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椒花
辣椒花
客遙
那幾日風(fēng)寒入體,高燒不退,裹了厚厚的棉被還覺得很冷,就像跳進這三九天里鑿開的冰窟窿,然后又被人拖拽著暴露在雪地里,一絲不掛,嗖嗖的冷風(fēng),仿佛無數(shù)個小刀片,從臉上、脖子上、胸口上——渾身上下喇個遍。
在迷迷糊糊說著夢話的時候,一股濃烈的香氣直往喪失了嗅覺的鼻子里面鉆,漸漸意識清醒,揉了揉朦朧的眼睛,抬眼便看見母親站在床前手里捧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油潑辣子面,母親弓著身體,低下頭,伏在我的耳邊,柔聲細(xì)語地說:“可算醒了啊,來,趕緊趁熱吃碗面吧,去去風(fēng)寒,病也就好了”。說著夾起一筷子就往我嘴里送。我擺擺手,勉強著撐起身體半坐著,母親把枕頭往上提了提,讓我靠起來舒服些,我端起碗,仔細(xì)一看,頓時生起食欲來,細(xì)潤雪白的面條上,點綴著油亮亮一層辣子,好似雪地里攏起了篝火,燃燒著,釋放著溫暖,這哪里是辣椒,它在我眼里變成了一捧彼岸花。被剪成一絲一絲的紅辣椒,是她的花瓣,成為荒涼季節(jié)里唯一的風(fēng)景?!氨税痘芤娮C輪回,不知道這碗面能不能喚醒我前世的記憶呢。要不再來一碗?”母親聽完我說話,神情輕松了許多,笑著對我說:“這孩子,剛一見好,又說起瘋話來……”
果然,沒過多久,渾身大汗淋漓,像蒸過汗蒸,濕了衣服被褥,病也隨之好了,都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當(dāng)把這最后一絲像刺一樣扎進肉體里的病疾,被我從身體里拔出來的時候,頓時覺得神清氣爽。
事后我問母親:“這辣椒是在哪里買的?味道真不錯,熱辣而不燥,濃香縈繞口鼻,真是回味無窮,怎么與以往吃的辣椒油大不相同呢?”(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母親用手指著窗臺不起眼的角落,說道:“你看那兒,是什么!”
我走到窗臺前,看到一盆辣椒在陽光底下被曬紅了臉,我問:“這盆辣椒怎么這么眼熟,好像在哪里見過?”
“可不是么!這不就是那盆不知道被誰扔在樓梯拐角的,干枯地像死了一樣的辣椒。我看好久沒人要,就把它撿了回來,重新填了些新土,修剪好了,又栽種起來,每日看著它吸飽了水,放在屋子外面的架子上曬太陽,剛開始還會轉(zhuǎn)動著花盆,讓它采光均勻,日子久了,也就不再理會,任憑烈日暴曬,風(fēng)搖雨淋……一天,我切了咸菜,拿出去晾曬的時候,這才發(fā)現(xiàn),它竟奇跡般的活了過來,我高興地把它拿在手里看了好一會兒,又重新細(xì)心照料?!蹦赣H的話語透著淡淡的驚喜。
生命力頑強的這一盆辣椒花,忽然就變成了我案頭的至寶。
我把這盆辣椒放在書案中間細(xì)細(xì)端詳,乍一看平淡無奇,如果放在萬花叢中,甚至?xí)屓瞬恍家活?。而現(xiàn)在,它就這樣穩(wěn)坐在我的面前,我注視著它,它也好奇的打量著我。這是再普通不過的泥制花盆,布滿了沙眼,實在無法比擬景德鎮(zhèn)瓷器的花紋與光澤,一根細(xì)細(xì)的莖歪歪斜斜的生長著,橫七豎八的分出許多更細(xì)更小的枝杈,上面參差不齊的掛滿了翠綠色的葉片,躲藏在嫩葉中間的小辣椒,有的像是頑皮的孩子在躲貓貓,不時地探出小腦袋張望著:“怎么還不來捉我???可千萬別被發(fā)現(xiàn)??!”——可愛的臉蛋兒,越來越紅潤,心里有數(shù)不清的撥浪鼓一齊在敲;有的像是夜晚掌燈時,被人用長長的竹竿高高的挑起來的燈籠,火紅而內(nèi)斂,高貴不妖艷,不像強光刺進眼睛,流著淚,疼痛的睜不開,而是溫柔的朦朧了一片紅彤彤的暖光,流瀉在房檐下面,又變成了一對新人,拜過天地之后,洞房花燭里跳動的愛的火焰,映襯著紅蓋頭后面嬌羞緋紅的新娘子的臉,張藝謀導(dǎo)演的《大紅燈籠高高掛》又在腦海里回放,鞏俐的一身紅裝可真美;有的像是孩子懸掛在夢里的風(fēng)鈴,在夜里偷偷的打開窗子數(shù)著天空里的星星,風(fēng)從外面吹進來,吻醒了寂寞的時間,一首首童謠被誰遺忘或又被誰無意間輕聲哼唱……
辣椒是我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味道,人生這道菜也是如此,蘸滿了酸甜苦辣咸,缺一不可。
記得曾經(jīng)有人問黃永玉老先生一個問題:“如果用一道湖南菜形容您自己是什么菜?為什么?不管您是什么菜都是我們最愛的菜?!?/p>
黃永玉答道:“我也不會說這個話,如果要我說的話,我是青辣椒炒紅辣椒。為什么?就是辣?!?/p>
湖南人嗜辣眾所周知。
那年去湘西,路過宋祖英的家鄉(xiāng)時,車?yán)锊シ诺恼悄鞘准矣鲬魰缘摹独泵米印罚骸袄泵米訌男±辈慌?,辣妹子長大不怕辣,辣妹子嫁人怕不辣,吊一串辣椒碰嘴巴……”伴隨著潑辣的旋律讓我對那片神秘的邊城更加著迷。
驀地憶起沈從文在《邊城》中描述的一個場景,趕圩那天,路旁小餐館,瓷缽裝著茶油煎得焦黃的河鯉、燉白豆腐,辣椒絲覆蓋上面,朱紅筷子插碗邊……這樣的美食,能不坐下來沽口酒?
在我的家鄉(xiāng)——東北,對于辣椒也是情有獨鐘,童年的記憶里,除了火紅漫無邊際的高粱地之外,就是一串串紅紅的辣椒,掛在屋檐下,歲月風(fēng)干,味道醇厚,燃燒在唇齒間,一股熱辣暖到心里,冬天也不再畏懼嚴(yán)寒,一碗辣椒油,回味無窮,回香饒舌,夕陽西下,遙遠天邊的晚霞,與其遙相呼應(yīng),火燒云的熱情,染紅了一個個動人可愛的辣椒。
寫到這里,已是深夜,身體也有些疲倦,我注視著擺在書案上的這盆辣椒,竟也學(xué)起魯迅先生,隨手摘下一顆,有滋有味的使勁嚼著,瞬間滿頭大汗,大口灌水,嘶嘶哈哈的吐著火氣……
如果有一天,你來我家做客,我既沒有山珍海味,也沒有精致酒菜來款待你,只有這一盆辣椒與你把玩欣賞,雖不是花卻勝似花,你看吧,它紅似火,黃如金,碧像玉,粉為霞……然后,我手捧一碗熱氣騰騰的手搟面,端到你的面前,澆上幾湯匙剛出鍋的辣椒油,頓時飄香四溢,我會笑著對你說:“這才是獨一無二的美食,天底下除了我這里,別處你吃不到啊,因為世界上只有我這一盆辣椒花,還有我唯一的老娘和她的手搟面,趕緊趁熱吃吧,不夠還有呢!來,我再給你盛一碗?”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38953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