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樹腳下安詳?shù)幕觎`

——魂魄棲息飛翔于葉脈間與林冠上

歐陽克儉

一

當時間的大腳，駐足于國人傳統(tǒng)乙未羊年初冬大門的時候，我所居住的山城，鑼鼓喧天，笙舞飛揚，“中國傳統(tǒng)村落峰會”的大幕徐徐拉開，峰會《黔東南宣言》首創(chuàng)先河，率先啟動了自治州苗、侗傳統(tǒng)村落項目“申遺”劃時代的閘門。

這是現(xiàn)實適逢的機遇，也是歷史面臨的挑戰(zhàn)。(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是否果真具備中國傳統(tǒng)村落標志性的傳統(tǒng)典范的元素？得益于土生土長，兼之數(shù)十年來在轄區(qū)各處的不斷行走，作為一介文化人，總覺得應該肩負一份責任與擔當。便由此在心底孕育、蟄伏了一粒發(fā)燙的“胚芽”，希望上蒼假以文思與才情，以寫好所身置的苗鄉(xiāng)侗寨的“黔東南故事”。

其實，早就想圍繞“林蔭下生長的故事”寫一個系列。而這篇《大樹腳下熟睡的安詳魂靈》作為千萬個“林蔭下生長的故事”里的一個，倘若真的能夠為豐富《黔東南故事》做一點添磚加瓦的工作，為讀者對于黔東南的認知揭示一個鮮活的傳統(tǒng)民俗范本的冰山一角，那自是莫大的榮幸。又假若倘還能借此“拋磚引玉”，引來更多更好的“黔東南故事”的書寫，那無疑更是遂了在下極為美好的夙愿了。

記得，第一次將身心滯留于岜沙苗寨，那還是在上世紀的七十年代中期的一些時日里。那時，自從江縣城至州府凱里，321國道就從岜沙苗寨經(jīng)過。當時的岜沙，山寨四周百十里林木森然蔥郁，莽莽蒼蒼，百十幾戶人家掩藏于大山腹地，尚保留著“刀耕火種”原始落后的生活、生產(chǎn)方式。男織女耕，亦耕亦獵，自給自足，山民幾乎過著與世隔絕的封閉生活，日子過得簡單、粗樸，而尤其顯得自在、閑適。

舊時的“岜沙”并不像如今外人所稱道的那樣神秘莫測，它只不過是黔東南眾多大山深處的苗族山寨里千千萬萬中極為平凡的一個樣本。至于數(shù)十年后的今天，它被聰明的文化人們冠上“苗族文化的活化石”、“最后一個槍手部落”、“唐朝服飾”、“明清遺韻”等等眾多驚世駭俗的“標簽”，那都是局外之人“形象代言”的宣傳和強貼而已。其實，岜沙苗寨就是岜沙苗寨，岜沙人就是岜沙人，本本真真，自自然然，就鮮活在大山深處的皺褶里，就掩藏于時光幽深的冊頁里，閃忽著它原初、渾樸和自由的歷史“光芒”。

熟識“岜沙公”時，他已經(jīng)是上了六十多歲的老人了。但得益于山里人長期體力勞動的歷練，岜沙公的身體尚且還在硬朗得很，便隔三差五地挑來一擔百十來斤重的麻栗樹的柴火送至縣城我的封姓姨父家里。時間總是在接近吃中飯或晚飯的時分，待喝完一搪瓷缸包谷酒，再吃完一大菜碗米飯，簡單拉過家常，或唱罷一兩首苗歌后，“岜沙公”便急著返回他的岜沙苗寨，任怎樣挽留都從不肯住下來過夜。

“岜沙公”，是我們對給姨父家里送柴火的岜沙苗族老人的尊稱。那時，封姓姨父在縣里的農(nóng)資公司工作，物資都自都柳江來自下游的廣西柳州，便得以結(jié)識了許多把家安水上的“船客”和為其搬運貨物的“山夫”，且交誼甚篤，“岜沙公”就是其眾多當中的一個。

在與“岜沙公”數(shù)年的結(jié)識里，使我對岜沙苗寨也逐漸地變得親近了起來，并曾不時有過造訪。這時，你在那些吊腳木樓的屋檐下，便可隨處見到擱置著一些三三兩兩浸泡著靛藍植物的木桶，木桶中的溶液泛著深藍色的幽光，這是岜沙苗族婦女們用浸泡靛藍植物來提取染料進行土法染布。屋邊的林蔭下不時可見著三幾婦女在做著“蠟染”或“刺繡”等女紅。一般的“蠟染”，都是以蜂蠟作為防染劑, 用布畫蠟, 然后染色, 最后去蠟顯花。但岜沙苗族的“蠟染”, 卻是用楓樹脂代替蜂蠟。因為楓樹脂熔點低, 粘性大, 防染性能更好, 可以表現(xiàn)很細致的花紋。樹脂蠟染的畫蠟工具有兩種: 一是雞毛桿, 以畫圓圈和弧線, 使用方便自如, 比銅刀靈活; 一是細竹片, 用它畫直線, 只要蘸上樹脂, 輕輕地在布上一按就得, 線條勻稱周正。加上苗家人民世代相傳的熟練手藝, 制成的蠟染, 工整勻稱, 精妙優(yōu)美。這是岜沙苗族的一項可貴的創(chuàng)造。岜沙苗家蠟染使用的材料工具, 決定了它是以細密精致的線條為其形式特征。通過直線和弧線的交替配合, 疏密相間, 好似線條的交響樂, 具有強烈的節(jié)奏感和濃厚的裝飾趣味, 從而形成了岜沙苗族的獨特的藝術風貌,并給人以大美無言的享受。

在與“岜沙公”熟稔了以后，發(fā)現(xiàn)老人的生活，日子雖然過得艱辛而簡樸，卻從來不曾有過對現(xiàn)實的怨艾，肚里還裝著滿是唱不完的歌。老人唱歌的時候，難免正襟危坐，神情肅穆森然，便暗覺發(fā)笑。后來聽多了，老人內(nèi)斂深沉的發(fā)聲、低徊復沓的說唱，悠遠穿透的旋律里，竟然每每讓我聽得神魂搖蕩、熱淚盈眶，仿佛睡入了一個苗寨篳路藍縷、綿延不息的今生前世的時間隧道里，體驗到了一個苗族老人消弭于荏苒時光中曾有過的歡樂和苦痛，還有其糾結(jié)于老人心底揮之不去的幾許錯失與夢想。

忽又十數(shù)年，當我再度進入岜沙苗寨時，“岜沙公”早已作古多時。在其后人的引領下，我們在山后林間臺地的一棵腿粗的楓樹下找到了老人長久的安息之處。

不見冢土，沒有墳塋，岜沙公的魂魄就棲息在高杪楓顛某處翠綠的葉脈之間，飛翔在隨風嘩嘩作響的林冠之上。

日暮歸途，“岜沙公”就成了大樹腳下熟睡的安詳魂靈。

沿用當今時髦、前衛(wèi)的用語來說，這就是岜沙苗寨千百年來在民間自然行成并得以延續(xù)下來的所謂“樹葬”習俗了。

“山川是主，人是客。”人的一生，來源于自然，復歸于自然；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生命的長短，時間乃造物主的恩賜，其存續(xù)無不依賴于自然山川的溫潤和培成。當岜沙人的生命與自然山川最蒼翠茂盛的林木融為一體時，當岜沙人的呼吸與綠水青山的脈搏一起跳動的時候，一切一切時間與生命，便得到了永恒。

二

“岜沙公”曾說起自己的先祖，原系古代蚩尤部族龐大支系中的一個分支，因中原逐鹿戰(zhàn)敗后，其先祖為規(guī)避災難，幾經(jīng)遷徙、輾轉(zhuǎn)才來到九萬大山支脈腹地的深處開基落寨。因見其地“草木繁多”，故將所居之所稱做了“岜沙”。

這便是苗語“岜沙”語詞的來歷，其意義是“草木繁多之地”?！搬鄙场钡?“岜”，當?shù)赝林褡迥睢癰iā”，是苗語的音譯。普通話里沒有這個音節(jié)，在漢語字詞典等工具書里其字形“岜”讀作“bā”。據(jù)說，“岜沙”這個潛藏于貴州黔東南月亮山區(qū)大山的苗寨，他們的祖先是大遷徙時代蚩尤部族龐大支系中的一支先頭部隊。落居山寨后，千百年來，子子孫孫一直保留著祖先的一些傳統(tǒng)習俗特征以及祖先們狩獵和農(nóng)耕的生活方式，頑強地延續(xù)著先人的血脈與傳統(tǒng)。后來，岜沙就發(fā)展到了如今的老寨、宰戈新寨、王家寨、大榕坡新寨、宰莊寨五個自然群落，形成以滾、賈、王三姓為主的五百戶近三千人的行政村了。

在世界各種各樣的喪葬禮儀中，岜沙人經(jīng)過千百年承襲、賡續(xù)下來的這種“樹葬”方式，是極其獨特的。首先是其形式最為簡樸，其次是它的內(nèi)容最為貼近自然，與蒙古族、藏族等少數(shù)民族的“天葬”習俗傳統(tǒng)，異曲同工，共同譜寫和豐富了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中“天人合一”的生命存在觀，也成為中國最為古老和最高層次的“人與自然一體”的生命哲學觀再現(xiàn)當世的最鮮活的范式。

岜沙人的“樹葬文化”以其最樸實、最簡單也最深刻的方式詮釋了岜沙苗民“人與自然一體”、“天人合一”，生與樹木平等、和諧相處，死與樹木融為一體、回歸大地，“循環(huán)利用”、“物質(zhì)不滅”的樸素唯物意識的哲學觀和生態(tài)倫理觀念，余秋雨稱其為“岜沙—人即樹的生命哲學”。這對苗族社會和自然環(huán)境做出了重大的貢獻。其直接結(jié)果是：最大限度有效的節(jié)約了土地、凈化了環(huán)境、維護了生態(tài)平衡、保護了自然資源，令現(xiàn)代“火化”后還要進行占穴立墳的“棺葬”及其大量肆意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文明”人們刮目相看。

岜沙苗族人死后不壘墳墓和不立墓碑，但是，縱觀漫山遍野的一棵棵大樹、一片片森林，那不就是岜沙苗族先民們的一座座高大的墳墓和一塊塊高大的墓碑么？看看村前寨后那些大森林，那其實就是岜沙苗族先民們的最好、最大的陵園，也是當今岜沙苗族人民賴以生存和發(fā)展的福澤?。?/p>

這就是如今我們進入岜沙苗寨，竟然在其方圓百十里的區(qū)域內(nèi)，看不到一處墳頭和一塊墓碑的原因。岜沙人以樹為神，崇拜樹，早已把樹當作了人的生命象征，當作了祖先的靈魂。樹，是人與神的合體，其綠色即是生命的原色，是大自然、天地間所有生命共有的神祗。

“岜沙公”老人也曾坦然地說起，千百年來，是茫茫大森林富庶的森資保護了岜沙苗族一脈，才使得岜沙人得以生存、繁衍和壯大。即是在其魂歸大地、身寄大樹后的今天。岜沙人還是一如既往地遵循著先人們自古以來崇敬樹木、種植樹木、保護樹木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光揚著祖先們所制定下的堪為嚴苛的“寨規(guī)”：即對“亂砍濫伐林木”者，著罰豬肉一百二十斤、大米一百二十斤、酒水一百二十斤，供召集全寨人聚會食用，以儆效尤。

再度進入岜沙苗寨，這很自然地讓我想起當年“岜沙公”老人經(jīng)常唱起的那首古歌：

人生人種樹，

人死樹種人。

松柏濃蔭處，

人樹共魂靈。

樹高是人齡，

樹大為人身。

生為人來死為樹，

土生土長復歸塵。

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

樹木本是骨肉身。

這首古歌，用當今推崇的話語來詮釋，是完全可以冠以《人即樹，樹即人》的標題的。然而當年“岜沙公”唱起它時，卻并沒有問之名字。當多年后，我從記憶的長河里努力地打撈起這首“古歌”時，輾轉(zhuǎn)尋到早已移居筑城的姨父一起共同回憶，才將其整理、翻譯和還原出來。

岜沙人信仰樹，不僅奉樹為神，把樹木作為自己的祖先來祭祀，還有把樹當作生者自己的“替身”（化身）的習俗。樹木，在這里，不僅是自然界生長的一種植物，抬頭仰望，其生命無限蔥蘢和高貴。生與樹競長，死與樹共生，千百習俗相延，岜沙人從出生到死亡都與樹木有著不可分割的緊密關聯(lián)。

在岜沙苗寨，每新生一個孩子，父母都要為他種上一棵“生命樹”，并精心護理其長大成材，希望孩子的生命與樹木一樣永遠保持一種成長旺盛的勢頭。在孩子生長的過程中，如果遇到身體疾病不順，或是家道遭逢變故，父母就會帶著孩子來到自家先祖墓穴上的大樹祭拜，祈求祖先庇護消災解難。到這個人死后，其子孫就砍下這棵“生命樹”做成簡易的棺材，裝了死者葬入山林，不壘墳冢，也不立墓碑，再在墳地上種下一棵樹?！吧惨豢脴?，死也一棵樹”，實行天然的“樹葬”，以示亡人的生命通過樹木得到沿續(xù)，萬古長青；生者由此得到庇護子孫萬代康寧。

人即樹，樹即人。春秋輪回，歲月流轉(zhuǎn)，這一奇特的喪葬習俗形成了岜沙苗族獨特的“樹葬文化”。

人生人種樹，人死樹種人。松柏濃蔭處，人樹共魂靈。樹高是人齡，樹大為人身。記得曾經(jīng)有位哲人說過：“人生是樹林里的大樹，我們只是穿行而過的風。”這正好透視了岜沙人“人即樹，樹即人”的生死觀，也正好暗合了余秋雨先生所說的那句“生命，是一樹花開”的名言。岜沙人雖然尚缺乏理論的抽象與歸納，卻早已具有了的長期親躬力行的實踐。

三

再次進入岜沙苗寨。

隨著蜿蜒逼仄的小路，在石板路間高高低低的街步上行走，兩旁全是依山而建的木質(zhì)吊腳樓，高低錯落，樸拙而安寧。山風習習，明晃晃的陽光照射在杉木皮覆蓋的屋面上，升騰起一層若有若無的氤氳煙嵐。厚實的木皮上，偶爾還可見到滋生著的綠色苔蘚和青草、野菜一類的植株；在一些結(jié)合部的縫隙間甚至會冒出三兩簇莫名的菌類，不管是紅色、白色，還是黃褐色的，皆一律粉嫩嘟嘟的模樣兒，甚像初綻的花朵，婉約而凄美。

吊腳樓的結(jié)構粗樸而簡約，有的甚至可看出只是憑借刀子和斧頭砍削后，穿斗隼合而成的，單卻一律異常結(jié)實而適用。木樓的御寒、保暖性能很好，冬暖夏涼。室內(nèi)的采光，依靠左右可以推拉的活動窗板來進行調(diào)節(jié)。早前，“岜沙”人的家里沒有床鋪，睡覺就用稻草鋪墊睡在樓板之上，而年紀已長的來人甚至多已養(yǎng)成長期在火塘邊“坐睡”的習慣。阿公家的三間木樓，柱子碩大、木枋厚實，完全變得黝黑發(fā)亮。那是經(jīng)過時光大手的數(shù)百年磨礪，才滋長起來的歲月的“包漿”。

岜沙苗寨，山高、林深、樹密、地廣、人稀，郁郁蔥蔥的古大樹木參天入云，蒼翠綠蔭掩寨，壅天塞地，沒有顯現(xiàn)出人為過多開發(fā)和利用的痕跡。山寨相去縣城不過十幾華里的路程，早年曾是外界通向該縣縣城治所的必經(jīng)之地。苗寨坐落在坡頭，縣城筑于山麓，兩地的語言、生活習慣和風物民情竟截然兩樣，相去天差地遠。

由于山川樹木繁盛，百姓日常生產(chǎn)生活所取之又極少，除了起房造屋意外，其如燒火做飯，也都只限于修剪掇拾樹枝椏桍，或砍取幼小的荊條和枯木死樹作為柴火，而絕不斫木為柴，砍伐林木大樹。所以，從古到今，岜沙人從來都不濫伐樹木。平日里山民為換取油鹽日用之需，到十數(shù)里之外的縣城去賣柴火，每戶人家也只限一人一挑徒步前往，而絕對不會憑借畜力運輸，不以積攢錢財為目的。其實，就交通而言，早在1965年就已有國道修通過境，但是，沙人卻仍舊排斥利用機械車輛來代勞或代步，更不允許外地人駕車入寨購買囤積柴火或木材，待價而沽。是以，岜沙苗寨最大限度地控制了林木的砍伐數(shù)量，有效的保護了森資。所以，如今進入苗寨，你頓時便會被它四周濃蔭郁蔽的植被和比比皆是的古大樹木形成的良好生態(tài)環(huán)境所折服，為之驚嘆不已。

岜沙苗寨，因為深藏大山，在遠離工業(yè)文明洪川巨流虜掠的年代里，土地安寧，自然恭謹，民心謙卑。山民們崇尚樹木，信奉鬼神，有病延巫，男人婦女皆束發(fā)挽髻赤腳，亦耕亦獵，自給自足，無匪無盜，日不關門，夜不閉戶，祖祖輩輩尚不知“鎖”為何物，純良厚正，一如原始部族。

山民們的體形大多矮小，卻健康結(jié)實，天庭飽滿、面龐棱角鮮明、神態(tài)純厚樸實，穿著土法染制的土布服裝，泛著紫藍色幽光。

岜沙成年男子，頭部四周毛發(fā)剃盡，唯有頭頂留下長發(fā)束成高聳的發(fā)髻，挽成“鬏鬏”。盛裝時，頭上則用中間白色，兩端花色并留有白紗線為穗子的包頭帕絞成一股捆系于頭上，頸上戴銀質(zhì)頸圈或頸鏈，肩跨刺繡或臘染的帶穗花煙袋，衣內(nèi)腰纏紅綠花帶及形同鷂鷹羽毛花紋的彩帶；上身穿無領左衽銅扣青色高腰衣，下身著直筒抿腰大管青布褲，赤足。凡是出行，腰掛煙袋、火藥葫蘆、鐵沙袋，身肩長槍、腰佩短刀，獵狗緊隨其后，個個純?nèi)缥涫堪阈蹓淹洹?/p>

岜沙女子，則上身穿對襟無領無扣緊身小袖衣，頭綰偏髻，插銀簪、木梳；下身則著全黑色或黑色鑲白邊的百折土布短裙，或著苗王方印圖形三角裙，扎綁腿，或于小腿上套以刺繡或臘染的花布筒；領口、袖口、下擺和綁腿均繡有的彩色圖案，頸上和耳上多戴銀質(zhì)的環(huán)、圈、鏈、墜，有的腰間還配帶有銀質(zhì)或銅質(zhì)的針筒。

岜沙的男孩十二三歲時，即舉行成年禮，儀式是用鐮刀剃去頭上的毛發(fā)，唯在頭頂蓄起“發(fā)髻”，以后則終生保留如此發(fā)型。苗寨里曾有為國服役當兵的后生，算是外出見過大世面的人，然而一旦轉(zhuǎn)業(yè)退伍歸鄉(xiāng)，還是從頭改服一身苗裝，束發(fā)挽髻赤腳，鄉(xiāng)音不改。不是“鄉(xiāng)音難改”，而是一旦如果改了鄉(xiāng)音，便難以再融入苗寨原本的社會生活，山民們甚至還會恥與為伍。

有一個橋段頗有些幽默，說的是有一位上級首長初次蒞臨岜沙苗寨考察，進到小學時，看到滿場的學生都綰著長長的“發(fā)髻”，甚是高興，不禁贊揚道：“這里的少數(shù)民族兄弟還是挺重視教育的嘛，連女孩子都全部送上學了。”不料，一會兒，卻發(fā)現(xiàn)這些綰著“發(fā)髻”的“女孩”們就著路坎一字排開，站著“方便”起來，方知是自己下車伊始，不了解實情，搞錯了對象，開了黃腔。

其實，日本國武士的發(fā)型就是岜沙人的這種頭頂“鬏鬏”式的發(fā)型。所以，曾有日本人以岜沙人為祖宗的傳說。至于說到改革開放后，真的曾發(fā)生過日本人來到這個偏僻的苗子村落尋祖問宗的事情，那已是與本文無關的后話了。

在一棟棟錯落有致的吊腳樓旁，一排排掛滿香禾糯稻的禾晾會適時地映入眼簾。這種“禾晾”，是黔東南境內(nèi)許多苗侗村寨收割香禾糯稻后最原始卻也是最簡便而安全的“儲藏”手段，岜沙苗寨自然也不例外。

每架禾晾上，掛滿一排排新收的糯谷禾穗，沉甸甸、金燦燦的一大片，直入云天，絢麗而壯觀。禾晾的形制，是兩端分別豎立起一根粗大的柱子，高達四、五米，底座開出凹槽嵌放在青石板上以防潮和雨水的侵蝕；兩根豎起的木柱之間自上而下，穿榫擱置長達四五米隨時可以自由增減的實木桿子作為橫梁。如此搭建而成的禾晾，看似簡單樸拙，實則大有講究。橫梁三根或五六根，其數(shù)量的多寡則就是禾晾主人家的人口數(shù)。如新添人丁，便在架上添加一根橫梁；如遇老人去逝，則在架上減去一根橫梁，以作埋葬死者時棺材的抬桿。

但是，岜沙也曾發(fā)生過一次但卻是絕無僅有的一次砍伐古大樹木的“行動”。時間還是在1976年北京修建毛主席紀念堂時，全國各族人民都踴躍投工獻料。岜沙人將生長在村前小山頭上的一棵祖先遺留下來的胸徑達一米多的千年古香樟“神樹”給砍伐了，千里迢迢遠運京城敬獻給了“毛主席紀念堂”。

據(jù)說，當年砍伐千年“神樹”時，是請了外村人來動手的，而整個岜沙苗寨的百姓皆匍匐于樹前以祈祖先的原諒。古樹運走了，把樹兜留在原地用作紀念。再后來，便在原址上建造了如今可見到的“敬獻毛主席紀念堂香樟木紀念亭”。

這當口，我正肅立于“紀念亭”前，只見龐大的樹根森然兀坐在原地，八角亭翼高張欲飛，那是岜沙苗族人民對祖先生命與靈魂的一種虔誠交付，是月亮山縱深腹地苗族社區(qū)百姓子民對一個國家領袖情感篤深的萬千依托啊！

一陣晚風吹來，林子間飽受了一天暑夏燠熱的一片片茂密的樹葉兒紛紛伸過懶腰翻轉(zhuǎn)身子舞動起來，不時有三兩片像喝醉了酒似的從高處跌落下來，飛到樹下來納涼夜眠。

其實，在其寬廣幽深的林子間，每一棵大樹的腳下又未嘗不熟睡著岜沙苗族祖先們一個個安詳?shù)幕觎`呢？眾多的如“岜沙公”般的軀體早已成了物化的大樹和魂魄寄生的精聚之氣，他們原本就棲息在高杪樹顛某處翠綠的葉脈里，抑或飛翔在隨風作響的林冠之端，亡人與生者一起，以一個民族所獨有的簡單而質(zhì)樸的生存、傳承和延續(xù)方式，開啟又一輪全新而久遠的生命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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