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下班回家的時候已是深夜，諾大的一個小區(qū)，只在門衛(wèi)處矗立著一盞白熾明亮的大燈泡，進入大門直行近二十米轉(zhuǎn)角，便是森然的一片漆黑。皎潔的月光透過斑駁的樹叢映照在地板上，突兀的便將煩躁的心情寧靜了下來。放慢腳步拖著步子，負手在后游蕩著回家。

偶爾在行過人煙荒蕪的街道時，我便喜歡用這樣的姿勢走路。這樣的行走姿態(tài)，許多人也同樣走過。但是我能記起的，只有三幅畫面。

傍晚時分，勞作了一天的鄉(xiāng)間老農(nóng)吃過晚飯在田間負手提著煙袋散步。上身穿著白色泛黃的無袖汗衫，與他樹皮般蒼老的面龐一樣皺巴巴的，系一條光鮮亮麗的皮帶，將他那條大了一個號的藍色纖維長褲緊縛在腰間，腳下踏著一雙被泥土染了色的拖鞋。一片片尚未成熟的稻田，在夕陽的映襯下泛著綠光如波浪般刺的老農(nóng)瞇上渾濁的雙眼，清瘦的臉頰上掛著滿足的笑意。

三歲的小外甥女聰明伶俐，喜歡模仿大人們說話動作。乖巧的妹妹頭后面梳著一個小辮子，穿著她媽媽新買的一件淡黃色羽絨服，一條酒紅色的小棉褲套在兩條小腿上，負著雙手，搖搖晃晃的邁著小步子跟在大人后面，像個可愛的小黃鴨。平日里與她外公相處時間也挺多的，這走路的姿勢，應(yīng)該就是從那兒學(xué)來的。

她的外公，便是我父親。也是我腦海里的第三幅畫面?？墒牵蚁氩黄饋?，父親他走路時穿的是什么顏色的衣服，誰給他買的皮帶，褲子是否合身，鞋子干不干凈。這些我都不知道，也想象不出來。我只記得他負手在后走路時的眼神，無悲無喜，悄無聲息，仿佛可以一眼洞察我的靈魂。

他的臉上從沒有出現(xiàn)過滿足的笑容。(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記得他抽過我三次，第二次是面帶憤怒，第三次是失望，第一次可能是由于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所以沒有記住當(dāng)時他是什么表情。我很想回去看看，他第一次抽我的時候是什么表情，如果看到了那幅表情，會不會改變我們的人生軌跡。

我記得有一天上午他突然回家，叫姐姐接了一大盆水放到門口臺階上。他站在臺階下面，把頭深入水中，一盆清水慢慢的被紅色浸染。那時我年紀(jì)還小，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大我兩歲的姐姐她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小臉驚恐的落淚了，不停的抽泣，我被嚇到了，姐姐是在心疼，我是無知。清水換了一盆又一盆，終于不再被血色浸染。對于當(dāng)時的情景，我能記住的只有這些。我不記得后來父親頭上的紗布是姐姐包扎的，還是他自己動手處理的，又或是去了醫(yī)院。想來應(yīng)該是沒去醫(yī)院的，那時候家里沒什么錢，否則父親也不用出了事不第一時間去醫(yī)院，而是回家。我很想回去看看，我把最后一盆清水倒掉之后，姐姐和父親去了哪兒，父親頭上的傷口上藥了么，紗布是誰包扎的，我當(dāng)時又跑去哪兒玩了？

我記得有一次我站在院子的長門口徘徊，想去網(wǎng)吧玩游戲，但是沒錢，想開口問父親要，又沒有勇氣和他說話。我和他之間對話的次數(shù)，真的是可以數(shù)清的。那時的小孩，大多數(shù)都不如現(xiàn)在的孩子精明，不懂的偽裝，不會套路。父親大概是看出來我的心思，主動掏了兩塊錢給我，然后彎腰語重心長的跟我說了幾句話，可惜我只顧著興奮想趕緊去玩游戲，沒聽進去父親說了什么，現(xiàn)在也想不起來了，只是那副語重心長的面龐，卻不經(jīng)意的刻在心里了?，F(xiàn)在想回去認(rèn)真聽清楚，當(dāng)時父親對我對了說了什么話，為何他的表情會如此沉重。

我記得他送我去大學(xué)讀書時，因為擔(dān)心時間來不及，寧愿舍得掏出幾百塊錢打出租送我去學(xué)校?？吹綄W(xué)校環(huán)境破舊后臉上一絲失落，但很快被他隱藏起來。他淋著雨帶我報名，不停的弓著腰向坐在桌子后面的老師詢問哪個專業(yè)熱門有前途，一臉認(rèn)真的征求我的意見，我當(dāng)時覺得好笑，現(xiàn)在想起父親那一臉認(rèn)真的模樣，卻有想哭的感覺。他陪著我找寢室，買床單。看到校門口賣的被褥太薄質(zhì)量太差，擔(dān)心我睡覺會著涼，又跑去街上找彈棉絮的店鋪。諾大的一個陌生城市，還真被他找到了店鋪，買回了厚實的棉被，回寢室給我鋪床，整理衣物。帶我出去吃飯，教我如何與室友同學(xué)相處。臨近傍晚時，他送我回了學(xué)校，塞給我一踏錢，再次囑咐我?guī)拙湓捄缶凸律碜呦蛲饷娴鸟R路。我呢，則是沒心沒肺的回到寢室與人聊天，和姑娘曖昧，滿心歡喜的準(zhǔn)備迎接大學(xué)生活。卻忘記了我和父親來時是直接打的出租車從另一座城市直接到學(xué)校的，忘記了父親也從未來過這里，不知道車站在哪兒，忘記了他走的時候時間已經(jīng)臨近六點，就算找到了車站也沒有汽車可以回去了。如果可以，我想回到那天晚上，看看父親那一晚去了哪兒，晚飯吃的什么，想陪著他度過那一晚。

我記得大一那年冬天，周末放假我去他所在的工廠看望他。我到了之后就在他房間里的浴室里洗了個澡，沒有熱水器，也沒有廚房可以燒水，我就用冷水洗澡。因為大學(xué)條件不好，熱水供應(yīng)不足。那個冬天我習(xí)慣了用冷水洗澡，所以當(dāng)時也沒覺得異常。就這樣，我竟然忘了父親他是有風(fēng)濕病的，腰腿都不能受涼。晚上父親帶我去吃羊肉湯鍋，點了兩斤羊肉，肉羊的腥味沒有去除干凈我吃不下去，連湯都沒有喝一口。父親一個人沉默的吃完了羊肉，又喝了幾大碗湯，帶我逛街散步，他負手在前，我跟在后面，我們幾乎沒有交談。倘若那時我陪他吃幾片肉，陪他喝幾杯酒，吃完飯給他買一包煙，散步的時候給他講我是怎樣搭訕小姑娘的，他會開心的大笑，還是會憤恨的抽我一巴掌罵我沒有好好學(xué)習(xí)？如果我這樣做了，此刻回想起來，是不是就不會心悸難受呢？

我對父親的回憶，二十五年來，便只有這些。百善孝為先，我做人失敗至極。今天隨手寫幾個字，竟不由想起了這些，幡然悔悟，盡孝應(yīng)該還來得及。

晚上九點五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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