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欠下無法償還的情債，那就是養(yǎng)祖父母對我的養(yǎng)育之恩和摯愛之情。

我上高中第二年春天，1974年（農(nóng)歷）3月17日養(yǎng)祖母去逝，享年虛齡80歲。1979年10月，我剛上榆林師范，待放寒假回家?guī)滋旌?，即臘月24日晚，養(yǎng)祖父病故，享年虛齡86歲。兩位老人都在我上學(xué)期間，還不具備贍養(yǎng)和孝敬條件的時候，他們就先后離開人世，給我留下了一生無法報答和償還的養(yǎng)育之恩、寵愛之情。今年，正值養(yǎng)祖母仙逝40周年之際，又引動了我對二位先祖的追思和緬懷。

養(yǎng)祖母,降生于1895年,也即光緒21年，正值中日《馬關(guān)條約》簽訂之時。家中姐妹幾人都先后夭折，沒有兄弟，只存活她一人 ，但常受父母打罵和虐待。她只知到自己姓“張”，但一生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孩提時，以“女娃”稱呼;婚后，稱“某某老婆”。一輩子經(jīng)歷了三次婚姻，前兩次最為不幸。第一次婚后，生有兩男三女，不久，一男兩女先后夭折，只留下一兒一女。女兒長大后出嫁遠方，兒子結(jié)婚不久被抓壯丁。后來，丈夫病故，兒子又在戰(zhàn)場上陣亡。在慘遭雙重打擊下，為了維持家業(yè)，她決定給媳婦招了一個上門女婿。后來，同族親屬想霸占其家產(chǎn)，極力反對。結(jié)果，沒過多久招上門的兒子被族人告發(fā)，遭白軍殺害。最后，婆媳倆抱頭痛哭，悲憤不已，只得依依惜別，各奔他鄉(xiāng)。第二次改嫁后不到幾年，男人又遭慘禍死去。后來，自己又遭丈夫前妻所生兒子的虐待，被迫又改嫁出走。五十三歲時來到爺爺家，從此，就成了我們的奶奶，后半生與我們一家三代人結(jié)下了親情之緣。

我兩歲的時候，就和比自己大六歲的堂姐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從此，我們四人就組成一個小家庭，在一塊生活十幾年。奶奶一直視我倆為心頭之肉，吃穿優(yōu)先，寵愛有加，使我們在快樂中生活，在愛河里長大。我在虛齡三歲的時候，猛然患了一場疾病，生命垂危。我大了聽奶奶和養(yǎng)母講，當時嚇得全家老小都放聲大哭。奶奶一邊請游醫(yī)給我看病，一邊在屋內(nèi)和外面石磨盤上燒香祈禱，并立即打發(fā)我爺爺連夜步行二百多里路到佳縣白云山廟上求祖師爺保佑。也許，是爺爺奶奶和母親的虔誠感到了神靈；也許，是我命不該死，還沒等到爺爺回家，我的病就好了。從而，爺爺奶奶就認為是祖師爺老人家顯靈了，把我保佑平安了。于是，從此每年農(nóng)歷四月初八，我爺爺都要步行到白云山廟會去燒香上布施。八歲的時候，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爆發(fā)，到處毀廟宇打神像，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白云山寺院也同遭劫難，至此，再無人敢上山燒香了。我現(xiàn)在還記得，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每年四月初八，即白云山廟會那一天，奶奶早早吃過飯后，準時拉著我，拿著香紙和貢品爬到窯洞腦坢后面的山頂上去朝拜祖師爺。到了山上后，先選一塊僻靜的地方隆起一個小土堆，插上幾柱香，然后，點香燒紙許愿，并讓我向土丘叩三頭。我而今還記得，每年奶奶禱告許愿的內(nèi)容都是：“請祖師爺老家，保佑我們‘懷娃’長命百歲，不生瘡不患病。等世事轉(zhuǎn)變，我娃長大后一定到白云山廟上給您燒香還愿?！边@樣的朝拜和祈禱，年復(fù)一年，直到1973年奶奶癱瘓臥床不起。

我小時候，一直面黃肌瘦、體弱多病。村里人見了常戲說：“一口氣就能吹倒，一陣風(fēng)就能刮跑。”常常三天兩頭就得病，嚇得全家人經(jīng)常驚恐不安，到處求神算卦。于是，奶奶和母親就先后請了幾位干爺和干奶來保鎖著我。每年生日的時候，所有保鎖者都來家中慶賀，給我脖子上戴上紅鎖線并拴上兩角或五角錢。過罷生日后，這些保鎖的干爺干奶走時，奶奶都要送給每位一二升米面和一件衣服。這樣的儀式，一直到十二歲生日為止。養(yǎng)母把給我戴的紅鎖線纏在幾個葫蘆上，十幾年中纏了幾大捆，長期收藏在衣柜中。這一圈圈紅黃鎖線都似奶奶和母親的一縷縷愛絲纏繞在我身上，使我在愛河中徜徉，健康成長。

我長到七八歲時，奶奶已是古稀老人了。她常牽著我到坡底河邊和村鄰家玩，有時回家時，自己賴著不走，要她背著回家。奶奶背不動我，只好兩腿跪地，兩手撐地，馱著我爬著回家。而今回想起來，深感內(nèi)疚不已。這是人間一種多么無私的摯愛之情啊。在那吞糠咽菜的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每到春季青黃不接的時候，家里幾乎斷炊，有時多少天不見一點米面，連一碗稀粥都喝不上。在那饑饉的歲月里，奶奶自己每天喝著菜湯，吃著擦破喉嚨的窩頭，而為我卻舍下臉面向親戚和村鄰借來一點米面，然后藏起來供我一人偏吃。我如今還記起，那時奶奶給我常做的荷包蛋拌疙瘩和爐灶中燒烤的面疙卷，是多么的美味可口啊。當時，家里養(yǎng)幾只雞下的蛋，除了招待客人外，全部供我一人享用。每天當聽到母雞狂叫的時候，奶奶就立即跑到雞窩前，將雞蛋收回藏在糧囤里。而后，奶奶每天拿鐵勺放在灶火口上炒一兩個或用小鍋煮一兩個雞蛋，單獨給我吃。奶奶還經(jīng)常把親戚拿來的好吃的掖藏起來，專門留著給我獨享，她自己從來都舍不得吃一口。在我的記憶中，奶奶從來沒有打罵過我，常以毛毛、蛋蛋呼叫，精心呵護，時刻擔心有病，怕在外面受氣。(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一九七三年，我家剛修起新窯洞住進去幾個月，不料，奶奶在院內(nèi)絆倒，從此癱瘓在床，生活不能自理，吃喝拉撒都要人護理。我當時在距家三十多里外的一所中學(xué)讀高中，每周星期六下午回家看一次奶奶。她雖然躺在床上，但心里時時惦記著我，天天切盼著星期六這一天到來。每當盼到星期六這天，她從早晨開始就整天一直念叨著我，待到晚上我回來后 才開心地笑起來。我每次回家剛進門，首先就被她叫到身邊，一只手捏著我的手不放，一只手摸著我的頭不停，不斷地問寒暖問饑飽，然后禁不住淚珠就從兩眼角簌簌而下?；丶液螅０褎e人看望她的東西都留給我吃，自己卻舍不得吃一口?，F(xiàn)在想起來，那是一種多么摯愛的舔犢之情啊。第二年農(nóng)歷三月十七日，老奶奶痛苦地閉上了那雙流干了苦淚的眼睛，走完了她八十年苦難的人生歷程。去世幾年后，她外孫聞訊來后經(jīng)與家人商量后，將她的尸骨運走，與其外公合葬。自此，我們每年上墳時，只好先畫個圓圈，接著朝東北方向標個箭頭，然后，獻上供品、燒紙叩頭，以寄哀思。

養(yǎng)爺生于1894年，正直甲午戰(zhàn)爭之時。兄妹九人，排行老三，前有兩兄，后有三個弟弟和三個妹妹，其中三個弟弟早亡，沒有留下后代。他前妻去世，留有兩女兩男。虛齡54歲，同后養(yǎng)祖母結(jié)合，從此，組成了晚年家庭。爺爺一生性格剛烈，行俠仗義，能言善辯，心慈性暴，但嗜賭如命。從我記事起，爺爺在生產(chǎn)隊只從事過放羊的活計，經(jīng)常在家里和外出調(diào)解民事和評理，晚上帶著兩個侄兒偷爬到山洞里同別人聚賭。

小時候，爺爺常趕著毛驢，馱著我和奶奶去親戚家探訪。一路上，他不是前面牽著毛驢，就是后面趕著毛驢，步走前行。路上對我呵護有加，唯恐從驢背上掉下。我七八歲的時候，開始幫助爺爺給生產(chǎn)隊放羊。每天早飯后，把羊群放出羊圈趕入山溝，瞅準草地后把羊群從山坡上慢慢引向山頂，然后，又從山頂上緩緩折回返回溝底，傍晚，再把羊群趕回圈里，一天放牧才算結(jié)束。我跟隨爺爺放羊不到兩年后，自己就會獨立放牧了。那時，正值文化大革命時期，每天我和爺爺將羊群趕進山溝后，爺爺就在山溝底下和別人聚賭，我一個人把羊群慢慢從山坡上引向山頂，然后再折回，漸而趕往溝底。這時，爺爺耍賭基本結(jié)束，給我買一個果餡獎勵后，一同趕著羊群回家。經(jīng)過幾年跟隨爺爺放羊，使我的放羊技能超過了一般的大人。后來，又幫助養(yǎng)父為生產(chǎn)隊放羊一個時期。當我的放羊技術(shù)漸漸出名后，村里其他放羊員趕集時，也請我代替他們放牧。現(xiàn)在，追思起那時放羊的童年樂事，回味無窮。

每逢鄰縣小鎮(zhèn)集會時，爺爺常去趕集，下午我就早早站在鹼畔上老榆樹下翹望溝口大路，切盼著爺爺回來。每次爺爺回來都在布褡褳里裝著給我買來的好吃的食物，供我一人享用。而今，回想起來，那時我并非想爺爺本人，而是主要想著給自己買的食品。

爺爺一輩子天資聰穎、能言善辯，經(jīng)常說大事了小事，給周圍百姓調(diào)解民事。我記的小時候，每天晚上都有人到爺爺家里來，不是聽他評理，就是請他調(diào)解糾紛。我常常趟在炕上聽著他們說事，一會就慢慢進入了夢鄉(xiāng)。每當爺爺處理好民事后，當事人都上門來酬謝。那時，就是拿一瓶幾塊錢的酒和兩包兩角錢的“寶成”煙或兩角九分錢的“海河”煙，就算上等禮品了。因爺爺不抽紙煙，只抽旱煙，所以，常把人家給的香煙讓我拿著玩去。這樣，久而久之，給我也染上了煙癮，當時我大約才七八歲。從此,我開始學(xué)會抽煙，一直抽到現(xiàn)在，這可謂是爺爺對我的寵愛。爺爺一生性情強悍，親族和朋友的對他非常尊敬。他一貫肩上搭著長桿煙袋，只供自己專用，其他任何人都不敢借用，唯獨我除外。當我想吸煙時，就立刻將爺爺?shù)臒煷鼜募缟夏脕砘驈目谥袏Z來，自己把煙斗銜在嘴里就抽起來了，爺爺看見后，只是呵呵地笑，對我素來不發(fā)脾氣。這真可謂是，情至深而無脾氣。

爺爺和奶奶，對我一貫嬌生慣養(yǎng)，寵愛有加。點滴恩情，數(shù)不甚數(shù)，永不忘懷。而今，我更體悟到“古語”所言“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真諦，為自己無法報恩而一直內(nèi)疚不已，耿耿于懷。

2014年6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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