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柴
臘月二十八,一大早父親就把我從床上薅起來,讓我跟他一起修樹枝。
父親愛種樹,房前屋后都是樹。
有家鄉(xiāng)到處都是的柳樹、榆樹、椿樹、楝樹、楊樹、刺槐樹、構(gòu)樹。
有也算尋常的蘋果樹、梨樹、桃樹、柿子樹、棗樹、桑樹、葡萄樹。
還有不常見的,也不知父親從哪個旮旯縫眼兒里弄來的香樟樹、杜仲樹、黃楊樹、梧桐樹。
外加兩叢翠竹。(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父親說,這些木材樹將來長大了就給我蓋房子娶媳婦用。結(jié)果的樹不用贅言,自然是給我這顆獨苗寶貝蛋子結(jié)果子吃。
父親還說,前桑后柳不做都有、家有梧桐樹好落金鳳凰,翠竹則意味著做人清白、虛心、有節(jié)氣、有志氣。
父親先將一把鐮刀捆綁在一根竹竿子上,然后我們一起用鐮刀勾住樹枝使勁兒往下拉。
實在粗壯的,拉不斷的,低處的父親站在梯子上用斧子砍斷,高處的就由我爬到樹上砍下來。
開始還凍的縮手縮腳,不一會兒就全身冒汗,脫了棉襖穿著單布衫子干起來。忙乎了半天,才算完事兒,我們父子就把這些樹枝收集到一塊。
吃了晌午飯,父親用鋸子把樹枝鋸成大半米長一截一截的,我負(fù)責(zé)打稻草腰子,用稻草腰子把它們捆成一捆一捆的。
收拾妥當(dāng),一天就過去了。
都說小孩子沒腰,干活只飆!那是騙人,我累得已經(jīng)直不起腰。
父親肯定更累,但父親不說。
父親給我說的是,明天還有半天叫花子集,把這些硬柴拉街上賣掉,過罷年我開學(xué)30多塊的學(xué)費還差幾個。
父親說了這個我就覺得臉發(fā)燙、就羞愧,覺得都是因為自己父親才這樣辛勞,忙低下頭不吭氣了,覺得剛才還累得要死的身體也恢復(fù)許多。
臘月二十九,照樣得起早。
父親說干啥都要趁早不趁晚,早起的雞子有食吃。
我和父親把這些硬柴搬上板車,碼的整整齊齊,用繩子剎好。
父親用一根短些的繩子綁在車把上,又找了一塊破布把繩子前端纏起來,他說這樣我?guī)吞讜r就不會磨破衣裳和肩膀。
父親決定去楊垱街,這個街上買柴的家戶多些。
周橋附近有個大上坡,上到一半時我都快要哭了,汗珠子從我們父子臉上掉下來砸在浮塵上噗噗直響。
一路上,我不知父親除了拉車在想些啥,我一個勁兒覺得羞恥的狠,頭恨不能扎到褲襠里去。
賣柴,說明窮。讓人知道你窮的滋味哪能好受!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早已經(jīng)知道害羞了。
賣柴的地點在楊垱街十字街西街。
我們來的最早,后來又陸陸續(xù)續(xù)來了兩三家。
父親掏出旱煙袋抽煙解乏,光光的頭上騰起陣陣白汽,與旱煙的青煙攪合在一起。
我把頭縮在衣領(lǐng)子里,把帽檐子拉到最低,生怕有誰個認(rèn)出來。
其實完全是多想了,這天本來趕集的人就少,再說除了本村的,又有誰會認(rèn)得我,興許認(rèn)得父親的人也沒有。
歇一會兒感覺就冷了,剛才汗?jié)竦囊律蕾N在身上很不是滋味兒。
父親好像自言自語又好像對我說,越冷越好。
受父親的啟發(fā),我不由得在心里默默背誦起賣炭翁: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
前來問詢的人不多,我急的不停用眼角余光悄悄東張西望。
父親緊鎖雙眉,本就黑黑的臉膛似乎更黑了,旱煙抽的越來越兇,接著是一陣猛似一陣的咳嗽。
干硬柴3分一斤,濕硬柴2分一斤。
好不容易有一個老婦看似真的要買,我激動的心差點兒跳出來。
父親的殷勤勁兒更不用說。
交易終究還是沒弄成。
人家只肯出1分,父親說這么好的硬柴少了1分五厘不賣。
父親在村里的外號就叫“老倔頭”,才開始我還以為是那個挖地的“?頭”,后來才明白過來原來是倔強(qiáng)的倔。
臨近中午,我不僅僅是覺得冷,更要命的是覺得餓!肚子里咕咕嚕嚕不停的響。
西街上的人,越來越稀少了。
連問都沒有人來問一聲了。
完全沒有指望了。
父親鐵青著臉,無奈的收拾起旱煙袋,朝地下狠吐一口痰,說,娃兒,走!
我一個勁兒覺得難受,一直想哭,但又哭不出來,眼不知咋地看東西有些模糊。
走過那個十字路口,父親突然停了下來問我,娃兒,你餓了吧。
我餓的要命,張嘴卻說,爹,我不餓。
父親解開棉襖扣子,從里面摸索一陣子掏出身上僅有的兩毛錢對我說,娃兒,爹給你買碗胡辣湯吃去。
我感覺莫名的委屈和快要忍不住眼淚。
我說,走,爹,我真不餓,莫買。
父親不在理我,直接去了路邊那個胡辣湯攤兒。
胡辣湯其實就是家禽的雜碎,心、肝、肺、腸子什么的,再摻上點兒粉皮兒、粉條渣子、勾點兒芡粉,胡椒、辣椒自然必不可少。
大冬天來上一碗,肯定帶勁兒,香噴噴、熱騰騰、辣乎乎……
父親交了錢,就喊我過去。
我不肯去。
父親就一個勁兒喊。
我就一個勁兒的應(yīng)著,不餓、不吃,不餓、不吃。
俗話說啥山照啥影,啥葫蘆倒啥種。
父親是“老倔頭”,我就是十足的“小倔頭”。
父親只好讓步,把胡辣湯端到我跟前。
我仍舊不肯接碗不肯吃。
最后父親說,娃兒,你吃了長個兒,我吃了長啥?長苦楚皮(音,意思是老人身上的皺紋)!都恁門大了咋還不聽話!快!趁熱吃了!
父親當(dāng)時臉上的表情難以形容,猶如刀子一般永遠(yuǎn)刻在了我的心里頭。
聽了父親說的話,看了父親那一臉五味陳雜、甚至還有一絲可怕的表情,就不在堅持。
我接過胡辣湯碗,轉(zhuǎn)了個身,背對父親,怕他看到我的眼淚。
然后蹲下來,就著我那不爭氣的淚水,一氣兒吃了個干干凈凈。
胡辣湯是什么滋味,當(dāng)時一點兒感覺也沒有,有的只是自己眼淚那咸咸的味道。
然而,隨著歲月之鍋的煎熬,那碗胡辣湯的味道在心里卻變的越來越香,越來越難以忘懷。
至于那年還差的那幾個學(xué)費后來是怎樣湊夠的,卻早已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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