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悲憫的花貓

文／劉毓民

我的院落里，生存著一群野貓。所謂野，只是沒有主而已。并非真正意義上荒郊野外生存本領的那個野。

這群貓的祖先，是原來老辦公樓與招待所之間院落的母貓。這只母貓，遭人遺棄后，就在那個人不常進的院落出沒。院子百草豐茂，陰翳蔽日，這個幽靜之所，便成了野貓的天堂。

貓的天堂之北，是單位的“天隆賓館”，賓館之東，是個不大不小的食堂。單位招待，單身職工就餐，都得去這個地方。招待酒席，往往奢侈鋪張，一桌飯人吃的，沒有垃圾筒多。棄貓毗鄰而居，三跳兩躍，就可在垃圾桶里，盡享海鮮魚蝦。

棄貓有如此美境，有如此豐盛的餐飯，自然成長很快，長而臟的毛脫了，代之的是干凈的新毛。毛色光澤很好，油光可鑒，尤其是太陽光下，閃閃發(fā)亮。貓的軀干舒展了，形體健壯了，再加上白黃相間的條紋，成了名符其實的“麗麗貓”。(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二三月份，這只獨往獨來的花貓，開始焦躁不安。它蹲在我窗下的院子，一聲接一聲“咪嗚”。其叫聲，凄厲悲苦，叫得人心煩意亂。我是喜靜的，只有在寧靜的環(huán)境里，我的思緒才能飛出多彩的蝴蝶。

而貓的悲怨啼哭聲，往往令我難以集中精力寫作。我生氣了，打開窗戶，把一瓶尚未用過的墨水瓶擲了出去。我扔得很用力，也扔得很精準。貓聽見柏樹葉的莎莎響聲，立馬翹起尾巴逃跑了。砸貓未果，墨水瓶碰到墻上，立即破碎了，墻根留下了飛濺的墨汁。

后來，辦公樓拆了，招待拆了，就連天隆賓館和食堂，也拆了。野貓不僅失去了家園，也失去了一日三餐的覓食場所。職工面臨搬遷，野貓也不得不擇處而棲。

棄貓跑到了南院。在南院職工食堂附近的綠化帶里棲棲。南院來來往往的人多，對野貓的干擾很大。野貓總是遇到人后，快而敏捷鉆入女貞叢里。

野貓不知什么時候，與同類的還是雜類的公貓交媾了，肚子一日壯過一日。腹部的乳帶，亦可依稀可辨了。又過了一些時日，它居然生崽了。它的身后，總是尾隨著四五只小貓。小貓雖小，但躲避閃挪，一點也不遜色。不過，從小貓毛色判斷，老貓一定是和雜類貓交配了。因為這窩貓崽，全是灰黑色。

貓咪與人不同，一年可生幾窩。春秋兩季，是貓沒皮沒臉的時節(jié)。到了這個時節(jié)，母貓總是嚎哭不絕。成天翹個尾巴，躬著腰，號春不歇。

母貓發(fā)情的日子，六親不認。它散發(fā)出的特別氣味，可以召喚很遠處的公貓，也能促使公貓性亢奮。它的叫聲，就是給公貓發(fā)出的聯(lián)姻信號。公貓聞到特殊氣味，聽見呼喚，就會在母貓棲棲之地四處游蕩，不停徘徊。

一日午后，我爬在窗臺抽煙，就目睹了一起令人驚嘆的貓斗。幾只并非本院的公貓，竟然千里迢迢來到院子。母貓從女貞叢里鉆出來，一聲接一聲叫喚著。它聳聳身子，翹著尾巴，一躍，跳到停車位的外臺上。

這時，三只公貓都謹小慎微向它靠近。一只黑色的公貓，聞了聞母貓，其它兩只也漸自靠近。黑公貓從體型上看，要小于另外兩只。但黑貓體格健壯，回頭就向一只公貓撲去。兩只公貓相互搏斗起來，并發(fā)出凄凄慘慘的叫聲。另一只公貓，趁機溜到母貓身邊，先聞頭，又聞尾，然后與母貓并立，前邊舔嘴，后邊揮動尾巴輕輕撥打母貓，母貓沒有為情所動，也沒有追隨它的意思。

黑貓苦戰(zhàn)一番，轟走了比它塊頭大的公貓。剛折返回來，看見另一只公貓黠昵母貓，不由分說就一躍而起，直接去咬想坐收漁利的公貓了。這只公貓，也不是善茬，立馬轉(zhuǎn)身勇于面對。兩只公貓，你咬我，我咬你，你縱身，我騰挪，幾個回合，并不起眼的黒貓，最終戰(zhàn)勝了兩個強大對手。敗北的公貓，夾著尾巴逃跑了。而凱旋的黑貓，氣昂昂來到母貓身邊。

母貓咪咪著眼，任憑黒貓撩撥，尾巴翹得老高，并把屁股送到黑貓的嘴巴?？磥?，在三個公貓里，母貓已鐘情上驍勇善戰(zhàn)的黒貓了。

不知是母貓主動，還是黑貓害羞，黑貓并沒有交配欲望。而是來來回回嗅了又嗅，聞了又聞，圍著母貓轉(zhuǎn)了一圈，并定睛打量了一番，然后用尾巴拍著母貓后身。母貓心領神會了，知道公貓甩尾的弦外之音，兩個一前一后，鉆進綠化帶里。

它倆又橫穿人行道，躍上東邊圍墻，消失在暮色之中了。

據(jù)說，貓是有靈性的，也是有自尊的。它們既不在光線充足的陽光下作愛，也不會在人的面前，大秀恩愛，盡顯纏綿。只是躲藏到光線幽黯，沒有人煙的僻靜之地，很低調(diào)很低調(diào)地縱情恣意去了。這點，明顯比大街上摟抱，廣眾面前接吻，地鐵上抱腿，私家車上共振雅致多了。

母貓隨黑貓私奔了。它不再管它的幼崽了。在母貓看來，它們已經(jīng)出生六七十天了，到了該自食其力的時候。黑貓則安安心心陪伴母貓，一陪就是三天三夜。這段時間，它們該做的做了，該說的說了，一切心滿意足了，它們才彼此分開，從此行同陌路。

母貓受孕了，就不再管它原來的孩子。孕期的母貓，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乳帶也下墜明顯，食量日漸增多，覓食自然頻次增加。

時一退休女工，看見母貓有孕在身，覓食不易，就愛意出一種惻惻隱隱的同情來。

每天早上，她早早去集市買些動物肝臟，買些魚肉，回家后，認認真真給孕貓做食。既有肉沬、魚尾、肝臟，亦有高蛋白高熱量的成份。

每天早上十點，晚上八點，貓咪就會在工會樓西側(cè)的小巷里等候。久而久之，貓習慣這樣無憂無慮的生活了。它生了小貓后，她給它的食物更講究了。在貓哺乳期間，她還增加了每天喂食的次數(shù)，增加了每次食物的供給量，食物的營養(yǎng)成分，也更趨科學和全面。

這只貓，就這樣被喂養(yǎng)了一年多。貓的型體更健壯了，骨架大了，毛發(fā)光亮了，腰粗了，膀壯了，不僅美麗漂亮，而且嫵媚動人，成為貓世界里，名符其實的“絕代佳人”。

退休女工，因事不得不暫時離開貓咪一段時間。她臨行時，將喂食的重任，交給了和她相好的女工。這位女工，按照她的吩咐和要求，承擔起了這個職責。

貓咪在這樣的生活環(huán)境中，衣食無憂，幸福快樂，并漸漸失去了應有的生存技能和生活本領。

后來的一天，接替喂食的女工因事回老家了，幾天就沒能趕回來。而那只貓咪，總是在進食的時辰出現(xiàn)在那個巷子。幾天沒人投食了，它就忍饑捱餓了幾天。

它始終不離不棄那個投食的地方。它開始消耗它體內(nèi)的脂肪了。它光滑的毛發(fā)，不再那么順溜了。健壯的體魄，也不再那么結(jié)實了。連續(xù)第五天，貓咪水米未進，腰彎了，毛豎起來了，眼睛也沒一點神了。就連叫聲，也是有氣無力的。

一陣狂風驟雨不期而至。整個山巔，陰云籠罩，重重地壓了下來。西邊天際，不時電光閃閃，瞬間劃破長空，接著，送來的是沉悶的驚炸響雷。

為了躲雨，我跑進工會樓運動器械室。而屋檐下濕漉漉的那只貓咪，龜縮一團，滿身雨水，聳聳身，抖落掉了不少水珠?？匆婇T開了，它也尾隨而入。我在活動室里，用手抖落頭上的雨滴。貓咪緊跟著，像是一個尾巴，一聲接一聲“咪嗚”，始終用乞討的眼光，看著我的顏面。

我不知它已幾天沒進食了，更看不慣它蓬松的毛發(fā)，惱人的叫聲。這時，進來了一位職工，他想器械鍛煉一會兒。聽到貓叫，他煩了，就沖了過去，伸腳一踢，貓躲閃不及，在空中翻騰，然后重重落在水泥地面的雨中。貓討食無果，結(jié)果討了兇狠的一腳。貓咪的意識里，人都是善良的，這回，也許對它的思想認識，是一個很好的糾偏。

貓咪受此虐待蹂躪，似乎明白了很多道理。它從水潭里踉踉蹌蹌爬了起來。東倒西晃，似乎不足以挺立。它的叫聲，更加凄愴，更加悲傷，更加哀痛。

它惶惑的眼神里，分明透射出了迷茫和無奈，同時，也有幾份痛苦和無助。它不再靠近我了，更不敢靠近飛腳踹飛它的那位。它冷靜了，沒有搖尾乞憐的奢寵之求。它轉(zhuǎn)身跳上東邊的臺臺，在鉆入女貞叢時，回頭看了看我，然后一語不發(fā)，走了。

次日下午，我從食堂附近路過，這只棄貓，依舊沒能等來喂食的人。它更加痩弱了，肚子蔫癟蔫癟的，前心挨看后心了。它的叫聲，愈加低微，眼神也呆滯癡笨了。

貓咪餓極了。兩只大老鼠從花叢中快速經(jīng)過，貓咪聽見窸窸索索的響聲，縱身一躍，結(jié)果沒撲倒碩大的老鼠，反讓兩只大老鼠齊心協(xié)力凌辱了。

一只大老鼠，咬住貓咪耳朵，怎么也不松口，另一只，開始咬尾巴，后來松了口，又咬住貓咪的另一只耳朵。貓咪疼痛難忍，開始甩了甩頭，老鼠拼死，毫不松口，貓?zhí)弁措y忍，歪著腦袋，相互僵持在那里。膠著了一兩分鐘，貓也不能掙脫，貓咪的哀嚎之聲，除了無助，就是難以名狀的悲憫。

一只狗鉆進花叢，兩只老鼠見狀，松了口，快速順排水溝跑掉了。狗看見貓的窘迫之態(tài)，惑之不解：究竟誰是誰的天敵呢？這樣的世道，這樣的現(xiàn)實，顛覆的東西簡直太多太多了。

狗狗看了看貓咪，又嗅了嗅尊嚴盡失的它，疑惑不解地離開了它曾經(jīng)認為風情萬鐘的受寵之貓。

貓咪被老鼠虐凌了，羞愧難當。它怎么也想不通，老鼠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逆襲它的威儀，藐視它的尊嚴。小小老鼠，也敢蹬鼻子上臉，也敢舍生忘死，并與它展開殊死搏斗……

一只黃鼠狼來了。它拖著長長的尾巴，在草叢里鉆來鉆去。它遠遠看見了氣喘吁吁的貓咪。并謹小慎微地慢慢靠近。貓咪嗅出來了，也看到了，就膽怯怯地退縮。

貓咪懦弱無能到如此地步，毫無殊死搏斗的勇氣。黃鼠狼突然飛躥而起，撲向貓咪。貓咪一躍一縱，躲過了一劫。黃鼠狼兩眼兇光，逼得貓咪退縮。黃鼠狼看貓咪沒有多少回旋的空間，又猛撲過去，貓被密密麻麻的女貞縛住了，與黃鼠狼同倒在草叢里。

貓咪在上，黃鼠狼在下。但黃鼠狼已死死咬住貓咪的后腦勺。貓咪的前爪，不停刨地，并發(fā)出一聲接一聲的慘叫。黃鼠狼慢慢翻過身子，死死銜住貓的腦袋。

黃鼠狼與貓咪是有舊仇的。前多年，貓咪生崽，捕殺了黃鼠狼的孩子。黃鼠狼無比悲傷，但苦于貓咪的威武雄壯，黃鼠狼一忍再忍。今天，它目睹了貓咪的羸弱瘦削，看到了貓咪的有氣無力，于是，它想借此機會，以雪亡子之仇。

貓咪好久沒有在自然狀態(tài)下捕食了，腳掌肉墊里的爪子，也不鋒利了。與黃鼠狼的對恃，最終吃了大虧。黃鼠狼雖沒咬死它，它給它以致命創(chuàng)傷。

貓咪的傷口感染了。貓咪已跌跌撞撞，神志愰忽。在饑餓、病痛與羞辱中，泯然倒下了。一群螞蟻，首先啃食它的尸骨。接著是濕濕蟲、蜈蚣的加入。

貓咪曾經(jīng)有意氣風發(fā)的青年時光，有院落草叢里的愜意生活。也有一家老小群居的天倫之樂。自從有人喂食之后，它的生存技能，就退化了。衣食無憂的日子，它飽受善人的呵護與寵愛，光鮮亮麗了一陣子。后來，它不會捕食，不會格斗，不會自食其力，最終悲憫地亡故了。

悲憫的貓咪，亡則亡矣。而類似貓咪的故意，卻不時在人群里上演。愛是偉大的，嬌寵則是有罪的。嬌寵是一種隱秘的暗殺。它的惡果出現(xiàn)，就是今天的驕奢淫靡、就是今天的酒地花天。

貓咪如此，一個人、一個團體、一個民族，何償不是如此呢？！

2016年7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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