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情事
在我居住的這個小城里,有一條小巷,叫板橋巷。三十多年以前,這條小巷里有一家人家,這家人家有兩個美若天仙的女兒。我認識其中的姐姐,她是第一個闖進我愛情世界的女孩。
那時,我們才上初中,我和她不在一個學(xué)校。她母親和我母親在同一個單位,我母親經(jīng)?;貋碇v她漂亮;我妹妹也認識她,她們曾經(jīng)一起參加過地區(qū)文教系統(tǒng)的文藝會演。我就是在這種還不認識她的情況下,愛上了她的。我常去那條小巷,希望能遇見她。她們姐妹倆住的小屋,窗戶上常年掛著一條白色的窗簾。那條小巷,那個掛著白色窗簾的小屋,是我夢牽魂縈的地方。但我也知道,我們兩家是不可能結(jié)親的。我家是一個“紅色家庭”,父母都是建國前參加工作的革命干部,三代貧農(nóng),當(dāng)時我母親是她母親單位的領(lǐng)導(dǎo),我父親則是我母親單位主管部門的領(lǐng)導(dǎo)。而她的父親,解放前是我們縣城一個布店的老板,她母親是她父親的童養(yǎng)媳,一九五六年公私合營后,她父母作為被改造對象,成了合作從業(yè)人員。她還有一個叔叔在臺灣,這在當(dāng)時,是一個非常敏感的政治問題。她的母親對我家很巴結(jié),常來我家,每次總是怔怔地看著我,我想,她是想把女兒許配給我嗎?
一九七0年冬天,我們初中畢業(yè)后,她分配進了地區(qū)紡織廠,我到部隊當(dāng)兵。在我離家前的那天晚上,我見到了她。那晚,在縣工人文化宮禮堂舉行新兵歡送晚會,節(jié)目中有一個是地直工交系統(tǒng)文藝宣傳隊演出的革命現(xiàn)代舞劇《沂蒙頌》, 劇中女主角“紅嫂”,就是她扮演的。身材秀長,亭亭玉立;雙眉微顰,云恨雨愁。我終于抑制不住感情,到后臺去找她。她裹在一件軍大衣里,被一群少男少女包圍著。我無法接近,徘徊良久。后臺進出的人,都奇怪地打量著我,我只好又回到禮堂里。晚會結(jié)束以后,我們在文化宮籃球場上集合,燈光下,看著那些文藝隊員,背著樂器,唱著歌,在我們面前走過。她的身旁,跟著一個高個俊美的男孩。那個男孩我認識,和她是一個學(xué)校的,在當(dāng)時我們縣里很有名的三代會宣傳隊里演郭建光,曾是地區(qū)少年乒乓球冠軍,在中學(xué)生中很有名,這一次也和我們一起報名參軍,卻因政審不合格而未被錄取。我心猛地一緊,莫非他們在談戀愛,剛才在后臺,就是他離她最近。
那天夜里,我怎么也睡不著,心里充滿了離愁別緒:明天就要離開家鄉(xiāng),離開父母,離開兄弟姐妹,特別是離開她,這一去,不知何年才能再見到她。第二天清晨,我們出發(fā)了。隊伍經(jīng)過板橋巷時,我看見了那間熟悉的房子,那個遮著白色窗簾的小窗。寂靜的小巷里,空無一人,我想,她此時在哪兒呢?我想象著:她忽然在巷子里出現(xiàn),向我走來,默默地看著我,相顧無言,一直將我送到輪船碼頭,將我送上船,船離去很遠了,她還在凜烈的寒風(fēng)中,獨自站著……我?guī)е鴮λ乃紤僮吡?,將對她的思戀帶到了皖西大別山區(qū)的一個小山溝里。春天,在開滿鮮花的山溪旁;夏天,在野營拉練的宿營地;秋天,在夜深人靜、明月照臨的哨崗上;冬天,在白雪覆蓋的坑道里:她的身影時常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guī)е鴮λ乃紤?,在那里度過了四年時光。
一九七五年我退伍后,斷斷續(xù)續(xù)知道了她的一些情況。當(dāng)年,她確實在和那個演郭建光的男孩談戀愛,但她的父母不同意。她的父母急切希望改變家庭的政治地位,要把她嫁給一個干部家庭,而那個男孩的父母,都是縣軋花廠的工人,而且家庭成份也不好。后來,她被幾個領(lǐng)導(dǎo)干部的夫人看中,其中包括當(dāng)時她單位的革委會主任、文革前地委財貿(mào)部部長、一個行政十三級老干部的夫人,但都因她的家庭成份和海外關(guān)系而告無終。她父母便把目標(biāo)轉(zhuǎn)向部隊干部。但那時部隊干部找對象,也要經(jīng)過組織政審,那些部隊干部在與她見過面后,都信誓旦旦表示,如果組織不同意,他們寧可脫下軍裝。但他們脫下軍裝還有什么“光環(huán)”可以籠照她的家庭,大多是農(nóng)村子弟,營連干部,轉(zhuǎn)業(yè)到地方也就當(dāng)一般干部。這樣,介紹了幾個也都沒有成功。
一九七五年秋的一個星期天,我正在家睡午覺,忽聽我妹妹在北邊窗口嚷道:“快來看,×××和大毛子在一起。”我一躍而起,果然看見她站在我家后面一排房子前面,旁邊跟著我們院子里的大毛子周秀英。難道他們在談對象,我想。那個大毛子的父親,原是我父親單位的零時工,“文革”開始后,零時工都被辭退回家,唯有他不走,來問我父親:我留下“造反”行不行?我父親被他難住了,那個年代是“革命”無罪,“造反”有理,誰也沒有膽量說不準(zhǔn)他“造反”。他就留下了,后來成了單位造反派頭頭,“三結(jié)合”時,又成了單位革委會副主任。他母親解放前是個唱戲的,“文革”時經(jīng)常在家化妝唱“樣板戲”。她死要漂亮,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為兒子找媳婦也要漂亮,大毛子才23歲,就到處為他找對象。這個大毛子是我最瞧不起的人:怕水,我們下河游泳,他在岸上替我們看衣服,我們打籃球時他管記分,誰進一個球,就在一塊黑板上劃一道杠。長得象個貓頭鷹,給他介紹的女孩都嫌他丑。有一個女孩說他是單眼皮,他就去開成雙眼皮,結(jié)果眼皮割多了,象魚一樣,老是瞪著眼。她如果跟他談戀愛,那才真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果然,不多久,就聽大毛子的媽媽到處講,大毛子談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對象;周秀英也證實了這個消息,說是她介紹的。由此,我對她生出深深的憐憫:這樣一朵美麗的鮮花,嬌艷,柔弱,凄美,卻綻放在寒冷的冬季,承受著嚴霜的侵襲,任人攀摘,遭人蹂躪,司花之神啊,你為何如此冷酷,如此無情。對大毛子一家,我感到無比憤慨,他們這些文革新貴,什么好的東西都想占有,這簡直就是乘人之危,強搶民女。我暗暗希望他們的事情不會成功。然而,好像一切進行得都很正常,國慶節(jié)他們訂了婚,而且聽說春節(jié)就結(jié)婚。
不知不覺中,春節(jié)臨近了,可是,大毛子家卻并沒有準(zhǔn)備結(jié)婚的跡象。一天,周秀英來串門,才知道他們在訂婚后不久就“吹”了。我想起父親一次曾說,大毛子的父親調(diào)到地直另一個單位當(dāng)一把手了,他還有希望調(diào)到地革會工作。我想這可能就是他們婚事告吹的原因吧。果然,周秀英說,大毛子的父親忽然堅決不同意。大毛子性格懦弱,大哭一場,分手了。聽到這個消息,我非常高興,產(chǎn)生了去找她的念頭,但躊躇再三,終于沒有勇氣,只給她寫了一封信,向她傾訴了藏在心中多年對她的感情??墒牵^了很長時間也沒有收到她的回信,不知她收到信沒有。就在我等待期間,忽然聽說她去世了!那天——一九七六年四月末的一天,下著雨,綿綿密密,淅淅瀝瀝,如煙如夢,如泣如訴。正值一年春盡花殘之時,這顆尚未開放的鮮花凋零了。她是回族人,聽說,前一天她去過清真寺,面對長老無語流淚,當(dāng)晚就服了安眠藥。她在廠里,是三八紅旗手,每天提前上班,推遲下班,但那天早晨,很晚還沒有醒來。她妹妹叫她,沒有回應(yīng),掀開被子,她妹妹嚇呆了。我聽到這個消息時,她已化為一縷輕煙。
歲月如流,轉(zhuǎn)眼間她離開這個世界40余年。我不知她有無墓地,如有,也不知她葬于何處。在那些凄風(fēng)苦雨之夜,我常常想起她:這顆美麗、憂郁、孤獨的靈魂,她在哪里安息?
又記:
她的妹妹,長大后出落得比姐姐還要漂亮。十八歲時,憑長相進了淮劇團。十幾年后,又調(diào)到新華書店。我常去新華書店買書,因此認識了她。她說話聲音很好聽,不見人,僅憑聲音,就令人傾慕不已。她已于十年前退休,現(xiàn)也是一個兩鬢微斑做奶奶的人了。
2017年2月7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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