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請問您就是梅老師嗎？”當(dāng)我還在津津有味地盯著手機(jī)修改文案的時候，一位穿著西裝打著領(lǐng)帶的女士走過來，很紳士地弓下身子，說道，“很抱歉，我來遲了?！?/p>

我很詫異地看了看她，遲疑地問道：“您是……”

“我就是敏兒?！迸孔詠硎斓刈叩轿业膶γ孀拢?wù)生打了個響指。

因為等得太久了，將近四十分鐘呢，我堅信自己是一個很有耐性的人，當(dāng)然，得虧哈根達(dá)斯咖啡店里的音樂很溫和，不至于讓我太過煩躁。

然而這一刻，我也難免有些不悅，更何況，她這做派，說得難聽一點，簡直像極了古代那些沒閹清根的太監(jiān)，不男不女的；還有，打響指的那個動作，引起了鄰桌的反感。

和她對坐，實在太尷尬了！若不是允了朋友，我恐怕早就開溜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喝點什么？梅老師！”敏兒接過服務(wù)生遞過來的果盤和飲料單，問道。

“隨便來點水吧，我不能喝咖啡?！北M管有些惱，但是，看在朋友的面子上，我還是耐著性子，欠了欠身子，靠實了沙發(fā)坐直，微笑道，“我朋友說，你們的婚禮有些特別？”

“可以抽煙嗎？” 隔著茶幾的敏兒沒有回答我的問話，而是掏出一根煙來，點著了才問我的意見，然后很直接的道，“小陳告訴我了，您不抽煙也不喝酒?！?/p>

我無奈地笑笑，這個敏兒還真有點自私啊，不就是請我?guī)兔o她的婚禮做個紀(jì)錄片嗎？這個活，其實，婚慶公司有專門合作人搞這一塊的，讓我一個寫文案的來策劃這個幾乎沒有技術(shù)含量的活，真有點浪費(fèi)時間！

“拜托，快點切入主題好不啦？歪三扭四的干嘛呀？已經(jīng)浪費(fèi)了將近一個小時了。浪費(fèi)別人的時間是可恥的??！”我在心底里發(fā)著牢騷，暗暗責(zé)怪朋友介紹的這個業(yè)務(wù)。

敏兒毫無察覺的吐了一口煙，再長吁一口氣，說道：“我看過梅老師您策劃的幾部片子，很受感動！”

“不敢當(dāng)，那些都是短片，不成氣候的。”我習(xí)慣性地輕咳一聲，內(nèi)心簡直有點憤怒了，想套近乎的也不能這樣毫無底線吧？再者，你這樣夸我，只會提醒我對你的服務(wù)加價，好在我還是一個實誠人，若是換了別人，我只能呵呵了。我以我的誠實直截了當(dāng)?shù)膯査?，“我想知道，你們的婚禮有什么特別的呢？”

我的一聲咳嗽，應(yīng)該是讓敏兒覺得有些愧疚了，她連忙掐滅才吸了兩口的香煙，扔進(jìn)煙灰缸里，然后，雙手托著腦袋，將臉埋在手心里。

我想我應(yīng)該再暗示一下她，我有點坐不住了呢，便掏出手機(jī)，調(diào)出一段手機(jī)鈴聲來，撳響它。

敏兒這就抬起頭來，抱歉地看看我。

“一條短信，別的公司催稿了?！蔽倚奶摰匦π?，留有余地的扯道，“不過還好，今天是星期天，晚上加個班就可以搞定啦?！?/p>

敏兒似乎并不理會，像是自言自語的說道：“原來打算元旦結(jié)婚的，卻又要延后了，所以……”

聽了這話，我真的懷疑她是否是個正常人，她的思維發(fā)散，跳動的維度已經(jīng)超出了我能接受的范圍。這個，完全可以電話解決的問題，卻要花費(fèi)各自的時間來跑一趟，不覺得無聊么？

“我新娘的媽媽病了，本來說好了今天來和您一起聊聊我們的紀(jì)錄片的事情的。”敏兒很認(rèn)真的道。

“新娘？”我怕我聽得不夠認(rèn)真仔細(xì)，著重重復(fù)了一句，問敏兒，“你的新娘？”

敏兒竟然點點頭，定定地說道：“是不是有點特別？”

我不由得打了個寒噤，敏兒雖然看上去很Man ，但她畢竟還是個女人??！

“我們的婚禮不能進(jìn)教堂，也不能進(jìn)酒店，我們的交往遭到了雙方家長的堅決反對，我們的戀愛不被大眾認(rèn)可！”敏兒略帶哭腔對我說道，“可是，我們是真心的！”

我一時間也無法接受這個故事，可是，敏兒執(zhí)意要告訴我這些肯定有她的原因。

“我來自貴州農(nóng)村，從小在山里長大，剛來無錫的時候，在飯店里端盤子，因為文化不夠，所以，只能端盤子。”敏兒的話聽起來有些亂亂的。

剛要站起來的我重新坐回到沙發(fā)里，追問道：“你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呢？”

“說來有點話長?！泵魞哼@才重新回到剛來時的狀態(tài)，“先說我們是怎么互相幫助的吧，那是一個夏天的晚上，一個工地上的包工頭請客吃飯，吃完了就賴在飯桌上不走，撕開撲克盒子就斗起了地主來。當(dāng)時，大排檔的老板讓小娟上前收拾一下，實際上是要趕那一幫人走，那幫犢子不僅不肯走，還對小娟拉拉扯扯地，做下流的動作，然后，我就操起湯勺，舀了一勺滾開的油澆過去，將那包工頭的手臂燙了個大泡……”

“你們是在同一家大排檔打工嗎？”和敏兒交流有點費(fèi)勁，但是，說實在的，她人很漂亮，當(dāng)我聽了她講的關(guān)于一湯勺滾開的油澆向潑皮時，再看她穿著一身男式西裝，竟然不覺得那么的別扭了。

“娟說我救了她！”對于這一段回憶，敏兒有些激動，“我們不是一家大排檔的，只是，攤頭挨得近而已。”

對于擠牙膏式的交談，必須要有引導(dǎo)。

“然后呢？”我問。

“第二天，我們就被趕走了?！泵魞簩⒖Х葦噭颍似鸨?，對著杯子輕輕吹了一下，然后將嘴湊近杯沿，小酌了一口咖啡，這時候看上去還是蠻文雅的！她的表情略顯放松，好像在講別人的故事一樣，“后來聽說那個包工頭纏著繃帶，叫了一大幫無賴找到大排檔要砸攤子，當(dāng)然不會讓他得逞的，有人報警了?！?/p>

“后來你們?nèi)ツ牧?，是在一起打工嗎？”我接過服務(wù)生遞來的一杯凈水，趁隙打斷敏兒的話，盡管我知道這樣很不禮貌，但我沒法忍受毫無節(jié)制的東扯西拉。

“我去了一家酒吧當(dāng)了駐唱歌手，娟就在那了當(dāng)服務(wù)員?！泵魞旱脑掝}總是那么的富有跳躍性，而且跨度極大，讓人難以跟上節(jié)奏。

我以質(zhì)疑的神色瞪大眼睛看她，是的，這中間被她省了多少情節(jié)啊？

“別這樣瞅我，我會難為情的！”敏兒笑了起來，“其實，在我們老家，我就是一個唱片機(jī)，夏天老鄉(xiāng)們聚在一起納涼的時候，他們點什么，我就唱什么，這樣的光陰一直持續(xù)到我初中畢業(yè)?！?/p>

“干嘛不好好讀書呢？”話剛一出口，我就有點后悔了，怎么會拋出這么一個愚蠢無知的問題。

“我爸爸去世早，在家里，我是老大，下面還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剛剛還笑意盈盈的敏兒忽然安靜了下來，眼角也有點濕潤了。

我默默地遞過去一張紙巾，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打破這個僵局。

“媽媽身體又一直不好，家里面窮得幾乎都揭不開鍋了，就在我快要畢業(yè)的那一年，老家發(fā)大水，泥石流把唯一的房子沖垮了！”敏兒將已經(jīng)冷透了的咖啡一口氣喝了個精光，顫顫地說道，“后來，我輟學(xué)了?！?/p>

我用同情地目光看著敏兒，只能用沉默來表達(dá)我的歉意，不知道如何安慰，雖然，那段時光已經(jīng)過去了若干年，可一經(jīng)提起，還會心痛，就仿佛在剛剛愈合的瘡口上補(bǔ)了一刀，讓人難受。

“在民政部門的幫助下，我們受災(zāi)的幾戶人家有了一個簡易的住所。家里我是不能呆了，因為，我要養(yǎng)家，于是，在老鄉(xiāng)的介紹下，跟著一起來到無錫這邊打工，在工地上干了不到三天，我就累垮了，工地上的那些活，我真的干不了?！泵魞夯貞浀溃皩?，就是第三天的那個晚上，天下著雷雨，電光閃爍的，很是怕人，那天因為淋著雨了，感冒了，頭昏昏沉沉的，就在同鄉(xiāng)表嫂的床上睡著了，迷迷糊糊中，感覺有什么東西壓在我的身上，我想喊，卻怎么也叫不出聲來……”

敏兒的語氣透著哀怨，我聽出來驚悚的味道，對著敏兒擺擺手，示意她平靜一下，她搖搖頭，掏出一支煙來點上，竟有些忙亂的嗆了一口。

我始終保持著沉默。

“畜生！”敏兒情緒有些激動，當(dāng)年的那個傷害對她而言恐怕是終身難忘的了，她咳了一聲，但還是堅持著又猛地吸了一口煙，接著說道，“當(dāng)我費(fèi)盡九牛二虎之力睜開眼睛一看，那個畜生正壓在我的身上扯我的衣服。”

敏兒還要吸煙，被我一把奪過，扔進(jìn)煙缸里，用我剩下的半杯凈水將它澆滅，再用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的口氣沖她吼道，“一個負(fù)責(zé)任的歌手是不該這么不愛惜自己的嗓子的！”

鄰座的客人扭頭看著我和敏兒。

敏兒沖他們?nèi)铝司洌骸坝惺裁春每吹模　?/p>

服務(wù)員不放心地走了過來，我趕緊打圓場，沖著服務(wù)員和鄰座的客人道：“對不起，我們有點小情緒，不礙事的?！?/p>

我的神情一定很滑稽，以至于剛才還要哭鼻子的敏兒竟然沖我笑了起來，然后又依然故我地重又掏出一支煙來。

這分明是在挑釁我的善良！她的人格好分裂??！我覺得，我的時間白白地給她浪費(fèi)了半天??！

敏兒毫無顧忌地點著了香煙。

我覺得我應(yīng)該盡快離開這里，離開這個不可救藥的人，她的故事我一點都不關(guān)心！不應(yīng)該關(guān)心！！不值得關(guān)心?。?！

我拎起夸包準(zhǔn)備離開，敏兒很冷靜地望著我，然后，將香煙朝我揚(yáng)了揚(yáng)，跟著就把煙頭摁在自己平放在茶幾上的左手腕上，緊跟著，額頭的青筋暴突，眼淚就刷刷地流了下來。

我一屁股跌坐在沙發(fā)里。

“您是我見過的第一個最最善良的人！”敏兒哭了起來。

我有些詫異，這樣的話出自一個性格怪異的女人的嘴里，只當(dāng)是笑話。

一個女人哭著說笑話？好吧，那我也是第一次聽說過。

敏兒挪開香煙，扔進(jìn)煙缸里，手腕上留下一個被煙頭燙得猩紅的傷疤，空氣中彌留的一點點肉焦味讓人感到一陣刺痛。

“我會戒掉的！”敏兒認(rèn)真地說道，“每當(dāng)我看到這塊烙印，我就會想起您對我的教訓(xùn)，這是我的決心！”

“何必這樣呢？你以為這樣殘忍地對待自己就能證明你是勇敢的？”我嘆了一口氣。

“強(qiáng)暴我的是同鄉(xiāng)的表哥，他是包工頭，那邊的工程就歸他管！”敏兒拿紙巾擦了擦眼睛，看了我一眼，繼續(xù)道，“事發(fā)后，我不知道那畜生對別人說了什么，反正所有人都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我，他們都在責(zé)怪我，罵我是個破鞋！沒有一個人來安慰我，沒有一個人愿意聽我述說，我是一個受害者卻成了別人眼中的害人精！”

“無恥！”我概括道，“那個地方你還能呆嗎？”

“我又能去哪里呢？不過，我還是離開了。”敏兒長舒了一口氣，“那個畜生第二次來找我，我正在工地的灶間里摘菜，老王頭和劉嬸被他支走了，只留下我在那里，他靠近我的時候，我竟然慌亂地丟掉了手中的菜刀，然后，一口咬住他伸過來的手，死死地咬住他的大拇指，咬下一塊肉來，疼得他哇哇亂叫。我將他的那只大拇指的肉吐進(jìn)了混凝土里，讓他從此留下一個難以彌合的深深的印記?！?/p>

“那畜生的喊叫聲引來了一幫打下手的小工，他的老婆也剛好從菜市場采購回來，聽說我咬了畜生的大拇指后，拿著菜刀跟在后面攆我。我恐慌極了，得虧那些小工沒有幫他，不然，我恐怕早就沒命了。

聽說那些小工平時也沒少被他克扣，那畜生太不得人心了。所以后來，我一直都對包工頭沒有好印象！

我穿著拖鞋慌里慌張地逃了出來，在一個包子店里買了兩只饅頭吃了，然后就沒錢了。

那天傍晚，我孤獨(dú)地徘徊在古運(yùn)河邊，想死的心情都有了，可是，一想到老家的媽媽和弟弟妹妹，就沒轍了，他們還指望我往家里寄錢生活呢！

‘天無絕人之路！’這句話我信了。

就在我最絕望的時候，娟出現(xiàn)了，她領(lǐng)我到一家餃子店做幫工，包餃子，下餃子。

因為沒有住處，娟還領(lǐng)我到她的小房間合租，

合租的是一處民房，里面住戶很多，人也很雜，所以，總是感覺不到安全。

有一次，我們下班回到住處，剛剛洗好準(zhǔn)備睡覺的時候，隔壁的兩個收舊貨的漢子醉醺醺的過來找麻煩，說要娟陪他們聊聊，他們的樣子很猥瑣，一看就不是好貨。

娟嚇得大哭，其實，我也有些害怕，但是，我不能讓收留我的好心人受人欺負(fù)，就拿著一次性打火機(jī)沖到他們堆放雜物的房間，點著了那些硬紙板。

那兩個家伙嚇得趕緊拿出各種盆子放水救火，忙得氣喘吁吁。還好，那天，他們貨倉的雜物不多，不一會兒，火被澆滅了，七十二家房客們也跟著忙乎，還有人當(dāng)時就報了警，說我是縱火犯。

警察來時，我如實反映了情況，但還是被狠狠地訓(xùn)了一通，還罰了款，才不至于拘留。

娟替我繳了罰款，當(dāng)圍觀的群眾走后，娟撲在我的肩頭大哭了一通。

就在那天晚上，我當(dāng)著娟兒的面對天發(fā)誓，要好好保護(hù)她！

以后的日子，我們的心境都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從餃子店出來后，我就去了娟兒隔壁的大排檔，這樣，我們一幫來一幫去的，感覺生活有了盼頭，并且，還能定時寄一些錢給媽媽她們了呢。

然而，事與愿違，沒過多久，就發(fā)生了與包工頭爭執(zhí)的事情，對，沒錯，又是該死的包工頭，我將挑事的包工頭的手臂燙傷了?！?/p>

“嗯，故事回到開頭了。”我插話道。

“逃離那兩家大排檔，因為是被辭退的，所以，兩個月的工資泡湯了，一分錢都沒拿到，我們的生活到了難以為繼的地步！

后來，事情的轉(zhuǎn)機(jī)發(fā)生在我們應(yīng)聘到一家酒吧做服務(wù)員的那個時候。

點唱機(jī)忽然發(fā)生了故障，客人要唱的卡拉OK沒法唱下去了，沒了配樂，那些顧客的清唱實在讓人不敢恭維，我就忍不住哼唱了起來，記得是那首《青藏高原》，飆到高音的時候，真的驚到他們了。

后來，酒吧引進(jìn)了小樂隊，我也慢慢地成了駐唱歌手，而娟兒在我的幫助下，留在了酒吧做收銀員。

再后來，我成了娟兒的‘敏哥哥’，她這樣叫我的時候，我并不感到別扭，反而更加地覺得親切！我答應(yīng)她要做好女丈夫！

然后，我們真的就戀愛了！”

真不敢相信，敏兒提起她的戀愛史，竟那么平靜。

“我們搬了好幾次家，現(xiàn)在，終于買了房，也能在這里定居了，當(dāng)我們決定把這個消息告訴媽媽的時候，遭到了堅決的反對！

我們只想好好地生活在一起，相互能有個好的照應(yīng)，然而，我們得不到認(rèn)可，更不用說祝福。

娟說想給我們拍個真正屬于我們自己的MV，用以慶祝一下我們簡單的婚禮，然后，在圈子里打聽關(guān)于這方面的策劃，就有人向我介紹了您。”

看敏兒認(rèn)真的樣子，我不忍拒絕，卻又有些為難。

“可惜，娟兒回老家去了。她十分堅定地告之家中父母要和我結(jié)婚的事，刺激了她的母親，一下子就病倒了，好像病得不輕。

我不敢保證她還能否回來，剛剛來之前才送她去車站的，哦，對了，娟兒一再地要求我向您表示誠懇地歉意！”

敏兒聲音哽咽，然而，表情卻很決絕，她的手腕上那一記猩紅的傷疤告訴我，她有決心完成自己的抉擇。

我在想：她算成功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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