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雙城孤影·第十一章:饑荒

第十一章:饑荒
“道路好像一條沒有終點(diǎn)的射線,汽車也仿似蓄滿了用之不竭的能源,我就這樣一直開、一直開,腦子里沒了時間的概念,因?yàn)轭^上方的太陽一直沒有下山,黑夜遲遲不肯降臨,仿佛進(jìn)入一個極晝的世界一般”,譚曉茜緩了口氣,發(fā)現(xiàn)劉起等三人正聽得出神地望著自己。
“那你最后是如何穿過那片無主之地,進(jìn)入茂城的?”劉起急切催問,如同睡前兒童害怕故事戛然而止。
車慢慢地駛離了城區(qū),上了郊區(qū)公路。郊區(qū)遍布田土溝壑,當(dāng)中長滿雜草,周圍沒有人家。望向這片荒蕪的土地,譚曉茜心中一陣苦澀:這里的人,為了一份不確定又不存在的信仰,丟棄了生存的本能。她仿佛看見鋪天蓋地的病毒正從豐平襲來,寄宿到茂城人體內(nèi),他們在痛苦中掙扎死去。他們不是死于病毒的殘害,而是死于饑餓,他們自己殺死自己。
她嘆了口氣,調(diào)低座椅,半躺在座位上:“不知開了多久,我終于再也承受不住孤獨(dú)與困頓的雙重侵襲,竟沉沉睡了過去。突然而來的一陣劇烈震動,讓我在半睡中意識到出車禍了。但還沒緩過神,震蕩結(jié)束了。我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到了這里”,譚曉茜指向窗外:“到了茂城的郊區(qū),眼前的雜蕪之地?!?/p>
劉起微微皺眉,若有所思。譚曉茜接著說:“當(dāng)我再度看見人煙,看見日暮終于緩緩下沉,看見房屋與教堂十字架閃著的烏光,我差點(diǎn)喜極而泣。我甚至狠狠掐了自己一下,以確定自己并非做夢。然而,這種喜悅并未維持多久。我很快遇上了張慕水、遇見了你——那個世界的‘你’。他們硬逼著我結(jié)婚,說我早已與那個新郎官訂婚。一下子,我從荒野上孤獨(dú)無助的灰姑娘變成了王國里人人熟識的公主,但角色的轉(zhuǎn)換并未給我?guī)斫z毫愉悅。”(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謝芷萱問:“那個世界的譚曉茜去了哪兒?”譚曉茜聳聳肩:“我也希望有人告訴我是怎么回事?!彼挚戳丝闯了贾械膭⑵?,“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劉起不太確信地點(diǎn)點(diǎn)頭:“我發(fā)生車禍以后,進(jìn)入了30年前的柳楊老家,種種景象如同復(fù)刻的歲月般真實(shí),而人們的性格已變得冷酷無情,萬物也沒了溫度。在追殺之下,我又闖入了未來的茂城,這里的人,如你所見,因?yàn)槿笔叛觯麄內(nèi)缤惺呷獍阌廾敛豢?。另一方面,你”,他指著譚曉茜,“也如同開啟時光穿梭之旅一般,從正常世界,先后進(jìn)入到遍地霍亂和一路孤獨(dú)的兩個世界當(dāng)中。之前,芷萱提到”,他又回頭看看謝芷萱,“1987年的那個世界,總共只有茂城、柳楊、豐平三個區(qū)縣;而我們各自在每個時代的短暫經(jīng)歷,也從未跨足過太多地方,最多在一兩個縣城徘徊。這種感覺,就如同我們的大世界,已分裂出無數(shù)的小世界——或者說,在我們的世界以外,存在無數(shù)的平行世界,它們有著相同的特點(diǎn):構(gòu)造簡單、地方小、擁有各自的文化,這種文化與我們的世界的文化截然不同,它們都缺乏一些正面的東西——善良、智慧、健康、陽光;即便有陽光,它也被無邊無際的孤獨(dú)所蔓延吞噬。此外,這些世界還有一個特點(diǎn):它們彼此相連。每一次穿越,我都能感受到要命的撕扯感。你也一樣,在豐平昏迷后醒來的破碎的衣服,以及后來的兩次震動,都是撕扯的結(jié)果。而每次撕扯的時間很短,這說明每個小世界幾乎是連在一塊,因此才會對穿越的人造成那么大的牽引力?!?/p>
謝芷萱插嘴道:“你一說,好像是有這種感覺。茂城的天氣,通??釤犭y當(dāng)。發(fā)生蝗災(zāi)后,我們流落到柳楊,就如同從火山走入了冰窖,然而兩個縣城的距離并非很遠(yuǎn),這樣的溫差,著實(shí)匪夷所思。我不如你們懂得多,但明白這些,只需常識就夠了。”
劉起點(diǎn)點(diǎn)頭,接著說:“我記得兩次穿越的經(jīng)歷中,第一次是風(fēng)雨交加、電閃雷鳴,第二次是天邊出現(xiàn)灰色”,他轉(zhuǎn)過頭看著譚曉茜,“你在豐平暈過去之前,也看到了陣陣黑云涌向天邊。這是否代表每一次穿越之前,天空都會出現(xiàn)某種類似的征兆?而那些或分裂出來、或與我們的世界平行的小世界,又是以怎樣的運(yùn)作規(guī)律進(jìn)行的疊加與相互作用,從而打開了穿越的時空裂痕?在我進(jìn)入30年前的柳楊之前,有另一個人也闖入了那個地方,只不過后來他逃走了,陰差陽錯地返回了我們的時代。我很疑惑的是,是什么促發(fā)了我們進(jìn)行時空穿越的契機(jī)?那個人又是如何逃離這個麥田怪圈的?還有,控制柳楊縣的人心的,是一塊奇怪的大石頭,它能擾亂電流,并讓人逐漸喪失心智,麻木不仁。是否每個小世界都存在一種力量,讓那個世界以及身處其中的人和物都顯得不正常?如果這些小世界真是彼此相連的,是否我們只有這樣一直流浪下去,而再也沒有回到2017年的可能?還有,如今的2017年那個世界,不知道是否已在釙中毒的籠罩下,變得死氣沉沉……”
譚曉茜看著不斷提出疑問的劉起。他的眼睛有些紅了。他在擔(dān)憂秦雪和他父母的安危吧,譚曉茜想。她不知道,她的眼圈也紅了。她也在想她父母和朋友了。她甚至開始在心底祈禱上天能給她一次時光倒流的機(jī)會,那樣她一定不會為了工作而離群索居???0歲了,她甚至還沒有開啟過一次浪漫的愛情。
她把視線投入前方的遠(yuǎn)處。遠(yuǎn)處的天色陰沉下來,團(tuán)團(tuán)烏云在天邊留下一抹抹的黑,黑色將太陽湮滅。當(dāng)汽車慢慢駛?cè)脒@片黑色地帶,她開始感到眼睛傳來一陣苦澀的疼痛——不是淚潮即將涌出的疼,而是外部刺激下的疼;很快,這種疼痛開始遍布全身,好像身體即將炸裂開來。與此同時,她聽到謝芷萱和許天城的驚呼,劉起則一臉痛苦地緊閉雙眼。
果然,她想,又來了。
當(dāng)外力的牽引逐漸褪去,劉起感覺汽車仿佛扎進(jìn)了一池墨汁;烏云變成密不透風(fēng)的鋼板,將陽光腰斬于天際。四寂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
許天城驚恐地叫出了聲,謝芷萱也在不安地扭動;譚曉茜感覺自己到了極地,剛經(jīng)歷完極晝,又迎來極夜;劉起則摸索著儀表盤周圍的開關(guān),把車頭燈打開。
燈光照亮的地方,是一條起伏的石子路。近處,躺著幾個衣不蔽體、骨瘦如柴的人。他們的皮囊深陷,骨頭凸出,如同克里斯蒂安?貝爾飾演的《機(jī)械師》。淡綠色的涎液漫出他們的嘴角,沿臉頰低到了地上,如同爛醉嘔吐后倒在路邊沉睡的酒鬼。
幾道影影綽綽的人影在稍遠(yuǎn)處緩慢挪動,離光源越來越近。那是另一群皮包骨的畸形人。領(lǐng)頭的人手臂、雙腿細(xì)得就像搟面杖,支撐著碩大的腦袋趔趄前行;他身上掛著一件特大號褪色的靛藍(lán)POLO衫,在縮水的軀干周圍隨風(fēng)亂飄,顯得十分滑稽可笑。
這群人慢慢向路上的死人圍攏,嘴邊掛著的涎水表明他們下一刻將要把死者生吞活剝。他們躡手躡腳,看著劉起等四人驚呆的表情,他們亦是一臉驚懼。一陣各懷心思的對峙之后,那群畸形人將死人費(fèi)勁地拖走,口里念著模糊不清的號子,仿佛敗兵發(fā)出的最后吶喊。
直到那群人消失在燈光的范圍之內(nèi),劉起這才回過神來,扭動鑰匙發(fā)動汽車。
“他們這是在干嘛?”謝芷萱的聲音有些顫抖。
“覓食,吃人。”汽車在石子路上緩緩前行,輪胎與石子摩擦發(fā)出的“咯吱”聲,與劉起的回答混在一起,如同他剛嚼碎一塊骨頭,這讓譚曉茜不由打了個激靈。借著車燈四周的余光,譚曉茜搖下車窗,向兩邊的窗外打望。窗外的景象,與她之前見到的豐平并無多大區(qū)別;僅有的不同,就是這里多了很多坑坑洼洼,那是大樹被連根拔起后的殘痕,倒下的大樹沒了葉子,根部也無多少細(xì)碎的分支;沿路也多了不少條狀物,上面?zhèn)鱽黻囮嚥簧鮿×业摹拔宋恕甭暋鞘巧n蠅在骨頭上面狂歡起舞。
她覺得胃里一陣劇烈的翻涌,她扶著車門干嘔不止;謝芷萱和許天城則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他們在柳楊已見過太多人骨頭,見過太多人吃人;而謝芷萱在蝗災(zāi)的時候,正是依靠吃樹皮草根,一路流落到柳楊。
“我不知道這里的確切位置,但這是個饑荒的國度”,劉起緊緊抓住方向盤,眼睛直直盯著前方:“這里的人,已經(jīng)消耗掉了所有的吃不死人的東西。剛才他們懼怕我們,一是害怕我們開車他他們撞死,二是他們并無力量和我們對抗。這條路下去,不知道還有怎樣的狀況,大家都打起精神?!?/p>
他們的車很快趕上了之前那群被饑餓扭曲的畸形人,他們或坐或蹲,圍成一個半圓;中央的尸體,只剩幾個腦袋。一名拿著手臂咀嚼的畸形人回過頭來,滿嘴是血地看著劉起他們的車。突然,他將手里的殘肢猛然砸向汽車,前擋玻璃絲毫無損,但已染滿血污,如同車禍現(xiàn)場。
劉起趕忙開動噴水雨刮,但還沒來得及洗干凈,其它的畸形人又將手里滴血的骨頭、肢體、肉塊紛紛扔向汽車。顯然,劉起這幾個活人的味道比路邊的尸體妙過不知多少,他們都還年輕,細(xì)皮嫩肉,許天城甚至脂肪過剩。這群惡鬼準(zhǔn)備丟掉味同嚼蠟的尸體,為眼前令人垂涎的饗宴而傾力進(jìn)攻。
車?yán)锏膬蓚€女的嚇得“哇哇”大叫,許天城也喪失了好戰(zhàn)的斗志,冒出了大汗。劉起迅速換到倒檔,猛踩油門,全力后退。
“咚”地一聲,車速受阻。四人回頭一看,原來后面也來了一群饑餓災(zāi)民,對汽車進(jìn)行攔阻;沖在最前面的已被撞倒在地,倒退的輪胎呼馳而過,將他干瘦骨頭下的組織液傾軋而出。
似曾相識的罪惡感襲上劉起心頭。如同在柳楊,他不得不再次殺人。做記者的時候,他一直不明白,那些投機(jī)倒把、以次充好的生意人,為什么做壞事能上癮;即便到此刻,他也依舊不明白。他的手背發(fā)白,劇烈抖動,即便再殺一百人,他依舊會怕得要死。
他甚至想到停下車,打開車門,將自己奉獻(xiàn)給這群餓死鬼,以此換取心靈的救贖。但他回頭看了看處于驚悸當(dāng)中的其余三人,又加大了油門。他們?nèi)恕辽僮T曉茜是無辜的,她是一張白紙,不應(yīng)該被染上骯臟的血液后遺棄在這個蠻荒之地。就用我這條罪惡罄竹難書的命,渡這三條無辜的魂吧,他想。
四下漆黑一片,但劉起覺得自己肯定是滿臉通紅,他覺得自己從未這么精神過。惡鬼的慘叫聲和輪胎下的骨裂聲,以及殘肢敲打在車體上的“咚咚”聲,如同一支沒有前奏而直接進(jìn)入高潮的亡靈序曲。
被撞倒的饑餓難民越來越多,他們在路上疊成了一個小丘,讓汽車倒退滾軸的轉(zhuǎn)動越來越艱難。終于,汽車再也無法后退半步,而發(fā)動機(jī)的轟鳴聲越來越烈,如同戰(zhàn)敗將軍自刎前的悲愴嘶吼。劉起急忙換到前進(jìn)擋,但前方的難民早已蜂擁上來堵住汽車,讓汽車無法起步。四面八方的惡鬼們再無所懼,撲了上來,在車門、車窗、車頂猛烈敲打。謝芷萱和許天城嚇得抱在一起失聲痛哭;譚曉茜瑟瑟發(fā)抖地淌著淚。劉起去握譚曉茜的手,她的手如同寒鐵般冰冷。
媽的!劉起心里暗罵一聲:是時候做決定了。他的眼角流出兩滴淚水。里面分別包裹著挺著大肚子的秦雪,以及陪自己玩雪的父母。永別了,他想,我親愛的所有的人!
“振作點(diǎn)聽我說”,劉起抹掉眼淚,使勁搖了搖譚曉茜:“我先出去,引開前方這群該死的畜生。你們記得把門鎖死,等我?guī)麄兣苓h(yuǎn)后,你們立馬開車沖出去。記住,千萬踩緊油門,一定要活著回去!”
譚曉茜心頭大驚,嘴里大呼“不!”,伸手去抓劉起,卻抓了個空——他已蹬開車門,用全身力量將車門關(guān)閉,對難民們挑釁地喝道:“來?。∧銈冞@群千刀萬剮的畜生!”他猛烈推開抓住他的兩個難民,左躲右閃地往車后跑去,邊跑邊回過頭劇烈揮手,示意譚曉茜瞧準(zhǔn)時機(jī)開車。
那群餓昏頭的畸形人果然已喪失策略和理智,聽到劉起的聲音,一窩蜂地朝劉起追去,沒有一人留下來牽制車?yán)锏娜齻€人。
譚曉茜滿臉淚水地移坐到駕駛室,他的身體抖動得幾乎不能握住方向盤。后面的兩個人也沒了聲音,仿佛在集體哀思某位摯友的逝去。
劉起和難民們消失在了車尾燈的光照范圍,緊接著傳來一聲慘叫,繼而一陣狂呼,如同凱旋的戰(zhàn)歌。
“轟”地一聲,汽車發(fā)動了。在疾速飛馳的車?yán)?,一滴清淚沿譚曉茜的臉龐緩緩墜下。淚水交替呈現(xiàn)出燈光的亮與夜色的黑。“啪”的一聲,淚水滴在方向盤上,光明與黑暗,碎成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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