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久患神經(jīng)衰弱，夜難入眠，眠則入夢。所夢，皆白日所見所聞所思所為之事。然頗荒誕，顛三倒四，跨越時空，不合常理。有長夢，短夢；美夢，惡夢；有趣之夢，無聊之夢。夢雖多，然大多醒來即忘，如朝露，如春水，了無痕跡。卻也有一些不曾忘記者，醒來回想，亦頗有趣味。乃擇其情節(jié)較連貫者錄之，名《夜夢錄》。

明代文章大家張岱，曾作《陶庵夢憶》和《西湖尋夢》，回憶往事，懷念故國山河，皆精美絕倫之文章，我不敢仿作。在《陶庵夢憶》序中，有一段文字，其意為：古時，有一腳夫為人擔酒，失足打破酒甕，無錢賠償，呆坐癡想：如果這是夢就好了。又一窮秀才中了舉人，欣喜若狂，唯恐不真，咬自己的胳膊說：千萬不要是夢。兩者都是非夢，卻一希望是夢，一惟恐是夢。我卻不知，對我所記之事，應(yīng)看作真夢，還是非夢。戰(zhàn)國時期的思想家莊子，曾夢見自己變成一只蝴蝶，醒后困惑不解：究竟是人做夢變成蝴蝶，還是蝴蝶做夢變成了人？可見，夢與非夢，有時是不易分清的。人們常說，人生如夢，既然人生如夢，那么，夢當然也就如人生了。

以下為夢。

(一)

二016年九月八日 夜

迷迷糊糊來到一個地方，是我三十多年前當兵的地方，安徽省金寨縣響洪甸。那山那水那軍營，還與當年一樣，只是空無一人，荒涼敗落。我喊叫，只見從營部那邊的小橋上走來一人，竟是我們排副排長姚振牛，浙江天臺縣人。我問他：“你怎么到現(xiàn)在還沒有退伍？”他說：“你們把我騙到這里來投資，結(jié)果什么事都難辦。聽說你在市政府工作，能不能幫幫我?！蔽乙豢?，這里不是我們市的肉制品加工廠嗎。姚振牛說：“這個廠的變壓器是新的，我投資前才擴過容 ，現(xiàn)在又要我重新搞新的變壓器，市供電局來，區(qū)供電局又來，我只好搞兩個變壓器。交了錢他們就不著急了，半年多一直拖著不辦?！?span style="position:relative;left:-100000px;">(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這時，姚振牛從皮包里又拿出一張疊起來的紙，打開，有一個籃球場那么大，上面蓋著許多紅色大印，說：“投資前說是優(yōu)質(zhì)服務(wù)，辦事一條龍，全部手續(xù)一周內(nèi)辦好；誰不辦就撤誰的職。結(jié)果投資后，要我蓋一萬八千八百八十八個章。我跑了一年，才蓋了一千個，這要蓋到哪年？”

突然，大門口闖進來十幾只老虎，一個人趕著。我嚇了一跳。姚振牛說：“又來要肉吃了。”那個趕老虎的人是市供電局的總會計師章曉文，也是我們的戰(zhàn)友。姚振牛從皮包里取出一疊鈔票，塞給章曉文說：“你帶老虎到飯店吃去吧，我這里還沒有生產(chǎn)，沒有鮮肉?！闭聲晕恼f：“我也很著急，變電器修不好，我手里這根電鞭也沒有電，老虎都不怕我。但局里部門多，哪個部門香燒不到，他們就不辦?！?/p>

我的手機響了，叫我立即回去開會。我知道，這是組織部在查我是不是在外地招商；現(xiàn)在外出不要請假，在家上班反要請假，他們一星期查一次。我說，我現(xiàn)在正在安徽，一秒鐘后就到。我進了市政府大樓，大樓內(nèi)空蕩蕩不見一人，大門口也沒有人值班，幾個上訪群眾探頭探腦往里看。我坐在辦公室里，口渴得要命。走廊里響起了皮鞋聲，市委組織部包部長走了進來。他現(xiàn)在身兼數(shù)職，除了正式任命的市委常委、組織部長以外，還有市新農(nóng)村建設(shè)領(lǐng)導(dǎo)小組組長、市招商引資領(lǐng)導(dǎo)小組副組長兼辦公室主任、市整治河塘領(lǐng)導(dǎo)小組組長等職務(wù)。他對我說：“經(jīng)市委常委會研究決定，派你到國外去招商引資?！蔽乙宦牁妨耍玫絿馊ネ嫱?。

我走在大街上，市委宣傳部的人正在大街小巷刷白石灰寫標語：“大干一百天，堅決打好招商引資攻堅克難這一仗”、“全民動員，齊心協(xié)力，招商引資，實現(xiàn)小康”、“落實三服務(wù)，掀起招商引資新高潮”……全是這一類標語。部長帶著幾位副部長，還有電視臺臺長，站在新西門橋上打快板。橋下船上黑壓壓一片人，都是將要出發(fā)去招商引資的干部。祁副部長一把抓住我說：“可逮住你了，你可是個打竹板的行家，快來露一手。”硬把一副竹板塞 到我手里。又說：“街上的標語全是我想出來的，你覺得怎么樣？”

這時，人事局的小王從旁邊鉆出來，拉住我說：“你過來一下，告訴你一件不好的事。”一臉沉痛的樣子。我跟他走到一邊。他說：“羅納爾多腿斷了?！蔽乙宦?，竹板掉在地上說：“那以后我們不是沒有足球看了嗎？”小王說：“是的!”祁部長又喊了起來：“快來打竹板，該你上場了。”我說：“還打什么竹板，我要去給羅納爾多發(fā)電子郵件?！?/p>

我到辦公室，打開電子郵箱，卻看見羅納爾多給我來了一封電子郵件，說要到我們這兒投資。我一聽急了，趕緊回信說：“你千萬不能來，這兒事難辦，吃拿卡要現(xiàn)象嚴重，老百姓全是地霸，姚振牛就上了這個當。”這時，辦公桌上電話鈴響了，兩個一起響，我一起接，左耳一個右耳一個。原來是羅納爾多的電話，他說一句，另一個電話里翻譯一句。他說的卻是韓國語。原來韓語就是這樣說的，與我們市政協(xié)一位大舌頭副主席說的話一樣， 將“是”說成“系”，將“資”說成“機”。 只聽羅納爾多說：“你不要為我耽心，不要緊，反正錢閑著也是閑著。聽說，外國人的事情在中國最好辦?！?/p>

羅納爾多在城南中學(xué)的球場上組織了一場足球比賽，小貝、小羅、齊達內(nèi)、歐文、菲茍、卡洛斯、卡卡、馬爾蒂尼全來了，但他們一個也沒有進球，唯一進球的居然是我市組織部的包部長。我站在球場旁，長這么大，還第一次現(xiàn)場看這些國際巨星踢球。我一扭頭，組織部包部長在朝我招手。我走過去，他說：“市委決定破例任命你為市體育局局長兼招商局局長。”我非常高興，已經(jīng)過了提拔的年齡，還居然飄紅。包部長又說：“市委同時要求你，再努力一下，將貝利和馬拉端納也作為招商引資對象引進來。還要爭取申辦2020年奧運會?！蔽乙宦?，呆若木雞。包部長忽然變了臉色，吼道：“辦不到，我撤你的職!”

(二)

2016年9月10日 夜

今天體檢，未吃早飯出了門。外面滿天繁星，一輪明月高懸，原來是晚上。奇怪，今年體檢怎么安排在晚上，可能白天要去招商引資。走到新西門橋時，突然燈光大作，隨即就成白天了。我朝勝利劇場走去，今天不能遲到，市委宣傳部等九個部委辦局發(fā)了紅頭文件，要求每個人：干部、工人、農(nóng)民、學(xué)生、市民和解放軍，一律去看淮劇《情系萬民》，如果誰遲到，戲票的錢不報銷。我知道，這全是市精神文明建設(shè)指導(dǎo)辦公室羊主任搞的鬼，他大舅子是建湖縣高作鄉(xiāng)淮劇團團長，戲票賣不出去，就以權(quán)謀私。就要到勝利劇場門口了，忽然發(fā)現(xiàn)后面有人跟蹤我。我突然掉頭，那人連忙背過身去，裝著要買烤羊肉串，眼睛卻在瞄著我。我一看，那人是市衛(wèi)生局局長張昭。我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呢？忽然醒悟，原來他是監(jiān)視我，看我究竟是去體檢，還是去看戲。他和“精指辦”羊主任有矛盾，想不到現(xiàn)在竟這樣深。我趕緊拐了三個彎，走過許多風景、建筑很美的地方。我很奇怪，這是什么地方？我在這個城里生活了四十多年，怎么從沒有到過這個地方，明天我一定要來這里好好尋訪一番。特別是一個地方，一片樓宇，有幾十座，像宮殿一樣，飛檐畫棟，水榭歌臺。這又是什么地方，仔細一看，原來是南門大橋下面的那座廁所。那座廁所造價200萬，因為靠市政府太近，找專家將它移動了十幾米，又花了200萬?，F(xiàn)在這周圍又增加的幾十個樓宇，也全是廁所，可能也是從別的地方移來的吧。昨天聽市“精指辦”的王指導(dǎo)員說，財政局應(yīng)市精神文明建設(shè)指導(dǎo)辦公室所請，撥款三個億，在市區(qū)建了99座公廁，改善城市形象。我在廁所群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從北門走出，終于將尾巴甩掉了，來到機關(guān)醫(yī)院。

機關(guān)醫(yī)院里一個人也沒有，說是體檢已結(jié)束，全到海悅大酒店吃早飯去了。今年體檢與往年不同，只查一個項目，看看有沒有蛀牙。我在檢查牙齒時，覺得有個人頭往里一伸又縮了回去，但我已看得非常清楚，是市衛(wèi)生局局長張昭。不好，尾巴還沒有甩掉。我問醫(yī)生有沒有后門。那個醫(yī)生是機關(guān)醫(yī)院態(tài)度最好的，但他不管什么病都只開一種藥：創(chuàng)口貼，內(nèi)科的病貼在肚臍上，外科的病貼在腳后跟。他是劉桂元的遠房侄兒，劉桂元是原先我們這里的副專員。劉醫(yī)師朝門口兩邊看了看，說別出聲，跟我來。他領(lǐng)我拐過幾個樓梯，到一個小門，指著對面說：“你看，市政府到了?！蔽乙豢?，可不是，這多近呀!機關(guān)醫(yī)院離市政府有十幾里，沒想到后門與市政府只隔一條小路。那個醫(yī)生說：“這是縣處級以上領(lǐng)導(dǎo)專走之道，是保密的，平時都用樹枝稻草蓋起來，你不能對別人講，否則他們以后就不讓我開創(chuàng)口貼了。這里過去，步行只要五、六秒鐘，領(lǐng)導(dǎo)干部乘車一秒鐘就到了?！蔽疫M了市政府大門，回頭看看，張昭站在大門口向里窺探；見我一回頭，趕緊背過身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這下安全了。我進了電梯，大吃一驚，電梯里有兩個人，一個是張昭，還有一個是市第四醫(yī)院三產(chǎn)辦主任楊煜明。他們不由分說將我捆起來，張昭說：“開車?！彪娞葜毕蛏祥_，開到頂樓，原來這里是四院的病房。四院是精神病醫(yī)院。我想不好，橫路井二不就是從精神病院的樓頂上跳下去的嗎？張昭說：“你不要害怕，我們只是給你檢查檢查，醫(yī)療保險制度馬上又要改革了，先拿你做個試點?！蔽掖舐暫暗溃骸拔覜]病!”張昭喝道：“有病沒病，醫(yī)生說了算?！彪S后他與楊煜明商量道：“先給他吊一個星期水，再用一個星期給他做檢查，然后動刀。”

這時，門外進來一群醫(yī)生，為首的是電視劇《鄉(xiāng)村愛情》中的劉大腦袋。張昭說：“這是你的主刀醫(yī)生。”我說：“你不是民主菜場那個賣肉的‘三角’嗎？”他長著一副三角眼，人稱“三角”?！叭恰闭f：“我單日賣肉，雙日到醫(yī)院開刀。我是市衛(wèi)生局特聘的兼職醫(yī)生?！蔽艺f：“我一定要開刀嗎？”他說：“必須的嘛?！?/p>

我和十幾個人并排躺在手術(shù)臺上，冷得要命，護士不時往我們身上灑水，又用抹布漫不經(jīng)心地在我們身上擦擦；劉大腦袋與幾個醫(yī)生蹲在墻邊磨刀—-那些醫(yī)生都是姚振牛那個肉制品加工廠的殺豬工人，新從安徽霍丘招來的。。忽然一個病人撕心裂肺地喊叫起來，從手術(shù)臺上躍起，沖出門，跳下了樓。劉大腦袋對我說：“他沒送紅包，沒給他打麻藥。你送不送，現(xiàn)在還來得及?！蔽冶粐槈牧?，趕緊點頭。劉大腦袋笑了笑說：“我們不開刀了。我在你肚皮上劃一道印子，就說開過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p>

醫(yī)院里開表彰大會，四院被評為半年度全市“優(yōu)質(zhì)服務(wù)，文明行醫(yī)”先進醫(yī)院。所有的醫(yī)生、護士、行政人員，還有全體病員全都參加。會場上打著一幅會標：創(chuàng)文明優(yōu)質(zhì)服務(wù)，樹白衣天使形象。分管衛(wèi)生的副市長、市政府冷秘書長、衛(wèi)生局長張昭、精神文明建設(shè)指導(dǎo)辦公室羊主任、糾風辦主任老米都來了。四院院長介紹醫(yī)院“開展人性化行醫(yī)，堵絕紅包，降低藥價，優(yōu)質(zhì)服務(wù)”的做法和經(jīng)驗。劉大腦袋也就是“三角”被評為年度群眾最信得過的醫(yī)生，上臺介紹自己的先進事跡，笑咪咪地說：“沒什么，這是‘必須的’。”還有一個患者代表上臺發(fā)言，感謝醫(yī)院為他治好了白內(nèi)障。這個患者的雙眼開刀時被裝錯了位置，裝到后腦勺上了，因此他往前走，實際上是往后倒退，老是走不到主席臺上。就在他熱情洋溢地背對著會場讀稿子時，突然一個人從樓上大叫一聲，跳了下來，正是上午開刀未打麻藥的那個人，樓太高，到下午才掉下來。

會場頓時大亂，老羊已經(jīng)將那塊“情系萬民 先進醫(yī)院”的銅牌拿出來，準備在患者代表稿子念完就舉行授牌儀式，他和張昭有矛盾，見狀，趁亂將牌子往包里一揣，跑了。

(三)

2016年9月12日 夜

雙休日到公園玩，劃船，劃到對岸，到了美國。原來這里就是美國，這么近，怪不得那些領(lǐng)導(dǎo)干部一年要來幾次。這里我熟悉，原先是一片桑園，小時侯每到春天，我就到這里來摘桑樹棗子吃；卻不知這里就是美國。原先只聽說美國在我們的東邊，原來就在文峰菜場的東邊。美國的街道市容也和我們這里差不多,怪不得老說我們現(xiàn)在是世界第二強國。新華書店門口排了一長串隊。我過去一看，美國總統(tǒng)克林頓也在排隊。原來是排隊買足本《金瓶梅》?？肆诸D就是對這類書感興趣。排到克林頓時，他急不可耐地將書翻開，顯出失望的神情，毫不掩飾地說：“插圖不精彩?！睜I業(yè)員催他付款，他掏出信用卡，一劃，錢不夠，差一美分。營業(yè)員一把奪過書說：“回去取錢?！笨肆诸D尷尬地笑了笑，離開了隊伍。我很是感慨：美國總統(tǒng)買東西也要排隊。這時，克林頓忽然伸出手朝我走來。我一看，這不是我市響水縣的茍縣長嗎？一九九0年我在響水老舍鄉(xiāng)蹲點時，他是該鄉(xiāng)書記。他一臉氣憤地對我說：“這幫人真勢利，知道我不當縣長了，就這么待我。想我當權(quán)時，買一本破書還要親自來？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哪一樣要我動手，要我花錢。他媽的，美國人不是東西，就差一分錢，連總統(tǒng)都不當回事?！蔽艺f：“怎么，你退休了？”他說：“沒有?，F(xiàn)在是政協(xié)主席。明年退休?！蔽艺f：“又到美國來玩玩？”他說：“不是，這次是到南美四國考察花炮市場的，美國常來也沒什么意思。不過這里東西便宜，我順便過來看看。”

這時，聽到對岸公園里有人在喊叫，我說：“我得劃回去了，公園可能要關(guān)門了?！蔽壹奔眲澊搅藢Π丁９珗@里一個人也沒有，寂靜得怕人。我轉(zhuǎn)過幾條路，看見在中心湖邊石椅上坐著一個人，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市計經(jīng)委主任顧其斌。他六十多歲時和老伴離了婚。他兩眼死盯著湖水，我想，他莫非想投湖。這時，跑來兩隊警察，為首的一個喊道：“回避，回避!”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警察中走出市委的賴副秘書長。我們認識，他對我說：“省扶貧辦主任帶著家人到我們這兒休假，現(xiàn)在清園，你趕快離開?！?/p>

公園門口，一大群游人往里擠，警察比游人還多，在門口攔著。賴秘書長拿著話筒喊道：“動物園里再打掃一遍，豪豬、狐貍、猴子那里再灑一遍香水?！?/p>

(四)

2009年9月14日 夜

外面鞭炮聲連天，哦，原來是中秋佳節(jié)。無事，上街閑逛，來到登瀛橋西先鋒島，所見全是四十年前街道房屋。奇怪，不是全拆遷了嗎？上個月我走過這里時還是一片瓦礫、荒草，都幾年了，全生的黃鼠狼；原來并沒有拆，可能是老百姓反對。是的，老百姓反對的事我們不能做。對面過來一個人，好面熟，仔細一看，竟是七十年代城南派出所的馬指導(dǎo)員。我說：真有年代沒看見你了，你怎么在這里？他說：新來了一個市長，說以前拆遷的房子不算數(shù)了，要重拆。如果中秋節(jié)前這里不拆完，就叫我到面粉廠去當司磅員。我說：你一個人怎么拆得完這里一大片。他說：“人有的是！全來了?！庇谑?，他打了一個唿哨，又喊道：“全出來吧，是自己人?！宾畷r，四面八方，從地底下鉆出一大片人來。一個人跑過來說：“報告馬指導(dǎo)員，全是刁民，不讓拆?！瘪R指導(dǎo)員說：“換裝?！泵總€人拿出一個小包，打開，是警察制服，換上，一片全是警察。開來幾輛警車，鳴著警笛。馬指導(dǎo)員和我敲開一戶人家的門。門里有四人正圍著桌子打麻將，其中一個面朝門坐著的，竟是我縣七十年代的書記沈愛民。老沈書記說：“我們沒有賭錢?！蔽腋械狡婀?，問：“沈老，你不是去世二十多年了嗎？怎么住在這里？”沈愛民說：“我文革前當了6年縣長，文革后當了10年縣委書記，憑什么不提拔我當副專員？小戴憑什么當一年縣長就當書記，當一年書記就當副市長。新來了一個市長，他說，你把這片房子拆了，就提拔你。我馬上就把這里全拆光?！闭f著，他走出門，把手一揮，房屋全倒了，又變成一片瓦礫、荒草。那些老百姓，有的在家里打麻將，有的在家里看電視，有的小孩在做作業(yè)，家家一下全部暴露在明亮的月光之下。一個婦女拿著一把刀沖過來說：“合家團圓之日，你們還給不給人活了。我跟你們拼了。”忽然，沈老書記的太太從斜刺里沖來，橫在那個婦女面前說：“我家老沈現(xiàn)在是專員了。”馬指導(dǎo)員拉來一輛三輪車說：“請專員和夫人上車?！?a target="_blank">月亮忽然藏了起來，天下起了大雨。遠處飄來一朵烏云，上面站著從省里新派來的市長，臉比身體大，就像照在汽車反光鏡子里的那樣。市長對沈愛民吼道：“你資格老沒用。你不把全縣的房屋拆光，別想當副專員?！?/p>

（五）

2016年9月16日 夜

今天市政府門口照例圍著許多人，鬧哄哄的。幾個三輪車夫趁亂在圍墻邊采摘枸杞葉子。市政府冷秘書長駛車經(jīng)過，探出頭喊：“你們不要忘了納稅?！?/p>

我到門前一看，原來是門口掛著的市五套班子的牌子，有兩塊被攔腰鋸斷了。一塊是市委的，一塊是政府的。市委的牌子原先是“中國共產(chǎn)黨××市委員會”，“××市委員會”沒有了，政府的牌子原先是“××市人民政府”，“政府”兩字沒有了，變成了有共產(chǎn)黨沒委員會，有人民沒政府。我一看就知道，肯定是昨天上午那伙人干的。昨天上午有一幫退伍軍人在門口上訪，說是中央軍委有文件，到越南老山前線打過仗的，每月補貼100元，但當?shù)卣f他們是炊事員、衛(wèi)生員、飼養(yǎng)員、文書等等，沒放過槍，不在例。其中有一個是我以前的學(xué)生。但我不敢說，怕他們懷疑我是主謀。

有一人在門口演講，是市委組織部干部一處的羊處長，他是市精神文明建設(shè)指導(dǎo)辦公室羊主任的兄弟。他說省委很重視這個案件，特派水利廳萬廳長來破案。什么萬廳長，就是羊處長的老婆。她原先是市區(qū)朝陽社區(qū)計生干事，前幾年聽說調(diào)到柬埔寨大使館負責計生工作，不知怎么 又成了萬廳長。反正羊處長是管干部的，隨他折騰去吧。還有幾個領(lǐng)導(dǎo)同志的夫人也被抽來配合辦案：鹽湖區(qū)書記的夫人，市財政局局長的夫人，機關(guān)事務(wù)管理局仇局長的夫人，她們分站在大門兩旁，檢查來往人員證件,同時分發(fā)一種治療灰指甲的廣告。羊處長的連襟也來了，站在大樓的臺階上。他原先是市委招待所的廚師，現(xiàn)在的身份卻是中央樂團團長。老羊真有辦法，居然給他整到中央去了。中央樂團團長身邊停著一輛大巴，一個窗口開著，沙寶亮向外招手喊道：“觀眾朋友你們好嗎!你們熱不熱?！?/p>

我確實感到很熱，原來辦公室里還開著暖氣。這個天氣，昨天還開冷氣，今天就開暖氣。我們單位機關(guān)黨委書記問我：“你的扶貧款什么時候交？”我問多少錢。答：“你交3000元，你老婆交2500元，你兒子交2500元，共8000元。”我說我老婆下崗，我兒子是學(xué)生不掙錢。答：“你的結(jié)對幫扶對象是組織部羊處長的連襟，希望你不要得罪他?！蔽艺f他連襟家貧困嗎？答：“貧困是相對的，這要由組織上說了算?！?/p>

市政府大門口廣場上，搭起一座大舞臺，煙霧繚繞，如入仙境。市長站在臺中央唱歌：“老百姓是天，老百姓是地，老百姓是我們的親生爹娘。”唱罷又說：“情為民所系，心為民所想，勁為民所使，權(quán)為民所用。我們要構(gòu)建和諧社會，實現(xiàn)小康，整治河塘，招商引資，請來了幾位歌星，為全市人民演出。我們雖然還很貧窮，但這點錢還是出得起的?！闭f著，手中出現(xiàn)一個黑板大的銀行支票，三千萬人民幣。趙薇上臺接過了支票。旁邊有人唱起了今天是個好日子。羊處長的連襟走上臺，拎著一個大紅的投票箱說：“請各位領(lǐng)導(dǎo)按次序上前投票”。人大吳主任站起來喊道：“我個人捐一萬?！惫W(xué)院谷書記又站起來說：“我捐一萬五。”老羊的連襟又拿著一個托盤，出現(xiàn)在人群中挨個收錢。我心慌了，哪有錢，不捐又不行，想趁著混亂從后面溜走，忽然萬廳長也就是羊處長的老婆橫在面前，喝道：“你的扶貧款子什么時候交!你們單位今年先進黨組織還想不想要了?！?/p>

（六）

2016年9月18日夜

今天很奇怪，太陽是從西邊出來的。我記得在大別山當兵的時候，那個地方太陽就是從西邊升起。上午上班，在公交車里看見機關(guān)事務(wù)管理局的仇局長。我恍然大悟，原來仇局長今天上班沒有乘小車。我問他今天怎么這么“親民”，他說：“駕駛員把汽油都偷光了?！焙鲆娎铣饛钠ぐ锶〕鲆恢槐馄孔樱蜷_喝了一口，皮包里還整齊地排著一排扁瓶子，還有一把小梳子，他的小頭梳得油光锃亮。我聞到一股汽油味，問：“你怎么喝汽油？”他說：“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汽油比酒好喝，許多人不知道，過去常見許多小孩跟在我車后聞汽油味。不是紀委下了禁酒令嘛，我就喝汽油?！蔽艺f：“現(xiàn)在油價上漲這么厲害，你這樣喝，油不是更貴嗎?！彼f：“與我們無關(guān)。我們把辦公經(jīng)費省下百分之五支援四川災(zāi)區(qū)，但領(lǐng)導(dǎo)用車一點也不能??；這是原則問題?！蔽矣终f：“那你不成老鼠了嗎？”他勃然變色，，正要發(fā)作，突然一陣痙攣，像觸電一樣，呲牙咧嘴，隨后變成一只蝙蝠，展開雙翅在公交車里盤旋，嚇得市統(tǒng)計局一位我們大樓里最漂亮的女處長“哇哇”直叫；盤旋三匝，瞅一條窗縫，飛了出去。我恍然大悟，從小聽說老鼠偷油喝會變蝙蝠，還真有這個說法。車內(nèi)人都替他惋惜，好好的領(lǐng)導(dǎo)干部不當，卻為了偷喝公家的汽油成了這種不是鳥又不是獸的東西。

到了市政府門口，門口站著許多人，但不是上訪群眾，全是機關(guān)大院里的干部。機關(guān)工委佘書記舉著一只攝像機，閉起一只眼正在瞄準；兩個副書記一人持一枝槍站在門口兩旁。許多退休的老同志也來了。我問他們在干什么。我們街上那個蛋糕店老板紅鼻頭也在那里，咦，他不是今天到醫(yī)院住院去了么？說要把鼻頭好好治一治。就數(shù)他忙里忙外最活躍，原來他到這里來了。再仔細一看，卻是市造船廠的紀委書記老俞，他和那個紅鼻頭長得真是太像了。老俞告訴我：“我們不是正在創(chuàng)建全國文明城市嗎？這是壓倒一切的中心任務(wù)。市委常委連夜召開緊急會議決定，先從遲到早退抓起?！?/p>

忽然，一只刺猬縮成一個球，由遠而近直滾而來。愈近愈大，到電梯口時嘠然而止，舒展，站立起來，原來是統(tǒng)戰(zhàn)部的儲副部長。我問：“你怎么這樣上班?！彼f：“部里小車賣給洪福寺的和尚了。這樣好，又鍛煉身體，速度又快?！彼譁惖轿叶呎f：“以后不能笑話別人，過去我跟你說過，領(lǐng)導(dǎo)有腳不走路，將來都變成一個球。我這三年不走路，昨天真的變了一分鐘的球。這是信號。你看--”我順他手勢一看，臺階下駛來一輛輛小汽車，車門打開，從門里滾出一只只球來，朝臺階上滾，滾不上去，司機就一人一個推著走了上來。

突然，一輛轎車疾駛而至，從臺階上一蹦一蹦，像袋鼠一樣，蹦了上來。我看是“18”開頭的車號。市科協(xié)洪主席羨慕地說：“大領(lǐng)導(dǎo)的車子到底不一樣?！敝灰娔擒囈幌玛J進了電梯，車頂上還爬著一人，是那車主的夫人。車子后半截露在門外，車被電梯門夾著，電梯居然還開上去了。忽然，上面掉下一個人來，是那位夫人，變成了一個球，蹦蹦直彈，哇哇直哭，說：“沒有汽車，我怎么上班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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