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雙城孤影·第五章:夜行

第五章:夜行
女子名叫謝芷萱,茂城縣遠(yuǎn)亭鄉(xiāng)人。1984年,茂城發(fā)生蝗災(zāi),蝗蟲過處,小麥、高梁如同颶風(fēng)過后的門臺亭廊,僅剩顆粒無收的狼藉敗葉。柳楊當(dāng)年收成卻很好,但對外售賣的高價卻無法讓人承受。買不起糧食,但要活下去,茂城縣人這年集體出走,到天南地北討生活。謝芷萱說,在遷徙途中,不少人死于饑餓,活著的人為了路旁一塊發(fā)餿的饅頭,如野狗一般大打出手。當(dāng)時,謝芷萱剛好17歲。17歲的年紀(jì),沒有初戀,沒有課本教室,有的只是生存之下的茍延殘喘。只要能活著,其它一切都不足輕重,乃至于別人的性命。
劉起想起靳以筆下《冬晚》里的車夫。他大概十八九歲吧,為了三十枚錢幣(100枚為一毛錢),他可以撒謊、不顧惜身體,為的也只是活下來。不過,他比謝芷萱高大許多,因為他保留了尊嚴(yán)的底線。
劉起又覺得謝芷萱的話不符實際。雖然1984年他還沒出生,但從父輩的訴說里,他記得茂城的經(jīng)濟一直比柳楊好得多,更別提什么蝗災(zāi)。而司機聽完后不住地點頭說道:“是啊,若不是茂城有工業(yè)做支撐,可能現(xiàn)在就沒有這個地方了?!眱扇说膽?yīng)答如出一轍,好似若有其事,劉起更迷糊了。
此時夜幕已經(jīng)完全落下,雪片更大了。司機打開了側(cè)三輪的燈光,將可見范圍內(nèi)的飄雪掩映得如同沒有信號的電視機。謝芷萱緊了緊襖子,話頭承接三年前的遷徙。
和謝芷萱一行的,還有父親謝云、哥哥謝小龍,母親的印象,在謝芷萱十歲那年戛然而止——她死于敗血病。(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謝家三人流落到柳楊縣的第一頓飯,花光了他們身上所有的錢。姚老板皺著眉頭抻了抻皺巴巴的一毛、五毛,遞給了謝芷萱他們幾個包子、三碗豆?jié){。包子和豆?jié){都是冷的,但這對于劫后余生的三人無異于珍饈美食。
當(dāng)身體回復(fù)了溫暖,三人才發(fā)覺柳楊真冷啊,無論是當(dāng)?shù)厝说难孕校€是燃燒的爐火、天邊的太陽,抑或烹煮出的食物,都不帶一絲溫度。“看來不是我不正常,而是整個柳楊不正?!?,劉起想。
謝家三人到處找事干,卻沒人收他們。來柳楊的途中,謝小龍患了風(fēng)寒,這一路走得艱辛而緩慢,走得快的難民已經(jīng)填補了所有空缺的職位?!爱?dāng)時唯一的安慰,就是我們可以等到第二天死”,謝芷萱的自哂慘然而冰冷。
就在三人舉目無措、垂頭喪氣之時,兩名柳楊警衛(wèi)卻將謝小龍硬生生得拽走了,理由是他殺了茂城縣公安局副局長陳琨的兒子陳煜。謝云和謝芷萱跑到派出所去理論,去解釋一路漂泊的艱辛和謝小龍的無辜,但警察的反駁讓他們無言以對:其一,謝小龍在茂城殺人,于是狼狽出逃到柳楊;其二,有人目睹陳煜被害,畫出來的兇犯頭像跟謝小龍十分神似;其三,謝小龍被抓后一直抖個不停,如果他沒殺人,他不至于緊張發(fā)抖、做賊心虛?!拔覀兘忉屨f謝小龍發(fā)抖是因為他風(fēng)寒沒有痊愈,并叫了葉文生大夫來診斷,但葉文生卻滿嘴胡說我弟弟的病早已痊愈”,說到“葉文生”三個字,劉起感覺謝芷萱的嘴里能噴出火來。
劉起望了望前面的司機:“你們辦案都是這么高效率嗎?”他自己闖入這個莫名其妙的世界,也被莫名其妙被指認(rèn)為殺人兇手。他并不是憐憫謝芷萱,而是發(fā)覺謝芷萱與自己是同類人,仿佛只要是外鄉(xiāng)人,都能被當(dāng)?shù)厍宓婪螂S意當(dāng)做殉難品。望著司機無言以對的蕭索背影,劉起心頭一陣快意,盡管他覺得派出所對謝小龍的嫌疑推斷合情合理,但他仍是義無反顧站在了謝芷萱這邊。他的理性在這場異變中蕩然無存。
被判決的第二天,謝小龍雙手雙腳縛著手銬、鐵鏈,被警察拖著在整個柳楊縣游街示眾,如同舊時代里批判“臭老九”。適應(yīng)了茂城暖和的天候,謝小龍在柳楊的太陽下瑟瑟發(fā)抖,額頭卻冒出了虛汗。當(dāng)時時處夏末秋初,天上的太陽讓人眼睛一陣刺痛,灑下的光芒卻如冷水潑面。他冷得想蜷縮身體,卻被警察一警棍打在背上,疼得他“嗷”地一聲,把腰背挺得筆直。兩旁路人用土塊、矸石狠狠砸他,更有甚者用棍棒打他、用尖刀戳他。謝小龍渾身鮮血直流,警察和路人卻哈哈大笑,好像一群巴西人慶祝他們的狂歡節(jié)。
游行完畢,警察在謝小龍頭頂戴上黑色高帽子,在胸前掛上寫著名字、打了叉的木牌,把他拉到柳楊縣派出所門口。接著柳楊縣派出所的胖民警做了一番追逝陳煜的悼詞,面無表情的淚臉加上鬼哭狼嚎的聲音,惹得謝芷萱想笑。隨后,陳琨也從茂城趕來,一臉憤慨地朗聲念了長達(dá)九頁的批判書,痛斥謝小龍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當(dāng)眾行兇枉為子民、國之悲哀死不足惜……
隨后的一聲槍響,讓全民在一陣闃然沉寂之后,發(fā)出雷鳴般的歡呼,仿佛人們積壓了上千年的奴性,在一朝解放后的忘情吶喊。謝云帶著謝芷萱離開了柳楊縣城。他變了。他本想在柳楊為兩個子女謀一片天地,沒想到柳楊卻成為了兒子的墳?zāi)埂K?a target="_blank">以前是一名勤勤懇懇的莊稼人,現(xiàn)在他只想讓整個柳楊縣的人為兒子陪葬。
離開縣城之前,民眾還在派出所門口的集市歡慶,謝云決定去做一件事。他走上老街,老街空無一人;他來到葉文生診所,葉文生正在給一名婦女把脈。診所桌上有碾藥用的藥杵和擂缽,謝云握起藥杵,如同用鋤頭挖開干涸地表一般,奮力將藥杵刺進(jìn)了葉文生的胸膛。
看著血泊中的葉文生,看病的婦女嚇得木若呆雞。不等她呼喊出聲,謝云嘴里“啐”一口痰:“去你媽的!”一腳將婦女踢暈?!拔耶?dāng)時怕得要死,但我卻笑了。在一天時間里,你的依靠、至親、信仰次第崩塌后,或許唯有報復(fù)的鮮血,能洗掉一切不快。”
看著謝芷萱喃喃自語,劉起隱約想起下午經(jīng)過老街出口時,“葉文生診所”的屋檐下,已積聚紛雜野草。劉起心頭一陣雜亂:葉文生在自己的時代里——2017年——還活得好好的。雖然柳楊逐漸建起了各類醫(yī)院,診所生意一日不如一日,但他依靠自己在縣里的名聲和低廉的看病價格,活得更加滋潤了,身體也發(fā)了福。如果他在一個世界的1984年已經(jīng)死去,而在另一個世界的2017年還活得很好,根據(jù)從前的看科幻片的經(jīng)驗,這完全沒道理,因為平行世界之間的所有人和事,都是相互牽扯的,而且往往是按時間先后順序遞進(jìn)。不過這也沒有確切證實,是否會發(fā)生這一切,自己也說不準(zhǔn)。“平行世界”,自己已越來越不懂了。
“在沒查明真兇之前就隨意殺人,你們眼中沒有絲毫法紀(jì)嗎?”劉起問。
謝芷萱冷笑一聲:“如果那群警察脫掉綠色臭皮囊,他們的行為在你看來,有法紀(jì)可言嗎?”她又望向前面的司機:“您說呢,司機先生?對了,您怎么稱呼?”
司機頭也不敢回:“姓許,許天城……”對于謝芷萱的前一個問題,他卻遲遲沒有回答。
離開縣城后的謝云,帶著女兒入了柳楊城外土匪窩。大半輩子的農(nóng)作生涯,讓他渾身都是力量;喪子帶來的痛苦,也讓他不再懼怕任何人與任何事。土匪頭答應(yīng)盡一切力量保護謝芷萱的安全,謝云應(yīng)承做匪窩里的敢死隊,帶頭殺人、襲警、炸車。直到一年前的一次火并中,土匪頭中彈身亡,謝云靠無情鐵腕繼承了他的位置。
劉起這才明白,為什么當(dāng)初老李帶他進(jìn)城寧愿走顛簸起伏的山道而不走這條路——這就是一條黃泉路。他也更加確信派出所對他的栽贓嫁禍:在這群土匪的虎視眈眈之下,他根本沒有機會在柳楊與外界之間來去自如,殺了那什么陳梓韜還能逍遙法外。
他想起老李是豐平人,他的態(tài)度友好、秉性善良,在他垂死之際給他棉襖、食物和水;而旁邊的謝芷萱,以及被打死的謝云,在來柳楊之前都是忠厚老實的莊稼人。由此假設(shè),柳楊外的一切都很正常,而柳楊一定存在什么東西,或者某種力量,讓這里的人變得冷血無情、窮兇極惡。
況且,人也不可能在一瞬之間性情大變,更遑論是一個莊稼人,眼見兒子被害,哭都來不及,他又怎么會有力量去殺人?即便有這種復(fù)仇的急切心理,那也是一時意氣沖昏頭腦,殺人后只會后怕得將自己隱藏,又何來勇氣將整個縣的人玩弄股掌,慢慢將他們折磨而死?再退一步,假設(shè)謝云的做法是合乎情理,而謝芷萱呢?她還是個未成年的懵懂孩子,出遠(yuǎn)亭鄉(xiāng)以前,她根本沒見過什么世面,如果是一個正常人,面對有人被殘忍殺害,她怎么笑得出來?除非她天生患有悖德癥——毫無人性可言的反社會人格與生俱來。
劉起又想到進(jìn)入柳楊后,自己的處事也越來越狠辣,為了生存,罔顧法紀(jì),這在2017年,他絕不會這么不顧后果。自己一定受了某種力量的牽制。劉起頭痛欲裂,饑餓與不斷流失的熱量正在加速消耗著他的生命,但他不愿停下思考,他覺得就快找到這股力量了:這些人毫無人性,用刀、用石頭攻擊謝小龍……石頭……
劉起眼睛一亮,轉(zhuǎn)過頭猛然問道:“你們那個石室里,為什么只有燈罩,而沒有燈泡?”黑夜中,謝芷萱一臉不解地看著車燈余光里的劉起:“聽之前的土匪頭說,每次裝上燈泡,燈泡就‘嗞嗞’亂響,接著就炸裂了。于是我們就放棄了,但室內(nèi)的人們通常會無緣無故被電擊,我們就把電線也撤掉了,改用火把”,謝芷萱哂笑一聲:“連火焰都是藍(lán)色的,你說這里是不是跟地獄差不多?”
劉起沒去理會這個問題,他早已對藍(lán)色火焰、冰冷陽光免疫:“那你們有沒有查找原因?比如……石室門口的石頭?”
謝芷萱若有所思點點頭:“你這么說,我倒想起那群土匪——包括我爸,都愛靠在那塊石頭上休息、睡覺,一覺醒來后,他們都會比之前更狠辣、更殘忍、更沒思想,就如里面的二把手——就是那個紅臉,完全就是一個石器時代來的野蠻人。我爸日益兇殘,跟著土匪們吃人肉、喝人血,我勸他遠(yuǎn)離那塊石頭,但他根本聽不進(jìn)去,石頭對他們的誘惑太大了”,謝芷萱突然止?。骸澳闶钦f,那塊石頭不僅影響人,還影響電流?”
劉起點點頭:“應(yīng)該錯不了。”從手機突然升溫、發(fā)燙那刻開始,劉起就隱隱覺得門口石頭有異樣。他想起《探索發(fā)現(xiàn)》里的一個故事。從前有兩個人登上,無奈碰上雷雨天氣,留在山腰的洞里過夜。晚上,洞里突然響起千軍萬馬般的殺伐之聲。兩人驚悸地看了四周,洞內(nèi)并無他們之外的任何一人。后來,科學(xué)家和物理學(xué)家發(fā)現(xiàn),這個山洞,是一個大型磁鐵礦,它的磁場記錄下了多年前的文明與野蠻。雖然另有科學(xué)家反駁了這個觀點,因為磁鐵導(dǎo)音性強,且磁場容易被分割,難以有記錄作用,但兩個登山人的感受是真真切切的。
與之類似的,還有印度希沃布里村的“圣石”。據(jù)說只要對著“圣石”高呼“庫馬爾·阿利·達(dá)爾維-奇-奇-奇”,它就會升空到2米高度。但這是很明顯的謠言,有人直接拆穿這是當(dāng)?shù)芈糜尉譃槲慰偷臓I銷手段。
但無論真實與否,兩個事件都證實了一件事:有些石頭的確有很強大、神奇的某種磁場,這種磁場與其它磁場共振、干擾、交互之后,通過運動電荷影響電子設(shè)備、大腦神經(jīng),乃至產(chǎn)生記錄功能。中國人愛喜歡玉石,外國人喜歡瑪瑙、水晶,除了它們本身具有吉祥的意味,還在于它們的磁場能夠?qū)θ梭w磁場進(jìn)行改善。
土匪窩里的石頭,無疑就是一塊產(chǎn)生強大電磁效應(yīng)的“電磁脈沖”。它不僅干擾了所有電流的信號,損壞了所有電子設(shè)備,還燃燒了土匪的大腦,把他們變成殺人機器。劉起看了看謝芷萱,心頭不禁一陣感嘆:這需要多大的耐力,才能抵抗如此大的侵蝕?她和謝云,一人控制了外界,一人受外界控制,自然與人的力量,究竟誰又更勝一籌?
他想到小學(xué)同學(xué)譚曉茜?;蛟S,這些物理上的謎題,只能指望有朝一日回到另一個世界,找那位物理研究所的高材生尋找答案了。
扭傷的腳傳來痛楚,劉起艱難地低頭看。四下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他突然想起分叉口的鞋子:“除了我和許天城,你們還帶回過其它’戰(zhàn)利品‘嗎?”
“你是說跟‘你’一樣的人吧?”謝芷萱直直盯著前方車燈下的昏暗路面:“其實我第一眼見你,就知道你跟我們不一樣。你應(yīng)該是那個人口中‘2017年的人’,你們都穿著一樣的鞋子,不屬于這個時代的衣著。”
“你們把他……煮了?”劉起想到石室鍋里的食物,惡心感涌上喉嚨。
謝芷萱搖搖頭:“那小子命大,也夠狠,他將一大把假錢——你們那個時代的錢——拿給我爸買命,我爸一腳把他踢到門口。門口站了一名持槍的土匪,他咬斷了土匪的脖子,搶過手槍逃出門口。他運氣好,選對了方向,等我們沖到迷宮出口,他已蹤影全無。我們騎著車追了二十多里,還是沒找到,如同消失了一般?!?/p>
劉起不由想起茂城車站遇見的白領(lǐng),“九死一生”、“生不如死”開始在腦子里盤旋:“他是什么時候逃脫的?”
“兩天前”,透著車燈余光,劉起看見謝芷萱伸出兩根指頭。
劉起肯定逃走的人就是白領(lǐng)。如果白領(lǐng)沒來過這里,他不可能說出那番不著四六的話。兩天前他逃回了2017年,花一天時間回到茂城,散布了讓人不屑一顧的“瑪雅預(yù)言”。但問題是,他怎么來到這個時代,又是怎樣逃脫的?
劉起的頭又疼起來。突然,許天城一聲歡呼:“終于有歇腳的地方了!”
劉起支撐著抬起頭。前方路沿左側(cè),一個二層小樓頂上,彩燈環(huán)繞著四個大字:半城賓館。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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