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焦鍋巴湯

我決定起個大早從江邊的姑媽家往回趕。汽車還沒有開到一九七九年我走的路上,連三輪車也沒有,又是夏天,幾十里地靠一雙少年的腳板來丈量,不起早不行??晒脣尡任移鸬眠€早,煮了一碗糖水蛋,硬讓我吃了再走。我伏在桌子上正吃著,一只小貓不慎將我左胳膊邊的煤油燈打倒了,煤油潑了一桌子,煤油味熏得我直想嘔吐,但我強忍了下來。我是第一次到姑媽家,來時走大道繞了路,姑媽說回去可以抄小路,要少走十多里,路不熟不要緊,路在口中嘛。意想不到的是,煤油味似乎越來越重了,在胃里攪起了“海嘯”破口而出,且一發(fā)不可收,連膽汁都攪了出來,接著又加上了腹瀉,走一路,瀉一路,我開始感到我的腦袋暈乎乎的了,眼睛無光,額上和身上盡是冷汗,雙腿酸軟得抬腳都困難,滿嘴的苦味且渴得要命??墒牵笥覜]有一戶人家,我已身處一條長長的圩堤上,兩邊是茂密蔥蘢的雜樹,一點風都沒有,只有知了在懶洋洋地有一聲沒一聲地叫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和疲憊如萬箭般從體表鉆心而來,我打了個冷顫,便癱倒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似乎聞到一股濃濃的香油味,其中又夾雜著焦鍋巴的清香,我便費力地睜開眼皮。咦,這是什么樣地方?是油坊!幾條漢子腰間圍著白土布大手巾,裸露著古銅色油亮的身體,正在合力抬著一根粗木杵撞擊木榨,金黃的香油在木榨上游動著,形成一道油簾子扯進下面的陶制的大缸里。那邊拐角是土坯碼起來的大灶臺,鍋蓋蓋著,一團熱氣正從鍋里冉冉升起。我費力地站了起來,一位榨油的漢子立即注意到了我,“醒吶?”他朝我打招呼,我茫然地點點頭,他說:“醒了就好,鍋巴湯大概也燒好了?!彼滔禄钣嫞苋ナ⒘艘淮笸脲伆蜏偷轿业拿媲?,說:“看樣子,你是又吐又瀉吧?焦鍋巴湯管瀉管吐,最靈?!蔽疫吅冗厗栁以趺吹搅诉@里?他說他上午來油坊換班,路過圩堤發(fā)現(xiàn)我在那里昏昏迷迷地躺著,周圍吐得一片狼籍,便把我馱了來。我驚出一身冷汗,要不是他,在這夏天的大中午的,在那不透風的圩堤上昏倒著,時間一長,我恐怕連小命都保不住,他真是大恩人哪!我問他的名字,他說:“想感謝嗎?一碗鍋巴湯算不了什么的。”其他幾位漢子笑了起來,說:“遇到這種情況,誰都會伸手的。你就別費心了?!彼麄兙谷欢疾豢险f!他們又問我是哪里的,我說出了我居住的那個小山村,他們一臉的驚訝,說你怎么走到這條圩堤來了?你走錯路了。
鍋巴湯下肚之后,我終于有了精神,也不再上吐下瀉了。那位恩人又提出要送我,走了約摸一個小時到了我回家的正路,他才回去了。傍晚我到家后談起路上的遭遇,父母又驚又喜,并提出一定要去感謝,說恩人不說名字不要緊,只要曉得地方就行了。我突然一臉的羞愧,我怎么就沒有問清那個地名呢?又因為走錯了路,我實在搞不準那個油坊的位置了,惹得父母大罵我糊涂。
幾年前的一個夏天,我決意重復一九七九年那趟刻骨銘心的路程。好不容易找到記憶中的那個油坊的村莊,我打聽了七八位村人,有的說油坊早已關閉了,當年榨油的人一拔又一拔的,但似乎誰也沒有提到過當年救人的事,“既然他們不提,就是不想你答謝,別費勁了。”我多少有些失望,卻又愈發(fā)地懷念當年那碗焦鍋巴湯,這些年我盡管喝了不少有名無名的湯,能記住滋味的卻不多,就讓那沒有油膩和佐料浸染的最接近本真的鍋巴湯所散發(fā)的略帶焦味的清香,永遠縈繞在我的心頭吧。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3864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