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跟著外婆長大。記得三五歲時，每天天不亮外婆就給我穿戴整齊，然后牽著我的小手，腳步蹣跚地走出家門，來到巷口的一處殘破半壁的老屋，這里便是外婆每天賣茶水的攤位了。我乖乖地坐在馬扎上，雙手托著下巴，看著外婆在我面前走來走去。她一手拎出一個小蜂窩煤爐子，一手提著一個大號燒水壺，老話里管這燒水壺叫吹子。把這吹子放在爐子上，這一燒就是整整一天了。這也算是一天的買賣開張了。兩張小方桌攏在一起，一溜兒擺開八個大碗兒，再拿出一個紅色的鐵盒子，打開里面是一層塑料紙，再打開里面就是噴香噴香的茶葉，抓一小把放在每個大碗兒里，只等著水開了沖上茶。記憶中那種香氣的茶葉味后來我一直沒有再聞到過，一直到外婆去世我也沒有問過她，那茶葉究竟叫什么名字。那種香氣卻陪我度過了整整一年。

現(xiàn)在我也幾乎想不起來都是些什么人才來喝茶，反正一碗茶才三分錢，有時候一分錢外婆也賣，甚至還有不收人家錢的。那樣情況多數(shù)是些衣衫襤褸的討飯人，有時外婆還要給他們一些零錢。有一次，我不理解地問外婆，為什么不管他們要茶錢還要給這些叫花子錢。外婆很生氣地說，不許叫他們叫花子，想當年誰沒當過叫花子呢？后來，躺在外婆懷里聽外婆講她年輕時候的故事時我才知道，外公很早因為饑餓去世了，外婆一個人拖著五個孩子艱難生活，從農(nóng)村來到城里，后來城里又呆不下去了于是又回到農(nóng)村。挨家挨戶要飯的經(jīng)歷讓外婆一生印象深刻，敲百家門吃百家飯，看盡人世冷暖，品盡苦辣酸甜，外婆說她經(jīng)常在夢里都在敲人家門要飯吃。

母親眼里的外婆一直是一個剛毅十足的女人，性格倔強要強，一輩子腰板挺得筆直，自己認準的事情從不肯向任何人屈服。母親說，也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性格才使得他們姊妹五個人都能長大成人。無論在城里還是回到農(nóng)村，外婆始終都沒有一分地，臨走的時候戶口本上也寫著“城鎮(zhèn)戶口”，還一直擔心能不能進村里的墓地。就是這樣一位老人，她身高一米七五，裹著三寸金蓮的小腳，兩個小腳趾被生生折斷壓在腳掌心里，瘦瘦長長的臉，頭發(fā)一直濃密，牙齒一顆沒掉，活到九旬。她跨越了兩個世紀，經(jīng)過了民國時期、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新中國成立、三年自然災(zāi)害、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見證了一個國家的大災(zāi)大難，也見證了她的崛起與富強，從一個給地主家干活的丫頭到住在二層小樓里盡享兒孫滿堂的老嫗。她天命之年喪夫，耳順之年痛失愛子，古稀之年痛失愛孫，終老之年摔傷臥床整整三年，卻一直堅強地樂觀地對待生活；她經(jīng)歷過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無盡傷痛，也樂享過子孫繞膝的老年之福；由她親手帶大的孩子三五個，看大了兒子家的看閨女家的，有時候一個人要帶著兩三個孩子；她一輩子節(jié)儉持家、勤勤懇懇，對兒孫疼愛有加；她一輩子嘮嘮叨叨，卻都是對孩子們的噓寒問暖。

曾經(jīng)坐落在集市路口旁邊的老屋是外婆親手為小兒子置辦的家業(yè)，那里幾乎承載了我整個童年最美好的記憶。老屋里只有外婆陪著小舅生活，那個時候小舅還沒有娶上媳婦，工廠里上班賺錢兩個人花是綽綽有余的，日子也算不錯。大舅和三舅都已成家分開過了。曾記得，昏黃的燈下，外婆的三兒子也就是我的三老舅喝了點酒，坐在外婆床邊的一個舊的發(fā)黑的椅子上，給外婆續(xù)上一支煙，自己也瞇著眼睛點上，說說幾天來家里的和工作上的事情，向外婆打聽著東家長西家短的瑣事?？吹贸鰜?，這些時候是外婆最高興的時候，因為她一直絮叨“小公雞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她真的害怕兒子們一個個把老娘給忘了，只顧著自己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小日子了。幸好舅舅們都不是這樣的人，常常會回來看望自己的母親，那時各家的生活都不好過，很少有人買東西串門子。舅舅們來的時候一般都是兩手空空，最多就是拿半包外婆喜歡的煙，這讓外婆已經(jīng)很高興了，走的時候外婆盡量讓他們帶著些吃的家里能用的上的，有什么盡可以拿走。

整個小學我都是跟外婆住在一起的，那時候家里沒有電視，生活卻不乏樂趣。晚上寫完作業(yè)就可以趴在床上聽外婆講故事。外婆不識字但是講得故事從來沒有一個重復(fù)的，每天的故事都是新的。我總結(jié)了，也許這正是外婆長壽的秘訣之一，腦子靈活，而且是越用越靈活，晚年的她幾乎沒有糊涂過，算賬的本事更是讓我這讀過大學的人都咂舌，從來沒有正式學過珠算，更沒有用過算盤，但是自打年輕時跟日本鬼子做生意賣花生米開始，就一筆錯賬都沒有。很多時候，買賣東西張口就來，最厲害的可以精確到兩，毛票可以精確到厘。外婆的故事多半是講她自己的，從她開始記事兒時候講起，講地主家的房子如何的富麗堂皇，地主家的小姐如何打扮自己，模仿日本鬼子如何拿手比劃講價、搶東西、拿槍嚇唬老百姓，講中御橋、皇城園、護城河在當年是什么樣子，講當年解放軍攻打兗州城死了多少年輕的生命，講自然災(zāi)害時候人們?yōu)r樹葉、拔草根、吃腐爛的地瓜，講文革時舅舅們跟著紅衛(wèi)兵看批斗……對于歷史的熱愛以及后來讀大學時我選擇歷史專業(yè)，我一直歸功于我的外婆。外婆老早老早就在我幼小的內(nèi)心里插上了想象的翅膀，這些故事沒有成為我的催眠劑，反而成為了我童年夢境中的畫面、作文里的主人公和故事片段。尤其需要提出的是，學成回兗州工作后，我被分到了文化部門，兗州的歷史是我不得不去了解的重要內(nèi)容，而在那時候能在人前對兗州歷史略說一二、東拉西扯一通還主要得益于我外婆的故事。

外婆的故事講累了，她也乏了，就吵著要關(guān)燈睡覺。老屋里關(guān)了燈很黑很黑，可是我還沉浸在故事中遲遲睡不著，外婆的呼嚕聲成了我最好的伙伴，我必須要聽到床那頭的外婆打出很大聲的呼嚕聲才肯睡去。因為不知為什么我總是擔心外婆會在睡夢中永遠離開我，即便是半夜醒來，我也要仔細先聽聽外婆是不是還在睡著，有沒有均勻的呼吸著，特別是一定要摸摸外婆的長腳是不是有溫度，因為我知道只有活著的人才有熱乎乎的溫度。我還喜歡抱著外婆的腳丫睡覺。她的小腳可真小啊，我的手也不大，每天都用它來丈量自己的手有沒有長大些。有時候我問外婆為什么她的腳丫從來都不臭，不像我總是出汗臭的要命。外婆說，她年輕的時候也臭，老了皮干了也不出汗了就不臭了。那時候我真希望自己快點老，老了腳丫子也不臭。后來，我懷孕的時候坐在外婆的病榻前，將這些小時候的趣事講給她聽，外婆眼睛里滿滿的全是不舍的愛。(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最后一個月，外婆在因長期吸煙導(dǎo)致的肺癌和摔傷的巨大痛苦中離開了這個世界。當時我已懷孕八個月，沒有送她最后一程。母親說，外婆走的時候表情非常安詳，腰桿還是堅持挺得筆直，臉上沒有一絲痛苦的猙獰，她不想讓孩子們?yōu)樗龘?。外婆一輩子?jīng)歷的事情太多了，她的心里跟明鏡兒似的。就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時間，她還曾教我為人處世的道理，教我如何做一個好妻子、好兒媳，教我如何疼愛跟著她一起吃苦很多的我的母親，甚至還曾為我未出世的孩子謀劃了很多的事情，幫我想辦法如何不耽誤工作又能同時照顧好孩子。后來，事實證明，外婆的很多話讓我受用終生。

現(xiàn)如今，我的兒子兩歲了，身心健康、快樂成長，我的老公很愛我，我的婆婆公公對我很好，我深愛著我的母親，我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墒峭瑯幼鳛橐粋€女人，外婆并沒有得到一個陪伴她相濡以沫、相持到老的男人。她一輩子似乎都在關(guān)心著別人，自己的兒孫，自己的親戚，甚至過路的討飯人?？墒俏也恢浪龑ψ约?a target="_blank">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給她的這段婚姻是否滿意，她與外公是不是很恩愛。在他們短短十余年的婚姻生活中，他們有沒有因為窮苦的生活失去對愛情的追求，還是在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瑣碎生活中沖淡了愛的意念。女強人一樣的外婆是不是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呢？這一面有的話我也不可能見到了，但是我希望她在另外一個世界，在外公癡癡等待她的那個世界里，他們可以很浪漫的生活在一起，褪下女強人的外衣，做一個干干脆脆的小女人，因為在那里她不需要受這么多的苦，沒有那么多的負累。我真心祝福外婆，天堂里快快樂樂、健健康康的和外公一起幸福地生活。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38842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