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我的父親周宜禧先生
轉眼,父親去了十年。記得那天送他去醫(yī)院叫的是救護車,因為已5天沒進食,吊點代替食物的能量又因不能吸收而拉肚子。他閉目微笑著躺在車上,那么安詳,我突然意識到,父親回不來了。當天晚上父親就不行了,是強心針使他堅持到了第二天。像電視里放的那樣,我們守在床前看著心率測試儀上的跳動線漸漸變成一條直線。父親走了,我沒有流淚,因為父親的一生是完美的,走也是因機體老化了,該走了。
“這悼詞也真是……人家當官越當越大,你父親當官越當越小,最后成了平頭百姓”參加完父親追悼會的同事很是不平的這樣對我說,這使我想到了許多事。
父親曾說他小時候因在私塾沒學過算術,轉到新學堂一去就讀四年級,算術倒數第一,可到畢業(yè)時卻是全校第一。成年后因有文化,村里推選他當保長,但他不愿意,當了一星期就跑去考學校去了,大學畢業(yè)那年朋友邀請父親去省教育廳工作,父親卻跟一個叫何鵬的去了白沙中學教書,因為那里是專為窮苦人辦的學校,不收學生錢還常常提供吃的。我后來遇到一位當年在白沙中學讀書的,得知我父親曾在那教書,立馬對我特敬重,讓我感受到一種自豪。
全國一解放何鵬便亮明共產黨的身份,父親也被派到了安徽省桐城中學,后到池州師范及安慶地區(qū)教育局工作,因“成分高”又被派到了東至支援山區(qū)教育,很快就在安徽省東流中學和“走資本主義的當權派”龐順誠校長等人一起在校大門口掛牌子挨批,一次紅衛(wèi)兵們逗樂,要我喊打倒周宜禧就給我糖吃,我不知是啥意,但為了糖,我按他們的要求,一蹦一喊,他們在大笑,掛牌子的人在苦笑,我則滿意的拿著糖依偎到父親腳下,父親笑著叫我一邊去玩,紅衛(wèi)兵很生氣,責問父親是否在笑他們,要打父親,一個紅衛(wèi)兵還過來搶走了我的糖,說地主臭老九的崽子不配吃糖。
我們終于沒有被下到農村,而是隨父親到了東至縣官港中學,在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年代,學生勤工儉學是有任務的,父親的班總是完不成任務,因為父親覺得學生是來學習的,不是工人農民,勞動是需要的,但不能顛倒主次。父親很是壓抑,常扛著獵槍打獵,還時常帶我一起去。在官港,父親打獵很有名氣,那些批評父親不積極讓學生勞動的領導們沒少吃我家的野味。令父親高興的是,恢復高考后,他的學生考走了不少大學生。(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人們都說我家有錢,可我們幾個孩子卻沒一件像樣的衣,那時一般人都是三十多快錢一月,五十多的是高工資,而父親有八十多,也難怪人家要找父親借錢,有人借了卻不還,為此母親常埋怨,直到那年一個在桐城中學向父親借錢未還才得以完成學業(yè)的學生,尋訪多年終于找到父親,特意親自帶隊來東至招兵,叫父親讓我跟他去部隊干,父親雖婉言謝絕了,但卻以此說服了母親。
1979年父親退休了,安慶來人請父親去行署教研室工作,說現在重視教育了。父親舍不得母親,因為母親這些年既要工作又要操持家務,本來5個孩子,結果因工作耽誤了醫(yī)治丟了一個,之后母親更是辛勞,積勞成疾落下一身病,當年官港有三個著名的老病號,母親就是其中之一,我們幾個孩子還因此每人停了一年學輪流照顧母親,母親是為了能讓父親正常工作,而父親則認為學會干家務也很有必要,所以我們家的孩子從小就個個能干家務活?,F在退休了,當補償下這么多年的虧欠了。父親沒去安慶,但卻受不了縣教育局檀局長派來的一些老同事的勸請,隔幾天就來一個,第五個老朋友來時把父親帶走了。
每年的高考閱卷,父親必是數學組負責,那年二哥高考,父親發(fā)現了哥哥的卷子,覺得有幾題可以給分,共能加3分,但父親沒加,認為卷子已閱完,應統(tǒng)一標準不能以權謀私。那年哥哥差2分就考取了。對家人和對別人父親是不一樣的,1983年領導給了父親一張永久牌自行車票,說是給我的,可不久卻接到父親的信,說票給了王志華,因為他兒子要相親。我沒有怪父親,就像當年他多方找老關系,說不應當讓人家兩地分居,幫忙把人調到了市里,但卻不愿出面找人把我留在縣城,任憑我被分到偏遠的山村學校一樣,他就是這么個人。他認為艱苦的環(huán)境并非壞事,人生體會到各種滋味才不枉此生,憑自己能力走出一條自己的路生命才有意義。為此我曾經想和幾個朋友遠走他鄉(xiāng)去新疆或西藏工作,男兒當志在四方啊,父親說“只要你有志,哪兒都是你的四方,大氣候相同,到哪都一樣”。
當時單位房間都不大,擺一張大床和一個辦公桌基本就沒啥空間了,我們家到哪分的都是套房,外間兩個哥哥睡這頭姐姐睡那頭,我和爸媽睡里屋,我膽小,母親總是在我床前邊改作業(yè)邊哄我睡,那時熄燈前要先滅兩下燈,這時母親便去點起煤油燈拿給外間辦公桌前的父親,母親這時也常丟下我去那辦公桌側頭油燈下繼續(xù)改作業(yè)或是備課。其實母親去外屋時我常常未睡著,但想起在東流有一次早上起來家里一個人都沒有,棉衣棉褲很厚很難穿,我不知父親在哪,只好拿著棉衣棉褲和棉鞋,光著腳跑到雙塔小學找母親,地上雪很厚天空還在飄雪花,母親見到我,一邊流淚一邊幫我穿衣,旁邊的同事也一起幫忙。我覺得他們也不易,所以雖害怕也忍著。
父親七十多歲才真的離開工作崗位,但每年都還有一些像北京、南京、上海、合肥等在外地的學生或朋友來看他,時任地區(qū)教育局局長龔政來東至,每到二中,陶德甫校長總是把父親請去坐上位,因為領導說當年父親在地區(qū)任教育巡視員時是他的領導“有老領導在我哪敢坐上位呢”。一次父親帶母親去合肥看病,在那的一位劉校長因為在池州師范時寫了首詩,被認定為是反黨反革命的詩,要被開除不分配工作,是父親多方努力保住了他。所以他幫忙找了位中醫(yī)學院的老教授來給母親看病,那位老教授竟然認出父親就是當年在桐城中學幫他父親出錢治病的他的班主任老師。每看到這些,都使我認識到人生什么叫成功。
母親說父親以前每天要兩包煙,快七十時感到支氣管有些不適便說不抽就不抽了,說父親自小營養(yǎng)就好,上學時還帶個廚師專門燒飯伺候,底子好沒生過病,唯獨鬧饑荒那年,爛山芋苦得很,孩子們丟一邊不吃,他撿起全吃。我也認為父親活九十沒問題,因為快八十時還能騎自行車從東至到官港,可是八十六歲那年卻說不行就不行了,不給孩子們添一點麻煩,這也許是天意成全他的完美。為寫追悼會悼詞,單位在查閱父親檔案時我在旁邊看到,在反右運動后父親被定性為“不宜在領導機關工作!更不能擔任領導!”我一下明白了一切,這反而使我更加敬佩父親,覺得當年父親赤手空拳離開家闖天下,雖然身世影響了仕途,但父親沒有消沉,而是另辟道路,不僅在他鄉(xiāng)撐起了一個家,有母親無怨無悔堅定追隨,在事業(yè)及子女教育上可謂功成名就,且無病無痛無災,自然老去,臨走都不給子女添麻煩。如此人生何求?
每當我想起父親,就覺得是我做人的榜樣,他以身試教是我的先生,是啟發(fā)我認識當怎樣才算是合格父親的人。十年去了,我懷念我的父親,懷念周宜禧先生!
一弓 2017.1.17.于東至堯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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