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月光寶盒
昨天滿天星斗的時候,久沒聯(lián)系的朋友沙地黑米給我來了個電話,她用甜甜的聲音對我說,你媽媽做的干筍和臘肉真的太好吃了,臘肉香香的,干筍又脆又甜……這樣的美味,真的是只有親人才能做得出來。黑米意思是說,市場上是買不到這么好的東西的。“你媽媽有多大年紀啦?”黑米問我?!耙呀?jīng)78歲高齡?!蔽掖稹:诿左@訝,說真應該給老人一個紅包才對。我說不用不用,我把你的話轉(zhuǎn)告我媽,她就會很高興了的。
確實,每次回家,不管是不是逢年過節(jié),媽媽總會給我許多山珍——紅薯干啦,蘿卜干啦,香菇木耳筍干茶油土雞蛋啦……媽媽就像有一個月光寶盒,里面裝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好東西。這些東西帶回城里吃不完,就分送給親朋好友。毫無污染而又味道鮮美的綠色食品,自然是大受歡迎的。每當我把朋友們的贊譽反饋給媽媽時,她心里就會由衷地高興。爬山過嶺勞作的艱辛,制作美食的熬更打夜,一切辛苦的付出,在這一刻都不復存在了。媽媽給我們東西是不圖回報的,能夠得到一聲好評,一句感謝,已經(jīng)足夠了。
我的媽媽出生于三十年代,年輕的時候,從地勢還算平緩、魚米還算富足的大村子嫁到我的家鄉(xiāng)——一個林木豐茂,田少地多的閉塞山村,生下我們姊妹五人。物質(zhì)極度匱乏的時代,父母的負擔可想而知。但是,聰明能干的媽媽還是跟爸爸一起,將我們家的生活經(jīng)營得有模有樣。我們兄弟姐妹出生在條件艱苦的五六十年代,雖然吃過雜糧粗糧,卻從沒有過斷頓挨餓的尷尬。小時候很多孩子都打赤腳,但我們兄弟姐妹都有涼鞋穿。記憶中,逢酒會,別人會來我們家為孩子借衣服穿,雖然我們也會小的撿大的舊衣服,但與別人相比還算是穿得不錯的。
小時候,父母是長年參加集體勞動掙工分的,為了維持這一家人的生活,爸爸媽媽不知是怎么想出來的辦法,居然在七十年代初就買了一臺珍貴的華南牌縫紉機。媽媽白天勞動,雨天和晚上幫鄉(xiāng)親們縫縫補補或做為數(shù)不多的新衣服。當時的車工大約是六七毛錢一件,褲子好像更便宜,大約是三四毛的樣子。媽媽用這些少得可憐的錢,改善我們的生活,買回珍貴的油鹽柴米和牙膏牙刷肥皂,偶爾趕圩幫我們帶回一兩本漂亮的鬼仔書,苦澀的日子多少有了些斑斕的色彩。(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窮困的年代無法滿足我們少年時期簡單的物質(zhì)欲望。除了基本的吃和穿,我們沒有富余的東西。很少有糖吃,幾乎沒有見過水果。在記憶中,我有兩件漂亮的花衣裳,一件是橘黃底子藤蔓花的,一件是大格子的。純棉,質(zhì)量不錯,穿了好些年都不壞。少不更事的我,為了能早點得到一件新衣服,一次跟堂妹去山上砍柴時竟然動起了歪心思:怎么才能盡快得到新衣服呢?那必須得這件衣服壞掉。姐妹倆商量過后,死勁在泥地上蹭自己的衣服,希望快點蹭出一個洞。無奈搓來搓去,衣服還是老樣子,兩人只好沮喪地扛起柴火回了家。
這件事情,我從來沒有告訴過母親,我估計堂妹一定也不敢告訴嬸嬸。如果父母當年知道了,說不定會怎樣罵我們呢。其實,媽媽們?yōu)榱俗屛覀兊娜兆舆^好一點,已經(jīng)是窮盡了一切方法,而她們自己,何時又給自己添加過一件新衣服?
農(nóng)村生活是苦澀的,苦澀的生活里偏偏又加上了許多人為的因素。“大干快上”的日子,昏庸的政府竟然大搞什么“割資本主義尾巴”,不讓養(yǎng)雞養(yǎng)鴨,不讓種小菜,媽媽的縫紉技術,自然劃歸“資本主義尾巴”系列。那架為我們掙油鹽錢的縫紉機眼見就要遭人劫持,聰明的父母靈機一動,將機子拆散,悄悄挑回外婆家藏下。外婆家?guī)资锷铰?,當時幾十斤重的縫紉機是如何挑過去的,年幼無知的我竟毫不知情。
媽媽是個能干的人,從來沒有拜師學藝,憑著幾張圖紙,就能剪裁出漂亮的衣服。媽媽給人縫縫補補只是象征性地收一點針線錢,三角兩角的,有時候碰上人家衣服掉了一條邊,媽媽一會兒就給縫好,還分文不收。這時候我心里隱隱有種失落感,感覺我們家的日子又會緊巴一些了,而那些得到幫助的人,總是非常過意不去似地拿起補好的衣服離去。那時候還不怎么興說謝謝兩字,但是受惠者眼里的感激和內(nèi)疚,我是能看出來的。唉,可惜這架造福于我家和鄉(xiāng)鄰的縫紉機,竟然在外婆家整整躲藏了好幾年。那些年,我的心頭是發(fā)緊的,總擔心會有什么不祥的事情發(fā)生。好在一切都還安好。
媽媽一如既往地在貧困的生活中給我們擠出一抹又一抹的亮色。弟弟長身體,而生活又缺鹽少油。有一次很久都沒有吃葷菜了,我和弟弟早就渴望能加點菜。沒想到媽媽竟然從樓上拿出一塊臘肉,在厚實的砧板上剁起來。至今,她蹲在地上砍骨頭的樣子仍然在我腦中鐫刻著。那一幅圖就像經(jīng)過了陽光刺繡一樣,那么溫暖和美好。
那時候,經(jīng)常有山外的青壯年到山里購買木頭掙腳力錢。媽媽做臘肉的這天,剛好有個年輕小伙子到來,爬山過嶺干苦力的年輕人有多能吃可想而知,更何況又是那種一年難見葷腥的年代。他的存在,讓我們好不容易盼來的這一頓的生活質(zhì)量大打折扣。為數(shù)不多的臘肉,不斷被他風卷殘云,爸爸媽媽還一個勁地讓:“后生家,你吃哦,你要吃飽哦!”沒辦法,客人為貴。我和年幼的弟妹們大眼瞪小眼卻什么也不敢說。
為了我們這幾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媽媽還上山挖過草藥,我記得的有絞股藍、麥冬草等等,盡管曬干的草藥鋪滿一地,但是,也賣不到幾個錢。日子還是一如既往地艱難,沒有什么大的改善。據(jù)說我的爸爸還在我們不懂事的時候,就收購過香菇木耳到廣東去販賣,錢沒掙到,共產(chǎn)黨員的資格卻被無情地撤掉了。在那政治為上的年代,可想而知這是怎樣沉重的打擊。好在爸爸憑著正直的人品,還有不錯的工作能力,若干年后又重新回到了村干部的位置,分管植樹造林工作,為家鄉(xiāng)的綠化事業(yè)做出了不小的貢獻。
在艱苦的歲月里,媽媽的月光寶盒中除了吃穿用等物質(zhì)的東西外,最彌足珍貴的,還有那許許多多講不完的民間故事。《梁山伯與祝英臺》、《小姐妹智斗熊霸奶》、《王山打鳥》等等。火塘邊,床鋪上,媽媽一次次給我們講。生動形象的故事,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都深深印在我的腦海中。記得《熊霸奶》故事中,小姐姐被熊霸奶抓住后,多次想方設法逃跑都沒有成功。最后,她機智地將竹筒做成手鐲,假裝上廁所,讓熊霸奶用繩子系住手鐲,得以逃生。小姐姐逃到很遠了,吃人的熊霸奶還抓著竹筒傻笑不已……幾十年過去了,這個情節(jié)我至今不忘。媽媽的故事,可以說是我最早的文學啟蒙。它是我們貧瘠的物質(zhì)生活之外的一道精神甘泉,為我們干燥的童年生活增添了無數(shù)的雨露陽光。
隨著形勢的發(fā)展,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制度實行以后,百姓的日子慢慢好起來。糧食夠吃了,雜糧遠離了我們的生活,縫紉機也正大光明地回到家中,再也不用擔心被別人強行收繳去了。
風雨過后是晴天,在艱苦的歲月中,我也慢慢長大,讀了師范院校,有了穩(wěn)定工作。在回家鄉(xiāng)教書的日子里,我將微薄的工資交給媽媽,以期能減輕一點家庭的負擔??墒牵⒈〉墓べY對一個大家庭來說也只是杯水車薪,起不了多大作用。媽媽除了種田種地,不放過任何一個掙錢的機會,哪怕機會是那么艱難。
1982年,我們村小學校的孩子們勤工儉學撿油茶籽,榨了兩銻桶油,為了將油變成錢,必須拿到三十多里外的鄉(xiāng)鎮(zhèn)去賣。不通公路,沒有車。一位男老師說,誰幫我們挑這兩桶油去圩上賣,我們就給10塊錢勞務費。媽媽毫不猶豫點頭答應了?!拔胰グ?。”她說。
沒有油壺,敞口銻桶裝著滿滿兩桶油,來回60多里崎嶇的山路,早出晚歸兩頭黒。瘦弱的個子,當時年已45歲的媽媽,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努力。當媽媽將賣油的錢交給學校的時候,那個男老師感慨萬端:“真的虧了你了,真的虧了你了!”他不停地說。路那么差,假如一個趔趄油潑了,真是后果不堪設想。媽媽憑著膽大心細,憑著一個農(nóng)村婦女對生活的不屈和堅韌,硬是將不可為的事情做成功了。假如真還有其他辦法,媽媽一定不會冒險去掙這幾元苦力錢的。就憑著這次艱苦的賣油經(jīng)歷,我想我就應當孝順媽媽一輩子。
媽媽是個聰明能干的人,她雖然只讀了幾年書,可是能寫會算。不但在偏僻落后的山村為許多人所不能及,就是在發(fā)達的縣城,也能受到別人的尊敬。八十年代末,媽媽到縣城幫我?guī)Ш⒆樱敃r一個幼兒園的老師每逢年終扎帳,都要請媽媽幫打算盤,媽媽從來不推卻,又是抄又是寫的幫她打理得清清楚楚。
誠然,由于條件所限,媽媽沒法創(chuàng)造大富大貴來呵護關愛她的孩子們,但是,再艱苦的日子,她的月光寶盒總是滿滿當當?shù)摹K睦锩?,裝著我們的物質(zhì)財富和精神源泉。如今,年近八旬的媽媽還在為我們守護著家園。在大山中,她為哥哥弟弟的山林施肥除草,幫他們護理羅漢果,照顧比她年長兩歲、身體不太好的我們的爸爸。媽媽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一天天旋轉(zhuǎn)著,用她年邁的身體為我們這個家做著最大的努力。長年的勞累使媽媽身體異常瘦小,近兩年又患上了高血壓。我只是希望媽媽不要太辛苦,在輕微的勞動鍛煉的同時,保證自己的身體不出問題那才是最好的。值此母親節(jié)到來之際,祝福我的媽媽健康長壽,晚年幸福,同時也祝父親身體健康,快樂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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