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的水廁
故鄉(xiāng)的水廁
四十年前,在大埕,每一個家庭,水廁與田地、與耕牛、與豬雞狗一樣重要而不可缺少。一家人,如果家里連一個水廁都沒有,就算不得十分齊全。
水廁之于人家,一來自然為解排泄,二來冬天里可供男人洗澡(鄉(xiāng)村沒有浴室,婦女孩童把門一關就可洗可漱,但男人們自是不屑,沒有在家里洗澡的道理。),三來可為田地積肥。一家人是不是作農(nóng)人的好把式,看這家人的水廁便知。當然也有重度開發(fā)者。就是二臭他們家。二臭打小就會用一把長竿,套一個細眼的網(wǎng)兜,在黃昏時分,往各家的水廁好一陣打撈,得了很多白白胖胖的蠢蠢蠕動的蛆蟲。那蛆蟲一經(jīng)在小溪里滌洗,頭上現(xiàn)出個黑點,身子明黃又鼓鼓的,像一粒粒小黃豆,萬頭攢動,其實很是好看??上б幌戮统闪硕艏依镳B(yǎng)的番鴨爭相吞食的美味了。
水廁可大可小。大的在后溪南畔,兩口巨大廁池可比現(xiàn)今的游泳池。夏天里,收割后,整個大隊的勞動力,部分去大埕灣撈水母,部分去下龍灣割海菜,回來時,一擔一擔,水水沉沉地,往池里一倒,震得嗡嗡響,地也微微抖動著。加之人群滾動,場面蔚為壯觀。巨大水廁不足十米就是鄉(xiāng)里最大的八角大井,與大井相連的是高低三級的大曬場,黃黃燦燦,喜悅歡騰。
此大廁氣勢太大,我們小孩不喜歡光顧。小時候聽說有一個年輕的婦女,孩子懷了不知多少個月(那時候的女子十幾二十歲結婚,鄉(xiāng)村里就一兩個下放的醫(yī)生,常識和醫(yī)療上的條件限制,真讓她們不知懷了幾個月的孩子??傊?,只要不是生孩子那天,照樣天亮就下田上山。),凌晨天沒亮就光腳走上幾里地,翻過大幕山好幾道彎彎,到下午一兩點回來,快進村時突然覺得肚子痛要生孩子了,于是同行的大姆大嫂趕緊放下沉重的柴草擔,領著她進了大廁東頭的圍墻里,不一會就把孩子生了。這家人來接時,就不僅接了一大擔齊人高的柴草,還接了個新鮮熱乎的孩子。我小時候還記得這孩子是誰,現(xiàn)在過了四十年了,就不記得。但記得那時候放牛歸來,總要神秘兮兮地偷看幾眼這座山一樣黑乎結實的圍墻,奇怪這地方怎么還能生孩子,再慶幸自己不生在這個地方真是好。
巨無霸廁池往西,有三棵巨榕圍了一座古廟,廟前一溪兩塘,滿滿凌凌,有黛色的連山倒映其間。這一帶,就是我們小時候的福地、樂園。此地帶往西,又是一大片水廁,個頭都不大,我們在大樹巨大而突起的根上坐臥累了,就會鋌而走險,去玩在水廁邊上灰墻飛跑追逐的游戲,直至被那一家大人從天而降的一聲斷喝才告停止。奇怪的是,從來沒有人掉到廁里去,哪怕再小的孩子。(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真要拖人丟進廁里的,聽說是柄伯。他有個孩子,是我同班同學,一直到現(xiàn)在我們都叫他鴿鳩(小青蛙的意思),一次在學校不聽老師的話,柄伯教子嚴苛,就揚言要將孩子捆了扔進廁里。這大概是鄉(xiāng)村小孩在用竹條鞭打等等處罰之上的最高“刑罰”。但終于只是耳聞。
我最近看了一篇文章,講一名大學生到山區(qū)支教,結果發(fā)現(xiàn)孩子們上廁所都不用衛(wèi)生紙,各有各法,于是自己買來衛(wèi)生紙,教孩子們用,再讓孩子們教大人們用。現(xiàn)在人們都說是進入大數(shù)據(jù)時代,科學技術非常先進,但仍然有這些聽來的情況令人沉思。不可能么?顯然不是。因為,我們四十年前也是這樣。而且,還有更多故事。一次,我一個族兄叫阿招的就告訴我,你讀書識字了,可不能在如廁時在圍墻上寫些什么,看到些什么也要當作沒有看到,還講了鄉(xiāng)里誰誰文革時就是這樣倒了霉,至今他家孩子都沒有好日子過。還說,在如廁時偷聽收音機聽到特務臺(臺灣對大陸廣播)也不好,也要被查處。這讓我如廁時一邊舒服著一邊心緒復雜。我爸爸對我的提醒則更實際些。他講,鄉(xiāng)里阿某叔公犯了肺病,一天要干吃一個生蒜頭,他冬天里一上廁撕心裂肺地咳,真令人疑心肺都要咳出來,你不要總到他們家的廁上去。我自然注意了。但這位叔公后來卻好像很長壽,大概吃了大蒜真能與村野里的寒風相匹敵,兩相抵銷。
很多年,水廁的地位牢不可破,我所在溝邊村的這片水廁甚至中間間有一口用水井,還有我一個堂兄遠近聞名的手工釀酒作坊,相安無事,無人覺出有什么不妥。直到有一次,我二伯公從泰國回來,他不顧七旬之軀,要體驗少壯時的生活,提了一桶熱水就要到屋后的水廁去洗澡,我們家里人連連勸阻。后來,他就感慨,都九十年代了,在國外總聽說國家變化大,怎么這片水廁還是沒有變呢?我是聽我爸爸講的,我可以想見我二伯公說這話時的惋惜。這對于我們溝邊村來講,大概相當于錢學森之問。
到后來,連片的老舊鄉(xiāng)村,慢慢地失去了往日的熱鬧。不斷有人家遷出,到村鎮(zhèn)東頭的新區(qū)去。各家各戶只留了些戀故的老人(多是從外鄉(xiāng)嫁入的外姓老婆婆。)各家各戶也在原來的住屋里改造出一個很接近城里的衛(wèi)生間,洗漱方便,一而代了村外的水廁。但水廁并未因此消逝。反而像一座座堅強的堡壘,守護在村頭。我這才想起,可能有些都快是百年的古廁了。
我們老屋以東,水廁夾道,不足三尺寬。偏偏我老祖母,每天還要經(jīng)過,一來去向我釀酒的堂兄要點熱水來洗澡,一直到八十多了,不論寒暑;二來要到村東的古廟去敬香。我們就勸她。她樂呵呵講,不要緊,打水看看人說說話活動活動,再洗個澡就一身舒服了。至于敬香,她講是我爺爺喊的。我爺爺走得早,爺爺走后,我奶奶三十多年,風雨無阻,每天都要恭恭敬敬地到古廟里去敬地頭的護法老爺。我在廣州工作了很多年,回家漸漸地接近一種儀式,有時覺得自己很像可惡的小官僚。我這個小官僚有一次看到我奶奶日日要經(jīng)過的圣道,就覺得要把這些水廁填平了才好。但是,談何容易?雖然,鄉(xiāng)鎮(zhèn)里的農(nóng)田十有八九放荒,但從汕頭火車站到我家門口才一個小時,人們對于地的價值比什么時候都明白。
履行這一使命的居然是近八十歲的柄伯。由他牽頭,將歷年里捐給古廟的錢拿出部分來。廁分大小,補償五十到一百元,然后雇人填平。我那一年回家,看到原來的水廁之地,平平整整地停了許多汽車。望著三棵倒了一棵的古榕林,站在一條堆滿垃圾的昔日清凌的小溪南畔,我的心緒像地上飄零的黃葉。
后來,我在村鎮(zhèn)中學的門衛(wèi)房見到柄伯。這位守了二十多年學校的老農(nóng)人,可能在大年初四的中午里喝了點我堂兄釀的醇米酒,那刻正臉色緋紅地斜臥在金黃的夕陽之下,顴骨和手上的骨節(jié)顯得突出而有力。
那天,我在回廣州的動車上睡著了,做了個夢。夢見柄伯領著一班人,整治了老村莊的小溪。清水長流,倒下的古榕又站了起來,我爺爺我奶奶笑吟吟地也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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