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xiāng)在縣河鎮(zhèn)一個小地名叫宋家灣的地方。兩個生產(chǎn)隊，三十幾戶人家散落在灣里的陰陽兩坡。說是宋家灣，其實沒有一戶姓宋的人家。就連灣里的老人們也說不上來宋家灣這個名字的來歷。我1990年入迎風初中，繼而讀中專，參加工作又輾轉城鄉(xiāng)好幾處單位，掐指算來，離開家鄉(xiāng)，已是二十多個年頭了。倘若問我對家鄉(xiāng)記憶深刻的是什么，我會毫不猶豫的說：夏夜。

宋家灣的夏夜是靜謐的，又是喧鬧的，既明又暗，五味雜陳，讓人喜歡讓人煩。它似恰用形、聲、色、味匯集成的一部黑黢黢、熱乎乎遙遠天際飄來的一本無字經(jīng)書。

夏日的的驕陽十分敬業(yè)，一連工作十多個小時。傍晚七、八點，才在人們的漫罵、哀嘆聲中慢騰騰地地滾到胡家溝的深潭流澡去了。呵護宋家灣的大梁、許家海坡、大會戰(zhàn)山垴這才紅臉變白臉、白臉變麻臉，跟黑夜玩起了捉秘藏，綿長的山的脊梁若鯨、若象、若羊、若兔，最后統(tǒng)統(tǒng)隱遁在宋家灣的夏夜里。對門王家山黑著一張嚴嚴肅的臉，注視著宋家灣的一舉一動，像是天宮派來的使臣，下到人間來監(jiān)視宋家灣這方凡塵。

男人們扛犁掂耙、孩兒們牽牛拉羊，女人們則挎一籃子豬草拖著疲憊的身軀往回趕，孩子兒們手里的竹鞭把悠長的小路撓得“咯咯”亂叫。夏風著了魔似的撕扯大人的衣領，鉆進孩子們的前胸后背，像是對夏夜來臨表示極大的不滿。

各家各戶開始做晚飯了，濃濃的炊煙把夜色渲染的更加深重。未幾，缽、碗、瓢、盆的碰撞聲、呼呼的風箱聲音從四面八方趕來，在夏夜里呢喃，底語，俄而又四下跑開了。一股股酸菜味、青椒味、米飯的焦味從也一骨碌從張三李四的灶間飄蕩出來，在夜空里親吻、擁抱，最后合為一體了。惹得狗兒、貓兒們嘴角掛滿口水，在院里撒歡打滾。只看得對門坡二娃子媳婦扯起嗓子喊：娃子他大，回來吃飯喲。沒等得二娃應聲，這坡的二牛、大愣等一桿子棒棒小伙子便手捏鼻梁，陰陽怪氣地回應：回來咯、回來咯！二娃子媳婦回一句：你們幾個挨刀死，叫你們八輩子尋不哈媳婦。便再也沒了音影兒。

吃完夜飯，人們三五成群湊在一起，大人們一邊分享彼此的旱煙葉，一邊聽德義大伯說書?！堆偡刺啤贰ⅰ赌鹿鹩鞄洝?、《三英戰(zhàn)呂布》，一個精彩的故事讓聽眾們忘記了搖扇趕蚊蟲。真等到癢的忍不住了，這才在腿上一陣亂摸。婆娘們對聽不懂這些故事，圍在一起，談論著灣里雜七雜八的事兒，什么張家二閨女的酒香了，王家的大少爺今年走大運氣了，在山西挖煤討回來一個女人，長得水靈靈的，月把天氣，肚子便得鍋鍋兒似的。男人們嘴里的旱煙卷一明一暗，招來一群熒火蟲在頭頂盤旋。孩子們找來塑料袋，捉幾個熒火蟲放進去，然后把袋子扎緊，綁在木棍上，一個燈籠便做好了。不是借著微弱的光到田里釣黃鱔，便是循著蛐蛐的叫聲，去草叢尋蛐蛐了。稻田里，草地邊，孩子們的尖叫聲、歡呼聲響成一片。(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父親將端午割的艾蒿捆成小捆，點著后架到院壩邊的拐棗樹上，躺在竹椅上唱起花鼓子，坎上的大爹則用柏樹梢子和著麥草煨了起來，坐在院里和父親對唱起來。一時間，煙霧彌漫，蚊子被艾草、柏樹煙子嗆的一陣亂舞，散開了。兄弟二人你唱我和，從盤古開天唱到大禹治水，從姜子牙封神唱到唐僧取經(jīng)，住在南頭的麻子爹偶爾也接幾句，夏夜里跳躍著快樂的音符。

順蘭婆每晚上一陣子胡嚼亂罵是必不可少。不是罵老不死的老漢沒給自己做飯吃，就是罵那個莫廉恥的撿了她雞窩的引窩蛋，要不就是那個短陽壽放牛的瞎了眼晴，踩了她的韭菜園子。人們習以為常，要是那天晚上她的叫罵聲沒在宋家灣的夏夜里響起，便有人斷言是回了娘家。第二天一證實，是真的。

也許是罵累了，順蘭婆嘶啞的嗓音才停下，瓜子爺屋里的杜婆又和李拐子媳婦對罵起來了。吵罵聲穿過茂密的玉米地，翻過大灣的栗子樹林傳進乘涼人的耳畔，聽得人們心煩意亂，夏夜也似乎悶熱了許多。大意是兩家娃娃在坡上放牛鬧了矛盾，打架了。兩家的婆娘護犢心切，互不相讓，站在各自房檐下，先時指桑罵槐，后來便捅破窗戶紙，指明道姓，互不相讓地對罵起來。罵聲中，還把一些陳谷子爛芝麻的往事也端了出來，罵得正歡，只聽得八組組長二奎叔扯起破鑼嗓子高喊：“你們閑得球疼，為球大個事在那干嚎個錘子，吃飽不得餓了，明跟我一路去火神廟修操場去”。二奎叔一陣亂吼，兩位婆娘這才鳴鑼收兵，夏夜也略靜了一些。只有李婆和兒媳婦花兒嬸，斷斷續(xù)續(xù)給狗娃叫魂的聲音不時傳入耳畔。狗娃前些天被灣里一個女精神病患者手持柴刀追趕了好幾里路，嚇得哭娘喊爹。最后呆在屋里四門不出，茶飯不思。她奶奶李婆便料定是瘋子女人把狗娃的魂嚇掉了，得喚回來。于是每天晚上花兒嬸在屋里拍著床欄喊：狗娃要回來。李婆在院壩邊應合著：。就這樣你喊一句，她應一句，約摸要叫上半個鐘頭。有時，左鄰右舍的大媽大娘們也跟著回應“回來喲，回來了”，直到狗娃歡勢起來，能吃能喝、能放牛砍柴了，方才停下來。

一陣涼風襲來，夏夜開始打盹了。突然間，下灣一連串兇猛的狗叫驚得夏夜揉開惺忪的睡眼。只見一個燃燒的噼里啪啦的火把從下灣躥上來，游走在上灣的田埂上。那是晚歸的人兒，舉著火把在趕路。上灣的、對門坡的狗兒們也都齊聲叫起來，好像是舉行一個狗兒賽歌會。瘋狂的狗吠驚擾了青蛙的美夢，它們紛紛躥出稻田，吊起難聽的嗓子，“咶咶”地鬧將起來。一時間，狗叫聲，人們訓斥狗兒的聲音，蛙鳴聲、蛐蛐的歌聲交匯在一起，其動靜不亞于一唱名星演唱會。

火把越走越遠，最后消失在山的那邊。狗們自討沒趣，也慢慢消停下來，蛙鳴也有時無。繼而，幾聲柴門的“吱呀”聲吹滅了張家、王家、李家、胡家桔黃的油燈。

夏夜終于睡著了。（胡自興作于2016年6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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