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頭鋪

我們村，沿著小溪西南行，連連累累地有四口池塘，先是北頭后是南頭，先是奇大，后是奇小，到了近黃尚書公館了，就只成一個窟?？咭阅希幸粭l橫街，一邊一個鄉(xiāng)里，剃頭、裁衣、做餅、問老爺，沒有一家做“正經(jīng)活”的。我小時候而且堅定地認為，那里古時候一定有一間棺材鋪。氣氛陰鶩。

就在這條“中英街”的角頭，開了一間剃頭鋪，師傅是個年輕的瘦白高的男子。男子因為年輕，剃刀使得沒有什么禁忌，任誰的臉，無論老嫩，都刮得“唰唰”響。比剃刀利的，還有他的一把嘴。我小時候其實喜歡到他那里理發(fā)，因為他年輕，店里外比人干凈明亮一些，加上我爸爸幾次都帶我去。但是，有一次，他在按慣例逐個調侃鄉(xiāng)里各種人、事之后，居然把話題引到我身上來。問我為什么總坐得直直的，有幾個兄弟，父親是誰，并順著一張又油又利的嘴說有說無地。我便再沒有去過。

“中英街”靠中很不規(guī)矩地長出一間長條屋子，是我們村一個老人開的老剃頭鋪。老人那時候可能有七十多了，已經(jīng)彎了腰。他帶著一大一小一高一矮兩個兒子，都分外地白，長長的脖子和手背上青筋綻出，也一起為人剃頭。他家的剃頭座椅好像點了油。每剃好一個，“唰”地一下就可以飛快地將座椅底板抽出換面。頭剃到一半時，就招呼人斜躺下身體，然后非?；锏卣{節(jié)靠背上方枕頭位置的高低。椅子座與靠背交接處的木牙齒輪，在調作位置時“咔咔”地響，聲音的質地也十分油滑。老剃頭鋪去的老人多，老人與老人說話半天才冒一句，有時還會在掏耳朵刮臉時打起呼嚕來，叫都叫不醒。那南墻上，門邊掛著的一塊油布，讓人想起唐宋明清。特別是那老人靜靜走過去，一下一下地磨剃刀，聲音像鋒利的小刀切在軟軟的木頭上。是我的最怕。

后來，在這兩間剃頭鋪的中間又多了一間小橫屋。里面只容得一張座椅、一面鏡子，一條長條木凳，以及一排掛鉤，別無他物，出奇地簡單。剃頭的阿亮是個黃而胖的團臉中年人，理發(fā)技術曾遭到我爸在家庭圓桌茶余的調侃，但人卻少言熱情和氣。所以，我神差鬼使地往他那兒跑。有一次，還動了小聰明，把兩張二分的紙幣當兩張五分的給了他，他笑呵呵地收下了。但是，我在回家的半途卻發(fā)現(xiàn)，倉促“作案”之間，我的軍綠色帽子忘在墻上的掛鉤上了。猶豫再三，才折回去取，遠遠地就看見他站在門口要將帽子遞給我，還依舊笑呵呵地喋喋夸我，弄得我愈加心虛?？墒?，我一回家，我媽開口就笑，怎么理成個“銅鼎影（小銅鼎）”了。我這才心理平衡點，心里的內疚減了一些。

我在廣州讀書的時候，剃頭亮就過世了。我爸講，這個外鄉(xiāng)人很忠厚，身體不好卻一直為人剃頭，不計較不多話，大家都覺得可惜。我這就又想起他團團黃黃的笑臉。心里不安。(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改革開放的春風習習地吹，十幾歲的我們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大埕地界的剃頭鋪也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我們很快發(fā)現(xiàn)，黃尚書公館大灰埕對面有一間臨時搭的簡易理發(fā)店，里面有一些彩色的舊畫報。我就是在那里看了一個那時當紅的電影演員的一句名言：做人難，做女人更難，做名女人難上加難。我當時看了沒什么感覺，因為這樣的話，我們村放鴨的然伯可以講一天不重樣。

我們不再單純為理發(fā)而理發(fā)了。我們要挑有小人書的店子去，甚至有時看了一家又一家，直到出門太久怕大人怪了才匆匆理發(fā)了事。而且，我們開始往外鄉(xiāng)走。溪北湯厝塘頭跨塘而建的一間店子就是我經(jīng)常的選擇。那里的小圖書多（我在那里看了許多小鹿純子的故事），理發(fā)的中年人和他的兒子都很和氣，說話也不鋒利，理發(fā)技術也還算好。其實，細想，我當時另有心思，就是想不意遇見自己喜歡的好看女生。但終于從來沒有?；蚴怯?，而我正低頭受剃，女生看了我剃了半個頭的狼狽樣子也未可知?？傊瑥暮髞硎虑榈陌l(fā)展看，少年時分，這一心機，如小溪的流水，付之西去，入了東風埭了，并未出現(xiàn)激動人心的輝煌時刻。

許多年后。我近九旬的奶奶走了。我?guī)Я硕艿芎鸵粋€堂弟通宵守靈。天蒙蒙亮，就來了一對父子，父親已經(jīng)白胡滿腮，兒子已過中年。他們一個個地為送我奶奶的一族人理發(fā)。莊重、不多話，反復地講我奶奶有福氣。我父親一見到他們，就問他們?yōu)槲夷棠坦文樍藳]有。他們說刮了。我父親就感謝他們，關照經(jīng)辦的人送他們多一點的紅包錢。他們很高興。他們客氣的樣子讓我想起，他們就是湯厝塘頭的那對父子。那時候，這個作兒子的中年人才剛剛新婚，為人理發(fā)時，別人問起是不是新婚了，他一臉的不好意思。

那時候，我奶奶還不老，她一見到我們，滿臉霞光，慈祥的雙手伸進老式的腰兜，一個個地分一些零花錢給我們。而她自己幾乎從不花錢。

時光啊。都在剃頭的時候流走了。像大埕小溪的流水。如今都不知道去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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