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爺
火紅的太陽在把大地上炙烤了一整天之后終于在西山頂上漸漸西墜落下,橘紅色的晚霞與蔚藍色的云朵交相輝映,天空漸漸暗了下來。打麥場上,打碾好的麥子都堆成垛收了起來,大人們有的回家吃晚飯了,有的聚在場邊的碌碡旁拉著家常。這個時候正是孩子們最歡悅,最快樂的時刻,因為打麥場終于空閑下來了。經(jīng)過碌碡數(shù)日來地連續(xù)滾碾,打麥場被壓得瓷實平整,孩子們在里面瘋呀,鬧呀,你追我趕,翻著跟頭,做著游戲,大人們都不會制止的,這個時候的打麥場一下成了大家游戲的樂園。
依稀記得那年我六歲,正處于那種懵懵懂懂是非不清的年齡。那天傍晚,我正和村子里的一幫小伙伴在村口的打麥場上玩老鷹捉小雞的游戲,時值公歷六月,正是夏收大忙的季節(jié)。兩個年齡稍大的孩子一個扮老鷹,一個扮母雞,而我們這些年齡較小的孩子都連成一竄在“母雞”地保護之下被“老鷹”追來追去。正在我們玩得不亦樂乎之際,不知哪個孩子大喊了一聲:“快,瘋子來了!”大家伙都奔跑著四散離去,有的藏在麥秸垛后面,有的藏在大樹后面,有的尖叫著向碌碡旁的那堆大人跑去。我沒跑多遠,就近躲在了打麥場的一個麥垛子后,偷偷向大路那邊觀望。我看見,一個白胡子飄然、頭發(fā)臟亂、花白的老頭正低著頭慢慢向這邊走來,他紫紅的臉膛,破舊的襯衫敞開著,細麻繩做成的褲帶將那條污跡斑斑的褲子系得很高。這時有幾個大點的男孩從隱藏的地方猛然竄出來,齊聲高喊:“瘋子!瘋子!”且就地抓起一把塵土快步跑到老頭的身后扔在他的身上,嬉笑著轉(zhuǎn)身撒腿四散逃去。老頭本就破舊的衣裳經(jīng)過塵土地浸染之后愈加污穢不堪了,這不僅使我有些擔心,害怕老頭發(fā)怒,或者報復我的那些小伙伴,抑或做出做出某些更為極端的舉動。然而我錯了,老頭像什么事也未發(fā)生一樣,依然低著頭,頭也不回,漠然地繼續(xù)向前慢慢走去。我那幾個搞惡作劇的伙伴很快遭到碌碡旁大人們地叱責,他們的不軌行為也殃及到打麥場上所有的孩子。有一個大人高聲喊道:“孩子們,快回去吧!快回家吃晚飯去吧!別在打麥場玩了,小心麥秸垛后面有蛇?!彼械暮⒆佣紡碾[藏的地方伸出了腦袋,極不情愿地悻悻向村里走去,且時不時地回頭遙望一下完全被黑夜籠罩下的打麥場,雖然大家都明白,剛才那位大人說的是鬼話,是騙人的,但是大家都沒有揭穿,因為天確實黑了,大家的肚子都有些餓了。
回到家,媽媽早已把飯菜端上了桌,并吩咐我快點洗臉、洗手,因為爸爸飯后還要去打麥場看麥子呢,媽媽等我都有些等不及了,而我卻興致勃勃地給媽媽講述打麥場上所發(fā)生事情的前后經(jīng)過。媽媽聽完后,臉色一下子變得嚴肅而凝重,她說:“國強,這個世上誰都能叫他瘋子,唯獨咱們王家人不能叫他瘋子,因為他是你七爺,是你玉和叔、玉田叔,及芝巧姑的繼父,他對咱們整個王氏家族有恩呀!”“啊!”我驚訝急了,嘴巴張得老大。在我們村里,王氏是望族,不但人口占全村人口的一半以上外,在縣城、寶雞乃至省城工作、經(jīng)商者,也不在少數(shù)。從記事起,我們這些年齡相仿的兄弟姐妹們便經(jīng)常聚在一起,聽家族中的長者講述先輩們的動人故事。講幾個太爺爺在解放前聯(lián)合創(chuàng)建了崔木酒坊,一直釀酒、賣酒,解放后,酒坊被劃為公有,遷居麟游縣城,這也就是國營麟游酒廠的前身。講大爺解放前支持革命,曾數(shù)次資助地下黨,解放后應邀參加了全國政協(xié)第一次會議,見到過毛主席、周總理。講三爺積極參加革命,在解放戰(zhàn)爭中英勇犧牲,后被追認為烈士。而七爺?shù)墓适聞t更富傳奇和悲劇色彩,年少時便是村里趕大車的好手,三十歲那年,在一次為農(nóng)業(yè)社趕大車時,牲口發(fā)了驚,牲口和大車及人全部掉入西窯崖邊,當場摔死了。西窯是五爺?shù)墓示樱赂哂兴奈逭?,自那次事故后五爺一家便遷居它處,以后逐漸荒棄了,被村里人視為不祥之地。我曾禁不住好奇心的誘惑去過西窯幾次,院子里長滿了荒草和荊棘,三孔舊窯洞已坍塌不堪,崖邊距院子確實挺高的,不覺使人聯(lián)想到七爺和大車及牲口掉下時的悲慘情景,倒是崖頂邊的酸棗樹長得極為茂盛,所結(jié)的酸棗個大、肉厚、酸甜可口。聽說七爺去世那年,芝巧姑只有七歲,玉和叔四歲,玉田叔最小才兩歲。在那種低標準、經(jīng)常鬧饑荒的年份里,從小纏過足,長年患病的七奶又是怎樣將姑姑叔叔們撫養(yǎng)成人?媽媽說,這都是七爺?shù)墓?。七爺本是長武縣人,原先并不瘋,曾在某個部隊當過兵,只因在右傾翻案中父母被錯打成右派,雙雙上吊身亡。他經(jīng)人介紹招贅到七奶家,成了芝巧姑、玉和叔、玉田叔的繼父,且將巧芝姑供到初中畢業(yè),玉和叔和玉田叔雙雙讀完了高中,但誰能料到在文化大革命的一次武斗中,他被人誤傷,落下腦震蕩殘疾,老來卻落了個孤苦伶仃的悲慘下場。
七爺早些年的故事是媽媽從奶奶口中聽到的,如今媽媽又講給了我。媽媽繼續(xù)講到,七爺來到七奶家后,可勤快了,地里、屋里干活都是一把好手,揚麥、犁地、鍘草、蒸饃、搟面樣樣難不住他,再加之人又長得帥,常受到村里人的稱贊,都說我親七爺能干,沒想到現(xiàn)在這個七爺比親七爺還能干,七奶說來也算是個有福之人。七奶患有風濕病,七爺就讓她少出工,家務也是自己一包攬。農(nóng)閑時,村里人常會聚在村口的那棵大槐樹下消遣、娛樂。男人們在樹下聊天、打紙牌,婦女們圍坐在樹下做針線活、拉家常,孩子們則圍著大槐樹跑前跑后,笑著、樂著,玩著只有他們自己才懂的游戲。七爺也常會來到大槐樹下,他脖子上騎著玉田叔,一只手牽著芝巧姑,一只手牽著玉和叔,笑呵呵地來了。他看著芝巧姑及玉和叔和其他孩子一塊玩耍,他牽著玉田叔的小手生怕他跌倒,一刻也不離左右。有打牌人家里有事起身離去,大家便謙讓著讓七爺來幾圈,七爺卻微笑著搖頭拒絕,說看好孩子才是自己的本分。這話惹得大家伙哄堂大笑、前俯后仰,都說七爺天生是個軟耳朵、怕老婆,有損男人的形象,因為在我們那里,看娃收雞蛋、圍著鍋灶轉(zhuǎn),這是女人的天職,男人們基本是不沾邊的 。
親七爺?shù)募廊盏搅?,整個王氏家族凡比親七爺年齡小的平輩成員,和低一輩的成員,全部身著孝服在幾位年長爺爺?shù)刂笓]之下,在親七爺?shù)膲炃肮虺梢淮笃?,集體焚香、燒紙,哭聲連天。七爺也去了,他本不想穿孝服,說這樣感覺別扭,但這惹得我?guī)孜荒觊L爺爺大發(fā)雷霆,厲聲呵斥道:“進了王家的門,就是王家的人,今天這孝服必須得穿,紙也得燒,否則就不要再進王家的門?!睙o奈之下,七爺只好穿上孝服和大家一起為親七爺下跪、焚香、燒紙、磕頭。
七爺勤快、事事都順著七奶,從不和七奶爭吵,兩人特別恩愛,也特別疼愛巧芝姑和玉和叔、玉田叔,不是親生,勝似親生。人們都說七奶有福,掉進七爺釀制的蜜罐子了,但誰能料到七奶在四十二歲那年,竟然心臟病突發(fā),撒手人寰。那年巧芝姑二十二歲,剛好出嫁,玉和叔和玉田叔也都中學畢業(yè),回鄉(xiāng)參加了農(nóng)業(yè)社。在眾位爺爺和伯父們地幫助之下,七爺帶著巧芝姑、玉和叔、玉田叔安葬了七奶。這時村里有人傳謠言說都怪七爺和七奶太黏糊了,身處陰間的親七爺心生嫉妒、看不慣,同時見自己的兒女都已長大成人,能夠自立,便悄悄帶著七奶去陰間團聚了,看來七爺在王家呆不下去了。風言風語很快傳到七爺?shù)亩?,七爺一笑了之,從不在乎,且逐漸準備起了木料、磚瓦,準備蓋新房、為玉和叔定媳婦。但誰能想到,此時文化大革命爆發(fā)了,全國各地轟轟烈烈鬧起了的武斗,麟游大地也一下成立了紅總和左聯(lián)兩派造反組織。一天,七爺進縣城為生產(chǎn)隊辦事,走到西門坡,恰逢兩派組織成員打得不可開交。這時,一個滿臉流血的人向七爺這邊跑來,后面緊跟著四五名手拿木棒的人。臉上流血的人一下跑到七爺身邊,抓住七爺衣角跪下乞求救命,后面趕上來的那些人不分青紅皂白,四五個棍棒一起落下,重重地砸在七爺和那人的身上、頭上。七爺當場被砸暈在地,醒過來時已是兩天之后。醒后的七爺被醫(yī)生診斷為腦震蕩引起的精神分裂,誰也認不清楚,整天胡言亂語,有時也發(fā)出聲嘶力竭地狂叫:“救命啦!快,救命啦!”搞得全村陰森恐怖、毛骨悚然。后來,玉和叔和玉田叔都相繼蓋了新房,娶妻成家,七爺一人被留在老屋獨自生活。(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媽媽所講的故事,使我幼小的心靈不由對對七爺產(chǎn)生起敬佩和神秘之感。一個白胡子飄然、獨身居住的老者,一個撫養(yǎng)我姑姑、叔叔們長大成人的爺爺,他的生活境況到底如何?我心中不由升起一股看望他的想法,此想法也得到小伙伴們地一致支持。一天,我和一幫小伙伴來到了七爺家,坍塌不齊的院墻,雜草叢生的院子,兩孔舊窯洞,七爺正在做廚房的那孔窯洞里為自己做飯。我們地突然降臨,使七爺一怔,他在面盆里搓了搓沾滿濕面的雙手,走出窯洞,傻乎乎地站在院子里把我們望著,嘿嘿嘿直笑。這一舉動嚇得小伙伴們四散逃去,唯獨我一人靜靜地站在那里把他凝望。他是我的七爺,我有必要害怕嗎?有必要逃跑嗎?我不相信這個世上還會有傷害自己孫子的人,雖然他被其他人稱作瘋子,可在我的心目中,他沒有瘋,是健康的,是撫養(yǎng)我姑姑和叔叔們長大成人的七爺呀!七爺就這么怔怔地望著我,嘿嘿地笑著。我則揚起了頭,專注地把七爺打量著、凝望著,渴望從他那多皺的面頰,飄然的白胡須,花白的頭發(fā)中能讀到關于他的更多故事。片刻地對視之后,七爺仿佛記起了什么,向我的嘴巴指了指,囁嚅道:“你等著,好吃的,”邊說邊轉(zhuǎn)身向屋里走去。七爺從從屋子里提出了一只籃子,多半籃黃澄澄、鮮艷欲滴的杏一下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高興地大叫起來:“杏,好大的杏呀!”我的叫喊聲不覺驚動了所有四散逃去的小伙伴,大家歡呼雀躍著向七爺跑來。“吃吧,吃吧!這是我早上剛從山上摘下來的,新鮮著呢!”七爺嘿嘿嘿地笑著說道。我們一下子把七爺和籃子圍了個水泄不通。
“媽媽,七爺好著呢,他沒有瘋,還給我們吃杏呢!”那天一回到家,我急忙對媽媽說道。
“是啊,他好著呢,只是腦子受了刺激,記不清過去的事了。他從不打罵村里人,還能種地、做飯,你說天下哪有這樣的瘋子呢?”媽媽說道。
“既然七爺好著,那我巧芝姑和玉和叔他們咋不管他呢?讓他一個人呆著,孤苦伶仃,怪可憐的?!蔽覍寢屨f道。
“孩子,你年齡小,不懂事,這人世間的事,有時是沒有道理可談的,也沒有答案可追尋的,等你長大后,自己慢慢就明白了!”媽媽一下子陷入了沉思,對我說道。
“那就讓我快點長大吧!”我自嘲地說道。
日子像家鄉(xiāng)門前小河里的河水一樣,一天挨著一天,流逝而過。那年秋天,我開始背起書包認起了字,也開始思考起了生活和人世間的道理。學校就在鄰村,離我們村二里地,不遠。每天上學放學我都要從村口經(jīng)過,也會從七爺?shù)拈T前經(jīng)過,有時見七爺在院子里曬麥子,有時見他坐在一張小凳子上洗衣服,有時見他家的門敞開著,人卻不見蹤影。而此時,我對這一切已經(jīng)習慣了,不覺得有什么好奇了,也感到自己長大了。六年后,我離開了家鄉(xiāng),到二十里外的縣城讀中學,每逢周末才能回一次家。一天周末,剛回到家,媽媽悲戚地說道“你七爺歿了,已經(jīng)三天了。”我一下子呆住了,作為自己童年生活中印象最深的人怎么說歿就歿了呢?站在荒草遍地,大門緊鎖的七爺家門前,站在一堆黃土堆起的七爺墳塋前,想起他去世多日,才被鄰居發(fā)現(xiàn);想起一副薄薄的楊木棺材將他草草地埋入黃土之下;想起時值他的祭日,王氏家族數(shù)十戶人家,近百名子孫唯有我一人把他祭奠;想起......我不覺思緒萬千,眼淚順著臉頰滾落而下。
十多年后了,我成了家,成了兩個孩子的父親,也自感對人世百態(tài)、人情冷暖有了較深地認識和領悟。三年前,在幾位堂哥地提議之下,王氏家譜印刷成書,從能記清的太爺輩、爺爺輩、父輩、我們這一輩、及我的后輩,子、女、媳婦、女婿,全部書上有名,唯獨沒有七爺?shù)拿帧4蠹覍λ械淖鎵灦枷嗬^進行了修葺,有的還立碑撰文,唯獨七爺?shù)哪沟鼗牟菀黄?,墳塋難辨。對于這一切,我又能怎樣呢?多少年來,我走過了許多路,也有了許多親身的經(jīng)歷和對生活的感悟,每當我在城市的街頭抑或鄉(xiāng)村的角落,碰見那些孤苦伶仃的老人、拾荒者、殘疾人,我總會想起七爺,想起他那白胡子飄然,頭發(fā)花白、臟亂,低頭慢行的模樣,想到他.....寫到此,我的眼淚不覺又流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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