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井
火辣辣的太陽,盛夏,那火辣辣的太陽,已經(jīng)死皮賴臉地在天上掛了整整六個多月了,今天起來抬頭看,是一個大太陽,明天起來抬頭看,是一個大太陽,天上天天都掛著一個大太陽,太陽就像火葬場里的那個焚尸爐一樣,滾滾地燒個不停。
這樣的太陽一天就能把地表曬褪一層皮,更別說一連六個多月沒見過一滴雨水了,水塘剛見底的時候,大家還高高興興地摸了一回魚,等塘底曬干曬裂的時候,大家都只剩下一張哭喪著的臉了。
幾只水鳥在泥床上來回地走著,那里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下幾撮干枯的野草在風里垂死掙扎,大地的身上裂開了一道道深深的口子,任誰看在眼里都能感覺到那種鉆心的疼痛,它無能為力了。天還是沒有要下場雨的意思,空氣中充滿了草被烤焦的味道和死魚的腐臭味,這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大的一場旱災。
爸爸最近都在忙一件事情,到處去找水。村子里的水井一口一口地干枯了,只剩下村口那老水井里還有一點水,整個村子里的人都一窩蜂似的上那里去搶水。
這口老水井已經(jīng)沒有人知道它是從什么年代留下來的,井和不遠處的那口大池塘相通,水質雖然不好,但出水量一直很充沛,大家都用井里的水洗洗菜洗洗衣服,很少有人把它成當飲用水。
大池塘已經(jīng)干涸了,老水井也像一個生了病的母親,瘦得擠不出奶水來喂養(yǎng)孩子。剩下的那點水幾天就被村里的人舀干了,只剩下一灘烏漆漆的泥漿。(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住在井邊的老青皮這回讓他得了天時地利了,整個村子就他家的水缸是滿的,老青皮沒日沒夜地守在井邊刮著井底連泥水都不放過,大家都只能滴溜滴溜地挑著水桶來,又滴溜滴溜地挑著空水桶回去,包括我爸爸。
爸爸窩了一肚子火,每天都將那老青皮罵上幾百遍,又拿他沒辦法,一桶水就將一個牛高馬大的大老爺們愁得睡不著覺。
傍晚的時候,天邊偶爾會飄起幾片烏云,爸爸就對媽媽說:今天可能要下雨了,然后就跑到天空底下死死地盯著那幾片烏云看,好像要用眼睛把那幾片烏云勾下來,偶爾有烏云從頭頂飄過,爸爸就說下雨了,有雨水滴到我臉上了,是真的。媽媽就瞪他一眼說:哪里來的雨,是樹上那知了撒了一泡尿,別在那里做夢了。爸爸臉上的那一臉失望,讓我一輩子都無法忘記。
有一天睡到半夜,爸爸一磆碌從床上爬起來說:我就不信那老青皮連晚上都不睡覺,說完提著兩個水桶出去了。皓月當空月亮將曠野照得發(fā)白,四處的旮旯洞里都冒出蟲子“啾啾”“啾啾”的叫聲,夜風呼呼地吹在爸爸身上透著幾絲涼意,月亮下是爸爸那長長的影子。
走到井臺邊,我想爸爸當時的心一定跌落到了比宇宙黑洞還要深的地方,那個老青皮正趁著那好月色“咯咚”“咯咚”刮著井底,伴著田野里那片“唧唧”“啾啾”的蟲聲組成了一曲得意的田園交響曲。爸爸挖苦他說:老青皮,你刮了這么多泥漿回去,讓你老婆明天熬羹給你吃吧!可以省不少米呢。老青皮就是不作聲,就是一副就不讓你吃的賴皮樣。爸爸扭頭就氣呼呼地回了家。
自從那晚垂頭喪氣地回來后,爸爸再也沒有去記掛那口老井了,他像一個地質學家一樣研究起屋后那座山來??赐炅松接謬T口那個水泥槽子轉,那個水泥槽是用來裝豬飼料用的,秋天的時候將一些紅薯葉子,菜葉子,用鹽腌上扎扎實實的一槽,留著給豬冬天慢慢吃。爸爸反反復復拿水泥槽跟后面那座山作比對,然后非??隙ǖ卣f:這個水泥槽正對著后山山坳的底部,這下面肯定有水脈。
爸爸拎出榔頭“咚咚咚”一通將水泥槽砸得稀爛,媽媽跑出來問他:你這是干嘛呢?爸爸非常堅定地說:挖井!鄰居們聽到聲響也紛紛跑出來看熱鬧說:這個阿才,在那里發(fā)神經(jīng)了。
爸爸在地上一個勁地猛挖,或許是真的胸有成竹,或許是在出他心中的那口氣,我看著他那大汗淋漓的背影,想起了愚公移山的故事,他是想要用他那一己之力,為我們挖出一口救命水來。
挖了一天,真的被爸爸挖出潮濕的泥沙來了,站在邊上看熱鬧的堂哥站不住了對爸爸說:才叔,我也來湊一份吧!
兩個人挖井勁更足了,到了第二天,已經(jīng)挖下一米多深,挖上來的泥土帶著水漿,鄰居們都轟動了,這地底下真的有水,大家都要求來參加挖井,一個挖井施工隊正式成立了。
挖井隊由六個家庭組成,下井的跟搬土的輪流調換以備保持體力,三個家庭一班,兩班倒日夜不停開工,水就是生命??!
由于井靠近后山山腳,地下有非常多的巖層,碰到這種巖層,只能用鐵錘跟榔頭一點一點地敲出來非常困難,而且越往下挖巖層越多困難也越大,但這個時候大家的心里只想著這下面有水,辛苦跟勞累都已不足掛齒。
六個男人就這樣一錘一錘,一鋤一鋤,一鍬一鍬,一點一點的挖了整整十個日日夜夜,一口氣挖進六米多深,直到挖到地底的巖石,實在挖不動了才停了下來,爸爸看到巖石縫里有幾股地下水不停地往外冒說:好了,就挖到這里為止吧!
為了不讓地表水滲進井里,大家為這口井量身定制了六節(jié)水泥井套,井套由三個半圓組成像一朵花兒一樣,大家用這種方法來設計井套,或許是為了寄托某種愿望吧!
井套放下去后,又在井套外圍填上了一層厚厚的木炭,用來凈化水質,然后用泥土將井外圍填實,抽干凈井里的泥漿水,大家就默默地等待水井出水了。
幾天后,大家都齊聚在井邊,看著爸爸從井里打出第一桶清澈的井水,堂哥說:才叔,你先嘗一口吧!爸爸用手掬起一捧井水嘗了一口說:真甜!井邊馬上就歡聲雷動,女人們都高興得直掉眼淚。
這口井里的水清冽甘甜,是我們村上最好的井,用這口井里的水泡出來的茶醇香清甜特別好喝,以至于全村的人都前來討水燒茶,為什么是討水呢?因為大家都知道這口井是怎么挖出來的,他們來挑水的時候都會先來打招呼說:到你家井里挑擔水去燒茶,你家井里的水好喝,而他們也只是每兩天來挑一擔水,這水是專門用來喝的,這是喝水的人對挖井的人的一種敬重。
這口井冬暖夏涼滋養(yǎng)了我們幾十年,井邊那棵金鉤梨開花的時候,媽媽為了不讓金鉤梨的花落進里,專門為井做了一個井蓋,小小心心地把它蓋好。秋天落葉的時候,媽媽也會把它小小心心地蓋好,那時候井是寶貝。
直到后來村里通上了自來水,鄰居們都紛紛造起了樓房在地下挖了化糞池,大家怕井水受到污染,漸漸地改喝自來水了。井就像一位功成身退的勇士一樣默默地退到了幕后。
爸爸也老了,不再是那個血氣方剛的壯漢,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白了,背也不再挺直,院子里就剩下他和那口井相伴了。春天的,金鉤梨的花朵落滿井沿像雪一樣,秋天的,落葉紛紛揚揚像蹁躚起舞的蝴蝶,井和爸爸都在秋天里追著那段回憶,那段屬于他們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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