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煎頌
生煎頌
王琛懿
我于飲食一道本無講究,然至北國求學以來,才發(fā)現自己每一朵味蕾都原是驕傲的。“魚像海軍陸戰(zhàn)隊,已登陸了好幾天”;“肉像潛水艇士兵”;“禮拜堂定風針上鐵公雞施舍下來的肉”……再沒有哪一種感覺比親身實踐過來得更深刻了,錢老的這幾個比方,原本以為是夸張手法,如今看來卻是現實主義的楷模。
蘇東坡謫黃州而頌豬肉,貶惠州而歌荔枝;這樣的樂天精神我固不及,可他的東坡肉想必不是漬在二指深的黑油里,日啖三百顆的荔枝也用不著三十元一斤。于是思鄉(xiāng)時便日益生發(fā)出一種微妙的哀愁來,其境大約與曹雪芹舉家食粥酒常賒時,長夜中挽袖研墨細寫茄鲝烹法相仿。
在如此情境下,生煎的出現便尤為可貴了。海棠果大小,下面煎得金黃酥脆,上頭瑩白的皮,有精致的的褶兒。餡兒是細細的臊子肉,拌了小蔥的末兒,倘若你肯加五塊錢,每只生煎里面就有一只肥嫩的蝦仁候著了。可是這些都不算什么,那汁子,才是靈魂,是精華,是點睛的妙處。
且看盧仝寫飲新茶:“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fā)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蓬萊山,在何處?玉川子,乘此清風欲歸去。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風雨。”茶須七碗達到的境界,生煎只要一口汁。記得年幼時讀此詩,極盡向往,可憐二十年來未吃著那樣好茶,不料終在生煎中得趣了。(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可生煎并不是隨意可吃的,第一口咬下時,滾燙的汁水四濺,我手忙腳亂,不知道是先安慰燙傷的舌頭,還是先搶救污染的衣服,懊喪得幾乎要哭出來。轉念想起王藍田食雞子的故事,卻又要發(fā)笑了。
“王藍田性急。嘗食雞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舉以擲地。雞子于地圓轉未止,仍下地以屐齒蹍之,又不得。瞋甚,復于地取內口中,嚙破即吐之?!蓖跛{田吃不得生煎,一切焦躁性急的人都吃不得生煎。然而謝安那樣無論何事皆貌閑意說的人,也難得生煎真味。品生煎之樂,一半在食物本身,一半在于等候中的期待——克制下的迫不及待。就像愛情之美在于戀愛,婚姻,也更在于少女的純美幻想一樣。
吃生煎急不得,熱騰騰一盤上來,應先慢慢喝清粥小半碗——生煎當然要配清粥的,如同案頭有名琴,壁上便不可缺好劍一樣。待熱氣少減,暖而不涼,以筷撮之,嚙一小口,快吸,慢咽。鮮美異常。再咬白皮和餡,細嚼之。最后享受酥脆的底,尤帶爐火的焦香。再品余下清粥,是高潮后含余韻的終章。
吃生煎要一氣呵成,如作文時文意須暢,聯詩時對句須黏。也因此,吃生煎我總愛一個人,店里嚷嚷喧喧,獨坐一隅而心中自然盈著靜靜的滿足,透過生煎看蕓蕓眾生時總是很輕易就被感動了的。
2016年9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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