xiāng)村土路上,月光如水,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村莊隱隱綽綽,沒有行人,只有幾聲狗吠警醒著世界。兩個小時后我們終于看見了一座村莊,莊前有一片方塘,閃著月亮的倒影;塘四周的柳樹在月光下黑黝黝的,有點瘆人;艾明給我指示著她家的朝向,位置;然后她用手指一下屋后遠(yuǎn)方;她說“我媽媽的墳就在那里,如果媽媽活著,今晚我肯定回家!”說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月光映照著她滿臉的淚水,越發(fā)使得她楚楚可憐,凄清孤絕。忽然我記起蘇軾的詞《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中的句子,邊安慰她邊背誦起來:“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 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背誦過后,我突然覺得自己過于矯情,靜寂的夜,只有風(fēng)輕輕地吹著路邊殘留的楊樹的葉片嘩嘩作響,遙遠(yuǎn)的星空幾點寒星閃爍,似乎預(yù)示著什么,恍惚間我對與艾明的交往有種不詳?shù)念A(yù)感。
生活總是充斥著很多的無奈和辛酸,小雪飄過時艾明的爸爸來過裁縫鋪,取走了一些錢;老人家我見過,大個頭、謝頂,滿臉的皺褶,佝僂著腰身,他看我一眼就再也沒做聲,也沒有看第二眼;我局促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隨同前來的是艾明的二姐夫,一位在三河鎮(zhèn)船運公司上班的年輕人,穿一套筆挺的制服,很健談,嘰嘰咕咕的話總說個不停,他說三河的美景、遠(yuǎn)航時遇到的大都市盛況,言下之意孫家集就是一個窮鄉(xiāng)僻壤;中午吃飯時他與艾明的大姐夫開始拼酒,兩個人喝了近一斤半,醉成一灘泥;下午和晚上他一直在我中學(xué)的宿舍里嘔吐,一片狼藉。酒醉時他大聲告訴我艾明家里有三哥要結(jié)婚,要求艾明年底前要交一筆數(shù)量不菲的錢以備家用。老頭子派人到我們家村子里去訪過了,你家里窮得不得了,老頭子不是很滿意。我聽后很反感,以為是酒話,就懶得理他,所以他什么時間離開的我都不知道;自那過后艾明在我面前嘮叨最多的就是錢,似乎錢就是一切。因?qū)η懊媲闆r有所了解,我有意無意之間與她保持一段距離;年關(guān)將近,天氣越來越寒冷,趕時節(jié)做衣服的人越來越多;艾明整日忙個不停,我們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然后就是春節(jié),我記得春節(jié)期間給艾明寫過一封信,然后有一次在我宿舍的門后發(fā)現(xiàn)過一張紙條,艾明在紙條上告訴我她家里的情況以及她家人反對我們之間的交往,所以她暫時不回孫家集,要我堅持??;那兩個“堅持”被重重描過,寫得粗大、醒目,占據(jù)紙條的三分之一。
新年一過,迎春花就開了,接著油菜花鋪天蓋地席卷而來;有一天表姑告訴我艾明交了新的男朋友——供銷社的阿成。辦公室里同事們似乎怕我聽見,小聲討論著艾明與阿成之間的種種緋聞;我感覺得自己有點不自在,似乎被人在心口打了一拳,心里發(fā)酸,空落落的,有點惋惜,有點失落,又有點不甘,細(xì)想一想,原本我有的是機會,可惜我沒有珍惜,也就沒有抓住,她交了新的男朋友也屬于正常情況;于是強迫自己不去想這件事,也不愿去上街,終日把自己封閉在校園內(nèi)。
五一節(jié)過后,再一次走到街上,裁縫鋪早已人去屋空;艾明已經(jīng)結(jié)婚,在街上供銷社里站起了柜臺,擺攤賣布,兼給別人做衣服,我想這也是她命運的一個很好的歸宿,心中暗暗替她高興。端午節(jié)時有一次在街上碰巧看到她挺著略顯臃腫的身子和阿成一起,正在買杏子,想去招呼一下,又覺得不妥,便小心地從旁邊繞過去。再后來聽說艾明生了個女兒,婆婆不太喜歡;夫妻倆干仗的消息不時傳出來,都說艾明了不得,一手持著剪刀,把她那位身材矮小的丈夫攆得順著街巷到處亂竄;故事天天不斷,時時有人播報,我慢慢失去了興致。不久我也成家,沉重的生活負(fù)擔(dān)使我自己都沒有辦法回避;各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對于艾明的事就再也不感興趣;生活對于我們就如兩列火車,曾經(jīng)有過交叉,碰面,各奔東西是必然的事。只聽說后來艾明一家搬離了孫家集,在舒州桃花那邊辦起了服裝廠,生意紅火,發(fā)了大財,就再也沒有下文。
日月飛逝,一晃幾十年過去,關(guān)于艾明我就是一個圖片,一張清純陽光的臉,再無概念,幾十年來我的生活里充斥著變故與艱難,茍延殘喘;今年春節(jié)回家過年,吃過年飯,幾位過去的老同學(xué)相約一起,談古論今;說到艾明,同學(xué)夏告訴我艾明的有關(guān)情況——舒州的服裝廠開辦不久就倒閉了,債臺高筑,夫妻天天吵架,艾明一氣之下帶走了女兒,跑到上海一家廠里做起了行管,不久和阿成離婚了,嫁了個上海老公,又生了個小子。去年艾明回到了孫家集,風(fēng)采依然,一點也不顯老;女兒和她像姐妹倆,那個小男孩像艾明,真帥,只可惜沒見到他現(xiàn)任的丈夫;如今的艾明成了企業(yè)老總,風(fēng)光無限。只是供銷社的阿成越來越消沉,回到孫家集后,整天以酒度日,渾渾噩噩,無所事事,混到吃飯都成問題的地步;言者憤憤不平,大有討伐、鞭撻艾明的意思;只有我靜靜坐在那里,不知如何說起。也不知道怎樣說,心中五味雜陳,悲耶?喜耶?好像都不是。
過年的鞭炮隆隆響起,此起彼伏,一縷縷濃烈的硝煙在冬日的陽光下升騰,一地鮮紅的紙屑展示著人們生活的富足與安康;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艾明,也許在現(xiàn)實世界里沒有誰為誰喝彩,在現(xiàn)實世界所畫的無數(shù)個圈圈中,女人就要圍著家庭轉(zhuǎn),為丈夫和孩子奉獻(xiàn)自己;祥林嫂必須要老死在魯鎮(zhèn);傳統(tǒng)的女性只能夠在圈圈里安寧地轉(zhuǎn)圈,超出圈外就是違規(guī)。女性要逃出自己的宿命,做到自我提升,就必須要打破世俗的圈圈,重塑一個自己,破壞世俗中設(shè)定的方程式;這一切常人沒有做到,而艾明卻是那位跑出圈圈的人。
依然是爆竹聲陣陣,突然間程慧嫻演唱的《千千闕歌》聲音從某一家響起,“當(dāng)某天, 雨點輕敲你窗,當(dāng)風(fēng)聲吹亂你構(gòu)想,可否抽空想這張舊模樣?!毕褚话亚傧彝蝗婚g被撥響,無數(shù)關(guān)于艾明的記憶紛至沓來,一種情緒似電擊一般直沖而來,我無法把持,只好背過臉去,讓眼淚盈眶;坐著的人當(dāng)中沒有一個人了解我那一刻的感受;生命是什么?生命就是生活的體驗,一點一滴我們集聚著生活中閃光的東西,編輯、刪除、演繹,形成靈魂深處完美的唱片,反復(fù)在在個人的天空播放。生命有多種選擇,選擇不同,命運的軌跡就會截然不同;生活中的風(fēng)聲、雨聲都是過眼煙云,我們每個人都必須為自己的選擇負(fù)責(zé),擦干自己身上的血跡、眼淚和汗水,再勇敢地走下去,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那一份生命的美好;也許這就是艾明生活的真諦,正是這種堅韌和頑強成就了艾明跌宕起伏,精彩紛呈的人生。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3916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