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是一個悶人，也一直都不承認(rèn)是。

可是，最近我卻感覺自己的頭腦越來越沉重，跟灌了鉛似的，脖頸被壓得搖搖欲墜了。緊跟著的，思維意識也一直模模糊糊的，一股酸臭的血水味兒堵塞了我的鼻孔，我嗅不到別的東西，對身邊的一切也都木訥了。

但面前擺著面鏡子，我還是看得見的。不僅如此，我察覺到了里頭的人兒目光好生混濁，還很呆滯，傻不拉唧的，就像是在眼珠里澆了一灘子水泥；然而他臉卻有趣得很，跟個戲子似的變換著各種顏色：一會兒跟新娘子的紅蓋頭似的，一會兒又成了白刷刷的墻面，又突然染上了濃墨，黑了下來。讓我都有些捉摸不定了。

我真是慌了，這到底是怎么了？

（二）(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究其緣由，還要從幾天前說起。

工地上的活兒剛停下，包工頭兒破天荒的放了一個周的假期。因為大家都還沒有領(lǐng)工錢，做工時的一日三餐也是由工頭兒負(fù)責(zé)的，所以他給每人先支了點錢，不多，但夠這幾日吃飯的了。

放假后，我先是在小旅店憋了兩天，連門兒都沒出去過。實在悶得要命了，便揣上了幾張票子，出去打發(fā)打發(fā)這無聊沒勁的光景。

那天天氣很熱，絕不像如今的陰雨連綿。路上的人都灰塵土臉地疾行著，盡量找陰涼處走，汗還是跟小河似地在后背上淌著。這狂躁的老日頭實在是太毒了，怪不得大家都一塊咒它呢。

我也是飽受其迫害的一員。松散的短褂兒，略顯破舊的馬褲，一雙深藍(lán)色的大拖鞋......我正在以這幅形象走在這繁榮的街市上。

呃，似乎有些影響這座城的市容吧。

我聳了聳肩，這可怪不得我了，這身衣服還是不錯的了，比工服強了不知多少倍。若這樣都不可，難道要我一直憋在小店中，或者是光著身子出門？這可不行吧。就前者來說，長久不出來走動走動，人是會憋出毛病來的；就后者來說，影響更為惡劣。畢竟，這座大好的城市可不能被我給抹黑了形象。

走了一會兒，我又愁了，除了曬得慌之外，還不知要去哪兒兜兜合適。

我摸了摸褲兜里緊揣著的票子，兩瓣嘴唇一貼，竟然還有些渴了。不過這不打緊，拿舌頭舔舔就好了，工頭兒都是這么教給我們的。

解決了口渴的問題后，我尋思著，錢雖然不多，也好歹能干點事兒吧。

不知不覺中走進(jìn)了衣市，各種花樣的衣服迷亂了我的眼睛。瞅了瞅自己的這身打扮，確實有些看不下去了。是該給自己換身新衣裳了。我滿懷期待地向四周看去，心情像初入縣城的農(nóng)村蛋子般，對什么都好奇得很。但不一會兒，我的熱情就冷卻了下來，這衣服全都是明碼標(biāo)價，價格卻簡直跟開玩笑似的，比經(jīng)我手蓋得所有樓都要。我的手再次伸進(jìn)了褲袋中，緊緊握住了那幾張稀罕得如命一般的票子。

這里果然不是窮人該來的地方啊。

我落荒而逃。

（三）

之后，我又走過了鞋市，家具城......紛紛雜雜的商品琳瑯滿目，都在我的眼前賣弄著各自的風(fēng)騷。

這讓我想起有次給一名德商干活兒時，他桌子上擺著一盆淡藍(lán)色的花兒，說是叫鳶尾，好看極了。我忍不住的要拿手碰碰，旁邊人趕緊給我打住了，說這種花只能看不能碰。好吧，不碰就不碰，爺爺我還不稀得碰呢！

繞著街市轉(zhuǎn)了一圈，我的手中依舊空空如也，心情也沒來時那般暢快了。我第一次發(fā)覺到，原來錢也有不好使的時候，不是因為花不出去，而是因為是在少得可憐，沒地兒花。

這種時候，心情果然是很糟糕的。

走著走著，雙腿漸漸地發(fā)酸，我感覺實在是累了，就停在了一個街口，倚著一顆法桐休息。本想就此打個小盹兒來著，忽然，一個跟這城市格格不入的身影闖了進(jìn)來，跟一滿缸子的水似的，頓時滋潤了我甚是干涸的眼眸。喔，還有心臟。

我連忙跑了過去，站在了他的面前。

這是一個乞丐，衣衫襤褸，頭上頂著一只破舊的軍帽子；他面色蠟黃，兩眼無神，看樣子是幾天沒有吃東西了。他盤坐在落滿塵土的水泥地上，怪異地蜷著一條腿，讓人看了很是別扭。這時我才注意到這人面前擺著的一張長長的紙板，上面寫滿了他悲慘的經(jīng)歷，其中就有說到，他因反抗村里惡霸的欺辱而被打斷了一條腿。

我沉重的嘆了一口氣，對這人悲慘的過去表現(xiàn)出了無比的同情?？粗强煽蓱z巴巴的眼神，我實在于心不忍了。我第三次把手伸進(jìn)了褲袋里，掏出那幾張票子，輕輕地捏在手中，咋感覺還有些揪心哩。

這些可都是我的血汗錢喲，這幾日我可都得賴著它們吃飯喂。

我又假裝不經(jīng)意地瞅了瞅乞丐，他的眼神不僅可憐，此刻還多了層濃重的悲愴感。唉，也是個苦命人吶！心一軟，我就躬下腰來，小心翼翼地把一張票子放在了他面前的破碗中。

突然間，一個聲音從不遠(yuǎn)處傳來：“騙子，你還敢來！”

我循聲看去，一個穿著制服的男人正往這里跑來，手中握著執(zhí)法的棍子。

看著這一幕奇怪的畫面，我愣在了原地。突然，我感覺右手的兩根手指一松，回神一看，像是有一陣風(fēng)似的，悄悄地給我把錢吹掉了。我連忙去瞅地上的乞丐，卻已無形無蹤。

穿著制服的男人跑了過來，對我說道：“同志，你被騙了！”

我有些恍惚了，茫然無措。如一顆枯松一樣，死氣沉沉地傻站在原地。

啊，我被騙了！

我的錢吶！

（四）

自那天以后，我便開始悶悶不樂，獨自蜷居在逼仄的小旅館內(nèi)，不想看見任何人，尤其是不認(rèn)識的。不知怎么，我感覺有一種奇怪的東西在心底滋生，發(fā)芽，竟在幾天時間里擴(kuò)散到了每根神經(jīng)中......

這種東西讓我感覺悶得透不過氣來。

小旅館中來往的人不多，我每天接觸的更沒幾個。但每次面對別人時，我總覺得有種莫名的恐慌在心里隱隱作祟，就像是身上裝了顆炸彈似的，而其他的人，不管是誰都可能是點燃炸彈的導(dǎo)火索。尤其是每次到外面小攤上買飯時，掏錢的手更是止不住地顫抖著，我用警惕的眼神不斷掃略四周，神經(jīng)繃成了一根緊弦兒。在那二分鐘不到的時間里，成了我目前為止最大的煎熬，事后覺得比在工地上連續(xù)干一個月的活兒都疲憊。

心情的復(fù)雜與糟糕暫且說到這兒，還有一件事兒卻讓我更加頭痛。工頭兒發(fā)的那點兒錢本來就少，又被那個天殺的騙子搶去了大半，僅剩的這點兒東省西省，這兩天也還是花光了。馬上，我就要陷入斷糧的絕境了。

神啊，救救我吧！

（五）

已經(jīng)足足餓了兩天了，身體的饑餓已讓我不堪忍受，但有種更空虛的情緒正在逐漸麻木我的神經(jīng)，這比肚子餓更要可怕一萬倍，因為在它的驅(qū)使下，我差點兒丟了自己的小命。而此時，在我眼前不時有金星冒出，一顆一顆的，全都長得和燒餅一個樣兒。我跳起來伸手去夠，卻如何也夠不到。

死亡就像這夜色一樣，氣息越來越濃烈。

晚風(fēng)悄然襲過，我不禁打了個寒噤。

已經(jīng)入夜了嗎？四周沉寂的空氣回答了我，是。

搖了搖無比困乏的頭，又將混亂的思緒理了一番，卻發(fā)現(xiàn)那種空虛的頭緒覺怎么甩也甩不掉，它和饑餓感一起，正一點一點兒的掏空我的心臟。

悶！此時我只有這樣一個感覺。頭悶，心悶，全身都悶。我猜想它已經(jīng)融到了周圍的空氣中了，就連呼吸的聲音，嘆氣的聲音，甚至是思考的聲音，都無時無刻地不在發(fā)悶著。它由身體的饑餓和內(nèi)心的空虛交纏而成，卻比二者更加讓我難受，比窒息還要難受。

這可怎么辦喲？若是有一種方法能讓我逃脫，就算要我死我也肯。

（六）

閉上了沉重的眼皮，只覺得比起現(xiàn)實來，這黑乎乎的一片卻要更真實些。這里空氣清新，單純的黑色組成了另一個嶄新的世界。這個世界很神奇，似乎只有在這里面我才是最純粹的，是最真的，而外面的那些，都早已分辨不清真假了。

這里太安靜了，簡直就是無比的享受，我想打著呼嚕，在這兒沉沉地睡過去！剛起了這么個念頭，突然從肚子里傳來了一聲咕嚕聲幻滅了我的美夢。原來，不管跑到哪里，“悶”都會跟著，哪里都逃不開它的害。

到底那里才能夠得到永恒的寧靜？我躁怒了。我想睡覺！

倏然，一個念頭劃過我即將腐朽的腦?！?/p>

死亡！對，死亡才是最好的解脫。

（七）

自己來到這世上時完完整整，離開時也不想有任何的殘缺。于是，我拋棄了用利刃割破喉嚨的念頭，而是選擇了一根綾緞，柔軟得如舞女的唇，浮白的像世人的臉。它被我輕輕地吊在了房中的曬衣桿上，懸掛在我渾濁不堪的眼前。

緞子一扣，腳一蹬，我成了飄在半空中的自由者。依舊是一種悶壓感在鎖住我的喉嚨，抑制著我的呼吸。但此時的感覺卻與先前截然不同，我的心感到了絕頂?shù)妮p松，這是種另類的“悶”，讓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興奮和美妙。

終于，終于要掙開現(xiàn)實的“悶迫”了！

一種眩暈感隨著緞子的漸漸收緊而越來越重，我的呼吸愈加困難。四周沉寂得跟座墳一樣，我卻在其中聽到了無數(shù)人的贊譽聲：“天吶，看，他要成功了！”這一刻，似乎全世界都在為我一人喝彩。畢竟，敢用生命來反抗現(xiàn)實的“悶迫”，勇敢地去追求新鮮空氣的人，幾百年也出不了一個。而我，很榮幸地就是這么一個人。

到了最后一刻，緞子緊到了極點。我已經(jīng)喘不過氣來了，眼前已迷蒙成了一片空白，意識卻格外的清晰。終于要擺脫現(xiàn)實的悶壓了！竊喜的心情如飲了甘冽的泉水，一個意識從腦海中跳出，隨著血液的運輸，涌徹到了全身的每一個細(xì)胞。

“??！我終于要成功了！”

我試圖睜開眼睛，想看看死神揮舞著奪命鐮刀時的樣子。忽然，“次啦”一聲，綾緞裂開了。頓時，我被一種叫做萬有引力的東西扯回了地面上，身邊躺著那根不爭氣的綾緞，它已成了兩截。

?。∥医K究還是逃不開現(xiàn)實！

我坐在地上，心里盤算著：死神不肯收我啊，這可如何是好？

突然，余光一瞥，心神跟著一動。我環(huán)顧身旁，有一根舊凳子，一分兩截的緞子，一張破桌及上面擺著一支碎毛筆，以及一頂做工時遮灰塵的帽子......我想，生活就跟眼前的光景一樣吧，殘敗又給人生機。

理了理略顯凌亂的頭發(fā)，拍打著身上的塵土，我努力讓自己保持著一副謙謙君子的形象。嘴角微微上揚著，狡黠的心思化成了一抹假意的微笑。

現(xiàn)實，既然反抗不了，那就學(xué)著順從它吧。至少，還有生存下去的方法。

八

第二天，繁華的街市末處蹲著一個乞丐。他衣衫襤褸，頭戴一頂破帽，上面沾滿了風(fēng)塵。他那黯淡的眼神中不時地透出一絲精光，低頭看去，乞丐面前擺著一張破舊的桌子面，四角已無，上面寫滿了悲慘的經(jīng)歷，以及落有幾枚顯眼的硬幣......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38499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