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窗瑣記
U盤連接電視,播放著最新的大片,不過緊張火爆的情節(jié)并沒有完全吸引住我——我還同時擦著陽臺的窗。
窗外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聽不出是歌唱自由飛翔還是打發(fā)籠中無聊。開窗下望,空氣難得的清新透明,一對十來歲的男孩兒女孩兒背著書包提著書袋,看樣是結(jié)伴補習,男孩在逗、女孩在笑。不遠處,幾位病衰的老者,停頓他們仿佛掙扎一般、顫巍巍的奇異走姿,看向笑聲的源頭。
剎那間,當目光的渾濁與清澈、形容的鶴發(fā)與童顏、身體的病衰與茁壯、生命的貧瘠與富裕赫然對照,這桑榆回顧東隅的一幕,在這個花繁葉茂的深春、陽光明媚的早晨,令憑窗的人喟然感嘆。
四道窗
提起窗,我小時候的夢想之一,就是可以坐在溫暖舒適的屋子里,透過寬敞明亮的窗,欣賞窗外飄飄灑灑的雪。
現(xiàn)在看來好像很簡單對不對?似乎放在一個罕雪之地的孩子身上更為合理。可是所有夢想的基礎都是相反或相差的事實。(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記憶中的第一道窗窄而高,刷著藍色的油漆,上、中、下三層,上、下是橫扇固定在窗框上,中間是三扇豎向的,兩邊的能打開,中間那扇釘在上下橫扇上;窗戶有里外兩層,中間是十公分的空隙,空隙中鑲嵌著防盜的鐵柵欄——這在當時是很先進的設施。由于手工和材質(zhì)欠佳,這個窗戶留給我的印象是嚴重變形的,平時還好,下雨時卻必須要冒雨出去才能勉強關(guān)嚴。
仔細回憶,還能憶起屋里涂著藍漆的窗臺上總是擺放著茉莉、月季、燈籠翠、冬青等常見花卉,家中頸上系著漂亮綢帶的小花貓總愛從花間跳上敞開的窗,靈巧地穿過中間的鐵柵欄,躍上房前那棵曾因醬缸破裂而三年不果的沙果樹,毫不理會樹下小狗的追咬,縱跳著攀上房頂,幾個起落就失去蹤影,不知去了哪里玩耍。屋里窗臺邊,大立柜上鏡子的水銀涂層受了磨損,鏡面模糊不清,然而在心驚肉跳地看完驚悚電影《神秘大佛》,我害怕又好奇地用紙殼畫了一張類似猴臉的面具,摳出眼睛,對著鏡子猶豫幾次卻始終不敢戴上。
這樣天真爛漫的童年時光,遙遠得好像電影中播放的老膠片,帶著指間砂流逝的沙沙聲,每一幀畫面都透著泛黃的光和記憶消退的斑駁,回憶起來令人黯然神傷。
東北的四季分配得毫不公平,春、夏、秋三季多姿多彩卻腳步匆匆,冬季要獨占半年并且經(jīng)常低達零下二、三十度。童年的冬天印象中比現(xiàn)在還要冷,只要下雪就能沒膝,大地里天天呼嘯著“大煙兒炮”。
那時常與小伙伴們遠足,在茫茫一片、人跡罕至的大雪地里穿行,只為尋找傳說中日本兵建造的“飛機包”。每次回家不光是“棉靰wū鞡la”“灌包”,棉褲腰都會“灌包”——看似一馬平川的雪野下常有溝坑,一步不慎齊腿甚至齊腰而沒,幸好大多有堅硬的“雪殼子”才不至于“沒頂”。
現(xiàn)在想想,那時多“沒膝”大雪或許與身高有關(guān)系——當時人小腿短而顯得雪大。
為了阻止呼嘯凜冽、無孔不入的寒風,聰明的人們各出奇計。當時大部分人家的南窗都要先在雙層窗戶之間灌入大半截鋸末,窗戶里外再用報紙裁十公分寬的紙條用漿糊粘嚴;此時多刮西北風,北窗雖小卻多位于臥室,是保溫的重點:先是要糊上報紙條,多數(shù)人家在糊完之后還要用磚和大泥齊外墻面砌平,在完全砌實之前灌入鋸末,適當搗實然后再完全封死。
門自然是不能砌的,但要用小木條(俗稱灰條)釘紙殼、棉氈或帆布來阻塞縫隙。
經(jīng)過這樣的密封處理,再讓爐火熊熊燃燒,火墻、火炕都變得滾燙。那時家里來客人,主人都會說一句:“來,挨著火墻坐”以示熱情。所以除了早晨醒來覺得凍臉、凍鼻子這種沒有辦法的事情外,室內(nèi)溫度一般還比較適宜。不過冷熱交換下,南窗的鋸末下部經(jīng)常結(jié)露浸濕,甚至凍脹玻璃。
封窗封門自然犧牲了自然光線,能在窗里看見的,怕只有朦朧的天色。冬季本就白天短,加上窗小墻黑,導致下午室
外還算亮時,屋里就必須要掌燈。
掌燈就是真的點燈——蠟燭或煤油燈。當時電還不是隨時就有,往往開著燈千呼萬喚也不來。電還分農(nóng)場電和國電兩種,農(nóng)場電不穩(wěn)定——或許虛晃一下就走,半天也不再來;即使來了電也“不亮”,一晃一晃的發(fā)暗,多數(shù)時間還只能保證西南一隅,而國電一般九、十點之后才能供應,品質(zhì)當然天壤有別,“哎,來國電了!”人們一眼就能辨認出是哪種電。
因為白天短、供電晚,所以大多數(shù)家庭睡覺很早。我還記得睡到睡不著,聽著黑黢黢的角落里發(fā)出窸窣聲十分害怕,又不能叫醒父母,每次都蜷縮被里硬閉眼睛,被自己豐富的想象力嚇得心驚肉跳。
第二道窗是隔了幾年之后,空間隨著我們的成長日益狹小,父親和鄰居們商量好,一起將主房的北坡接出四米,俗稱偏廈子。
這間偏廈子比起以前有個進步,是有個巨大的北窗,是兩個對扇寬窗的結(jié)合,這在本地當時的建房差不多是個創(chuàng)舉。由于視線寬廣,光線明亮,在開著的窗下寫作業(yè)自是一種愜意。
房后是自家菜園,窗下從東到西就有李樹、沙果樹和櫻桃樹各一。每到春季,其他樹還沒有發(fā)齊葉子,李花已然盛開。每日清晨一開后門,地面上、李樹上,潔白嬌小的花瓣撲面而來,猶如回風舞雪漫天花雨,讓人有恍惚仙境之感;沙果學名101,略小于蘋果,味道又甜又脆,是四季家產(chǎn)中最好吃的果品。每次采摘,我都要爬上房頂,一邊采摘一邊憑高望遠,又是害怕又是興奮,一呆就是半天;櫻桃色澤紅瑩,造型可愛也很好吃,不過最大的用處卻是——可以讓小伙伴們涂抹治療、一到冬季就腫得像饅頭似的、滿是凍瘡的手。
果樹向北是數(shù)十壟蔬菜,一般是黃瓜、豆角、茄子、辣椒、西紅柿等家常幾樣,北籬外的宅間道,時時走過熟悉或陌生的人們,留下愉快或是失意的呢喃。
就是在這個年年景色似乎并無不同的窗下,時光倏然而過,我漸漸長大,每天強迫自己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低頭繼續(xù)令人煩惱的作業(yè),然后不知不覺的發(fā)呆,思念那個活潑開朗的同桌女生。
關(guān)于這間屋子最深刻的記憶是黑暗的:滿天星斗,萬籟俱寂,寒冷的夜后門大開,我們兄弟三人都在房后尚未生長或罷園不久的園子里,身上緊裹著棉大衣,寒風從腿腳處竄入,忍著劇烈的頭痛和惡心活動到天明。這樣的遭遇不只一次,原因令人談虎色變,在秋冬、冬春交際氣壓低的時候,稍有不慎就會造成煤炭燃燒不充分而引發(fā)煤煙中毒(一氧化碳中毒)。能及時驚覺已是莫大的幸運:這許多年里不乏聽說中毒而至殘至死的案例。
這種痛苦的身體記憶,和已知的暈車、日后的醉酒、病痛一樣,成為根植于心底的恐懼,讓我時時警戒怵惕。
寒號鳥的故事我很小就讀到過,不過秋葉凋敝時——感覺封窗戶還早;再到初雪落下——不急,天氣還會還陽,最后拖延到天氣大冷手都伸不出來,才無奈封窗保溫,難免又做了寒號鳥。
因為是家中長子,我很早就學會了做家務。
這時封窗保溫的方法稍有進步,是用灰條裹塑料布釘在墻縫上,整個把窗戶罩住,然后再用大泥在四圈抹嚴防風。不過冷到這個時節(jié),手指已經(jīng)不再靈活,三四寸長的大釘子錘釘不慎就會疾飛而去消失在雪里。沒辦法只好徒手在雪里摸,搞不好釘子還會凍粘在手指上,那份酷爽真是令人難忘。
歷此遭遇我常痛下決心:明年一定要像鄰居一樣早釘窗戶,不過結(jié)果卻是并不影響次年再下決心。
冬季最熟悉的聲音除了北風呼號,大概就要數(shù)大風抽動窗外的塑料布發(fā)出“嘭嘭”的聲。當時的塑料布因為要重復利用,所以比較厚實,透明度不高,而且不久在冷熱交換下就會結(jié)下一層冰霜,窗戶除了能透出短暫而灰白的光線外,唯一具有觀賞性的就是冬夜無聲盛開于玻璃上的美麗霜花。
外墻被釘了幾次之后漸漸松懈,后來人們又把塑料布直接釘在窗框上,但因為上凍后塑料布會與玻璃窗凝結(jié)在一起,還是阻擋視線,于是人們又在窗體上釘上幾個塑料瓶,這樣塑料布與玻璃窗中間有空氣緩沖,于是透明度高了起來,凝神能朦朧看到是否下雪。
我的愿望大概就是這時成形的:如果窗子明亮能和室內(nèi)溫度一樣像是夏天,那該是多么神奇的一件事?這時我已經(jīng)懂得,東北的氣候永遠如此,不再奢望一年四季能平均分配。
小時候我曾為自己認識多達一百人而感到驕傲,甚至興奮得詳細列于紙上??墒遣恢挥X間,周圍面生的人越來越多,原來每家每戶可以自由耕種的“自留地兒”也變成了一片一片的居民區(qū),能蓋房子的地方都已經(jīng)蓋滿。等我家再新蓋房,已經(jīng)是在兩趟房之間插入一棟,占用的是前后人家的菜園和房棟之間的過道,不過這當然是房地證照之外的范圍。
大約是94年,我家喜遷新居,房后有滲水井,再不必一天幾次的倒廢水。紅墻灰瓦大窗戶,整齊美觀??墒潜贝巴鈪s已經(jīng)沒有什么值得觀賞的東西,窗后窄窄的過道后都是房子,房子挨著房子,再沒有菜園,再沒有花草樹木。
好在院子足夠大,十五米長,四米半寬,狹長的矩形開辟出一小塊花田,就在我的南窗前。夏天,芍藥、串紅、地瓜花總是開得鮮艷茂盛;冬天,花叢變成憨態(tài)可掬的雪人。無論是花叢還是雪人,家中的狗都會在一旁歡快的陪伴。
與上學的時光荏苒不同,接下來的日子讓人知道什么是日月如梭。
盡管告別學校許多年,我還是時常做夢上學遲到或身臨考場,醒來由焦急萬分而恍然輕松,卻也不禁一陣黯然感傷。
有些情緒自己都無從察覺,不知潛意識里懷念的是那段時光,還是時光里的那些人。
我開始上班,喜歡一個女孩,戀愛、結(jié)婚、生子,生命最具意義的一切都出現(xiàn)身邊。我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是如此的幸運,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我都擁有。
就在這個寬敞的南窗下,溽暑盛夏,花蔭下放上涼席,看著兒子咿呀學語、蹣跚學步;看著他拿起一根小棍做杖,彎腰躬背地模仿老奶奶;冬天的雪足以堆上幾個超大的雪人,兒子拿著小鏟,盡管小臉兒凍得通紅,叫他回屋他卻總用一句話剛學會的話來回答:“我沒有時間?!奔抑凶詈笠粭l狗老死的時候,兒子已經(jīng)懂得什么是沉重,還記得他傷心的告訴他爺爺說:“毛毛死了,就是再也不能動了,再也回不來了?!?/p>
這時候的冬天要比以往舒適許多,房子墻體厚實,煙道安全抽勁大、爐子被小鍋爐取代,十多片暖氣把熱量均衡的送到每個屋,發(fā)熱的不再是一面火墻。外墻上的窗口也都是水泥罩面,所以窗戶的保溫也一同進步。
這個方法是從房頭的長輩那里學來的。以墻上窗口的尺寸用小木方做框,在框上用鐵三角和拉桿固定型體,框上再卷窄灰條釘上塑料布,冬季需要時鑲進墻上的窗口上,用小木塞擠嚴,四圈的縫隙再用膠帶一粘就大功告成。因為可以連續(xù)使用好幾年,所以選用的塑料布比較結(jié)實,自然透明度也不高,一段時間后勉強能看清院中的雪人。
還有一種更先進的方法我沒有試過,是趁有大凍,在窗戶外的墻上涂上點豆腐的鹵水制成的特殊漿糊,能把塑料布瞬間粘嚴在水泥上。演變得越來越經(jīng)濟和綠色。
不過后窗還是釘塑料布的,而且從原來的兩個變成七個,所以每次還是非常頭痛的事。計算窗戶面積、裁塑料布、準備灰條和小釘子,釘起來要用很長時間,窗戶又高,為了盡量少損害窗框,用的釘子都非常小。
印象深刻的幾次又是做了寒號鳥:已經(jīng)下過大雪,窗臺上下也滿是積雪,手本來就凍得顫抖,一不小心還打翻了釘子盒,細小的釘子灑落在雪里,只好忍痛在雪里揀。那感覺就像一首老歌唱的:“雪在燒,雪在燒,火中的身影、絕望的奔跑,淚水化成的雪——在飄。”
2010年,隨著新華農(nóng)場小城鎮(zhèn)建設的推進,我家得到拆遷。在經(jīng)過一年多的租房和印象深刻的裝潢之后,回遷新居。原來日復一日的掏倒爐灰、拽豆秸、劈柴、砸煤、點爐子,年復一年、能把自己弄得像非洲人一樣的掏火墻、掏炕終于一去不返,再也不必費事為窗戶釘塑料布,也再不必為煤煙中毒而憂心忡忡。
解放了!
陽臺朝東,這第四道窗也最具風景。當清晨第一縷朝陽直射而入,照在光潔如鏡的地磚上,與雪白的棚墻交相輝映,人在其中光影浮動;窗外的半壁天空下,一趟一趟的平房鋪向遠方,目極之處就是公園的一片翠綠。雨天,雨水順窗涓涓而下,映得窗外的景物一片朦朧并如欲融化一般扭動不止;雨晴,七色彩虹橫亙天外,寬闊的瀝青混凝土路上水跡潾潾,汽車駛來激起一道水霧,仿佛騰云一樣風馳而去;冬天,室內(nèi)溫暖如夏,甚至只需穿背心褲衩,看著室外大雪飄飄,行人踽踽,內(nèi)夏外冬的差別令人新奇不已。
小時候的夢想之一,就是可以坐在溫暖舒適的屋子里,透過寬敞明亮的玻璃窗,欣賞窗外飄飄灑灑的雪。在很多年以后,夢想終于得以實現(xiàn)。
四道窗中,不只是農(nóng)場生活演進得越來越好,還有歲月無情的推移。
窗外的天空極少透明得可愛,如洗的碧空就像小時候的鴕鳥牌純藍墨水那樣鮮艷和令人懷念;暮雨中的玻璃窗能映照出我鬢間早生的華發(fā),不知不覺間,我已然年過不惑。
兒子在外地已上初中,每次探望可以看到他令人欣喜的成長;父母住在樓下,每見能看出明顯的變老;我和妻子的身體狀態(tài)都在下滑,已經(jīng)能夠體會老人的衰老和病痛。
一天,走在小區(qū)的路上,身前身后各有兩位腦血栓患者在掙扎著行走——這樣的病人好像越來越多;這些年里常驚聞熟悉不熟悉的人猝然而逝,有的甚至比我還要年少。這些都被我當作警兆,一想到有一天可能這樣醒來或長眠,我就恐懼萬分,恐懼到戒煙戒酒、節(jié)食健身——我還有好多愿望沒有實現(xiàn)、好多責任沒有完成。
“日月逝于上,體貌衰于下,忽然與萬物遷化,斯志士之大痛也”——我非志士,卻也一樣痛徹心扉。
親愛的朋友,當你憑窗遐思,可曾感同身受?
愿與君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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