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看到河南作家閻連科的一篇文章，寫的是他77年參加高考的事，大意是，高中還沒畢業(yè)的他正在鄉(xiāng)下參加勞動，聽到高考的消息后趕緊回家，找出以前的課本，匆匆溫習了四天后就披掛上陣，結(jié)果不出所料落榜了，吊詭的是，不僅是他，他們縣那年一個都沒考上，分析原因，讓人不禁莞爾，原來報志愿時，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中國有什么樣的大學，省里有什么樣的大學？都有什么專業(yè)？問老師，老師說，“隨便填嘛，北京大學和河南大學都行”，大家想到北京那是毛主席住的地方，是金燦燦的紅太陽升起的地方，于是一呼啦全報了北京大學，落榜也就不出意外了。

閻連科的文章勾起了我的回憶，如果說閻連科的高考是一場鬧劇的話，我的高考就是一場悲劇，一場因為不期然的生病引發(fā)的悲劇，并由此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

我的高中是在膠東一所中學上的，當年初中中考時沒考好，沒能上縣里最好的縣一中，自己覺得很憋屈，發(fā)了狠要在高考中證明自己，從上高中的第一天起，就沒松懈過，我寫了一張立志的座右銘，放在抽屜里，經(jīng)常拿出來勉勵自己一番，“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guān)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高中三年，每次期中，期末兩次考試，我的總分幾乎總是排在第一名，但我一點也不敢松懈，我知道，進入高中最后一個學期就相當于NBA進入了季后賽，一切皆有可能。

高三最后的備戰(zhàn)從春節(jié)過后開始，那是1985年，那年春節(jié)，我們?nèi)覐牟筷牷乩霞疫^年，大年初六，當別人還沉浸在濃濃的節(jié)日氣氛里時，我獨自一人踏上了返校的旅程，那時從老家到部隊所在地只有一趟火車，短短三百公里要跑八個多小時，下了火車是早上五點多種，離家還有二十多里的路程，寒風刺骨的早晨，我是怎樣一步步走回家中，現(xiàn)在已全然忘記了，只有那份孤獨冷清乃至就要面對高考、心事重重的感覺依然留在心中。

高考是一代人甚至幾代人的共同記憶，細節(jié)或有不同，但過程大體相似，都是從早上到晚上流水席一般的上課、早自習，晚自習，都是做不完的考試題，尤其最后半年，幾乎都是在做試卷和評判試卷中度過的，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歷屆高考試題，各個省份的模擬題，鋪天蓋地般涌來，昏天黑地，不辨東西，往往是這個老師剛走，那個老師又進來，都在強調(diào)自己這門課的重要性，都在搶時間講重點，猜題型，黑板最左邊寫著一行數(shù)字“離高考還要多少天”，它就像一座大山，壓得心里沉甸甸的，踹不過氣來，而班主任老師不失時機的來給我們開班會，做動員，除了說一些慷慨激昂，鼓舞人心的話外，有時也透露一些讓我們泄氣的消息，比如有次班會他給我們列舉了山東省今年參加高考的總?cè)藬?shù)，參照我們學校往年的錄取率，做了一個悲觀的結(jié)論，我們班里到目前為止，只能保證五位同學可以考上大學，其他的都不好說，聽得我們心里一緊，感覺前途越發(fā)渺茫。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每天機械地往返于教室與宿舍，憂心忡忡、壓力山大，有兩個細節(jié)我記憶猶新。(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一次早上起來去學校外邊的田間小道跑步，氣喘吁吁返回的時候，正碰到早起的農(nóng)民挑著糞桶給蔬菜澆肥，一副擔子晃晃悠悠，神情淡然，悠然自得，周圍是高低起伏的麥田和大片披上綠裝的果園，空氣清新，小鳥啁啾，那一刻，我突然無端的羨慕起他來，像這樣生活不也挺好嗎？沒有壓力，睡到自然醒，生活自給自足，優(yōu)哉游哉，后來讀陶淵明的《歸去來兮》，里面有這樣的句子“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深以為然。

還有一次，爸爸部隊里有車路過學校，他派人給我捎了一袋面粉來，那時在學校里住宿，一個月回去一次，糧食自理，學校只負責菜金。記得那是一個下午，有人把我從教室里喊出來，說有人找我，我出來一看，是一位穿軍裝的解放軍叔叔，中等個，微胖，他笑瞇瞇的看著我，顯然是認識我的，他走近我，親昵的問我學習情況，大意累不累??？要注意身體之類的話，我心不在焉的聽著，正在這時，他突然停下說話，抬手從我一團亂草樣的頭發(fā)里抓出幾個虱子，顯出很驚訝的樣子，但我卻很木然，因為一個月洗不了一次澡，有時忙得連臉都不洗，虱子早已在我們的身上安營扎寨，春天好一些，冬天尤甚，那時每到晚自習回到宿舍后，第一件事就是脫光全身衣服，鉆在被窩里，翻開棉衣棉褲找虱子，宿舍里幾十個人的大通鋪，幾乎人人如此，掐死虱子的啪啪聲此起彼伏，成為宿舍一景，男生如此，女生估計也好不到哪里去。

大概四月份的時候，我的身體已經(jīng)有些撐不住了，開始發(fā)起了低燒，大概在37度多吧，每天從早晨起來就昏頭漲腦，頭頂像壓了塊石頭，沉甸甸的，使勁甩頭，想擺脫它，但它牢牢的長在我身上，我以為是缺覺，有時不上晚自習就回去睡覺，但第二天依然如此，而且不間斷的咳嗽，整天像睡不醒似的，迷迷糊糊，大概上午第一二節(jié)課從來沒聽全過，聽著聽著就瞌睡過去了，因為知道我們壓力大，晚自習回去還要點燈熬夜，老師也并不在意。

就這樣，我在暈暈乎乎的狀態(tài)中熬到了六月份，六月下旬，煙臺地區(qū)統(tǒng)一進行最后一次模擬考試，全程按高考的規(guī)格和模式，考完后就按這個成績填報志愿，俗稱為“預考”。我的身體也在這個時候崩盤了，有天早上起來跑步，剛跑了幾步就頭暈惡心，走到路邊蹲下，一時天旋地轉(zhuǎn)，有種喝多了要吐的感覺，然后就是連連不斷的咳嗽，咳出來的一半是痰一半是血，身體像洗過一般，大汗淋漓，現(xiàn)在想來，那時的體溫已經(jīng)燒到三十八度以上，但我仍然沒往病上想，只是以為沒休息好，累的，預選完回家休養(yǎng)幾天就好了。我就這樣發(fā)著高燒上了考場，為了提神，我征得監(jiān)考老師同意，把一塊沾了水的小手絹放在考桌上，時不時拿起來擦擦臉，那次預選考試數(shù)理化題特別難，尤其數(shù)學和化學，各有一道十五分的題很難解出，但偏偏這次考試我發(fā)揮特別好，全校只有我自己解出了這兩道題，最終成績，我考了567分，按往年450分的高考錄取線，我超出了一百多分，這成為了我高中三年生涯的一個頂峰，也是上天對我不懈努力的一個回報，只是早了那么一點點。

預選完后，學校放假兩天，我終于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中，但迎接我的不是媽媽的欣喜，而是悲傷的淚水，媽媽見到我先是愣怔了一下，然后不相信似的摸了摸我，接著低聲哭泣起來。很長時間沒照鏡子了，我那時的形象大概像鬼一樣，體重不到一百斤，頭發(fā)老長，胡子拉碴，因為整日發(fā)燒，人已萎靡得沒有一點精神，臉干巴巴的，瘦的只剩下一張皮，顴骨凸出，眼神迷離，像是一碰就到的樣子。媽媽趕緊把爸爸找來，讓他和我去部隊衛(wèi)生所看看。

衛(wèi)生所所長姓張，叫張老根，河南人，高高大大的，人很爽朗，愛開玩笑，我現(xiàn)在還能清晰的記得他的模樣，他看到我簡單詢問了幾句，然后用聽診器聽了聽肺音，基本斷定我這是肺結(jié)核，建議明天去縣醫(yī)院拍個片子，說這話的時候還不忘調(diào)侃我?guī)拙?，我本來很緊張，以為大難臨頭，被他那輕松的表情所感染，心情也一下子放松了。

那天晚上，他似乎并不忌諱我的病傳染不傳染，還把我叫到他家里，讓我聽一盤英語歌曲磁帶，然后一臉期盼的問我，是什么意思？我努力聽了一遍又一遍，除了偶爾聽懂幾個單詞外，一句話都拼不出來，我內(nèi)疚的看著他。當時我以為是高中教學能力不行，后來上了大學，我照樣也聽不懂，再后來，看了無數(shù)的美國電影，除了“FUCK”，“PIG”，“SHIT”等罵人的話之外，也還是聽不懂。我這才明白，學語言是需要天賦的，大概像我這樣愚笨的人，傾其一生也學不會一門外語。

第二天，爸爸用自行車帶著我去十幾里之外的縣人民醫(yī)院，那是一輛青島產(chǎn)的大金鹿，善于負重，但騎起來有些費勁，不像上海的鳳凰和天津的飛鴿那么輕便，為了讓瘦的只剩下骨頭的我坐的舒服些，還在后座上墊上了毛巾。部隊所在地屬于丘陵地區(qū)，十幾里路聽起來不遠，但要翻過兩個大長坡，一上一下，兩個起伏便到了，下坡當然順風順水，一溜青煙狀，但上坡就費勁了，只能走著上去，看起來很近的路走了足足一個多小時，后來我開車回去過一次，感覺沒踩幾腳油門就到了，哪里還有當初的艱難？

到了縣城，爸爸先帶我去醫(yī)院旁邊的理發(fā)店理了發(fā)，將一頭亂草剪掉，推成平頭樣，人這才精神了些，檢查的結(jié)果不出所料，雙肺侵潤性肺結(jié)核，再晚來一段時間兩肺就成蜂巢樣的空洞了，醫(yī)生建議我馬上住院治療，我不同意，馬上就要高考了，高中拼了三年，就為了這一刻，我必須要進考場，給自己一個交代，哪怕考不上，第二年回去復讀我也認了。

高考那天，學校從我們部隊借了輛大頭車，我作為病號被優(yōu)先照顧坐到了駕駛室，同班的其他同學都在車廂里，進了考場，征得監(jiān)考老師同意，我仍然將一條沾了水的毛巾放在課桌上，這時發(fā)燒得更厲害了，體溫大概到了39度，迷迷糊糊，恍恍惚惚。第一門課考語文，卷子一發(fā)下來就蒙了，我們平時的卷子大概只有四張，可這次考試的卷子正反面加起來足有八張，而且好多都是我不擅長的段落大意，中心思想等，這些地方耗費了我太多的精力，等到了交卷時，我作文居然還沒寫，就這樣稀里糊涂交了卷。以后幾天考試我都是在這種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中度過的，好不容易堅持到考完，第二天我就住進了部隊145醫(yī)院。

后來，分數(shù)下來了，我語文考了58分，滿分是120分，還沒及格，我在自己最擅長的學科上栽了一個大跟頭?？偡质?05分，那時還沒一本二本之分，本科分數(shù)線就是490分，我考上了本科，卻沒考上第一志愿山東大學，那年山大的分數(shù)線是540分，我是地區(qū)三好學生，可以優(yōu)先10分，還差25分，后來我想，假若不是那天發(fā)著高燒，把作文做完，40分的作文題怎么著也得給25分吧？而作文是我的強項，一般不會給低分，我和山大的緣分就差了一篇作文。后來有人告訴我，按預選的成績所填報的志愿看，我是整個煙臺地區(qū)報考山大的第一名，預選題難度遠遠超過最后高考，假若時光倒流，正常發(fā)揮的話，我高考的最終成績應該不低于550分，但最終結(jié)果卻是去了我不屑于去的一所工科院校。

事后我了解到，肺結(jié)核是一種可以在空氣中傳播的傳染病，但同樣生活在有肺結(jié)核菌的環(huán)境中，卻不是人人都得病，只有那些體質(zhì)弱的才容易被感染，我們班事后統(tǒng)計，好像也只有我一個中彩?，F(xiàn)在想來，我之所以得病，除了壓力大之外，還與那時的生活條件不好有關(guān)，現(xiàn)在家里若有一個高考生，那幾乎是全家總動員，千方百計保障孩子吃好，但我們那時沒這些待遇，那時的菜金全天加起來只有一毛一分錢，早餐是一根一分錢的老咸菜，中午和晚上是五分錢的菜湯，菜的品種只有一個，就是菠菜，學校在西邊空地種了一片菠菜，一個春天下來，從菠菜長到指頭長就開始吃，一直吃到半米高，開出黃色的小花來，里面間或放幾塊豆腐，肉基本見不到，想吃到豆腐的難度也很大。那時每到吃飯時節(jié)，便派值日生去食堂打飯，男的抬一筐熱氣騰騰的窩窩頭，女的抬一桶稀得能照出人影的菠菜湯，大家把各自的飯碗放到講臺前面，女同學負責分菜，有時先撈稠的，有時先撈稀的，先撈稠的，飯碗放在前面的就沾光，先撈稀的，就相應吃虧，能否吃到點干貨全看分菜女生的習慣，要掌握好她們每人的習性，以及當天分菜的心情，以及飯碗所放的位置幾乎是一道堪比哥德巴赫猜想般的數(shù)學題，偶爾吃到塊豆腐像中了大獎，得留到最后慢慢品嘗一番才能下咽，到現(xiàn)在我一直有豆腐情節(jié)，幾天不吃就想。那時壓力大，心情不好，早餐看到那一根老咸菜和泛著黃堿的饅頭就沒了胃口，熬到中午喝那五分錢菜湯，時間長了，身體自然就垮了。

之所以說高考改變了我的生活，不僅僅是因為得了這一場大病，并且還為此休了一年學，最主要的是自己有些心灰意冷，高中三年刻苦和自律換來的居然是這樣一個結(jié)果，想想就有些沮喪，加上所學的專業(yè)也不是自習喜歡和擅長的，所以整個大學生涯我基本就是糊弄，得過且過，有時碰到自己不想上的課就逃課去看電影，那時的電影院清一色國產(chǎn)電影，還沒有后來的歐美大片，藝術(shù)品質(zhì)很低，插科打諢，隔靴擦癢的居多，但就這個也沒少看，算下來一年能看七八十部。下午三點多就去操場打籃球，雖然身體不協(xié)調(diào)，動作別扭，但卻勇猛無比，經(jīng)常從三分線外沖進去搶籃板，撞得人仰馬翻，到期末考試時是我最難受的時候，往往離考試還有十幾天，我才開始坐下來正兒八經(jīng)翻書，覺得這也不會，那也不會，對考試憂心忡忡，后來的歲月里，我經(jīng)常做這樣的噩夢，就是馬上考試了，自己還一點沒學，嚇得驚慌失措，一籌莫展。在政治上則變得有些激進，當時的腐敗遠沒現(xiàn)在普遍和嚴重，但已經(jīng)感覺天下烏鴉一般黑了，有次思想課上，系黨委書記來給我們做輔導，我對她高談闊論貴黨的腐敗，坦言三個里面找不出一個好人，氣的女書記臉色由紅變白，幸虧涵養(yǎng)好沒當場發(fā)，我這樣的表現(xiàn)注定了畢業(yè)分配不會有一個好結(jié)果。趙薇導演的《致青春》曾經(jīng)風靡一時，我看了卻沒什么感覺，大學在她們眼中是一杯混雜著各種顏色的雞尾酒，而我的大學只是一杯劣質(zhì)的白酒，我?guī)缀跏窃诼槟静蝗屎皖j廢沮喪中度過了我的大學生涯。

后來，隨著年齡的增大，閱歷的加深，我越來越深刻的認識到，我實在不能將高考看得過于重要，即便那年沒有意外，我順風順水考入山大，命運又能作何改變哪？以我這種中庸之才，從政缺乏圓滑，經(jīng)商缺乏精明，學術(shù)缺乏悟性，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在一事業(yè)單位，混個高級職稱，渾渾噩噩，終其一生，我現(xiàn)在雖然沒職沒權(quán)，沒名沒份，倒也落得個閑云野鶴般的自由清凈，或許命中注定，我就應該是這樣的結(jié)局。

錢鐘書《圍城》里描寫婚姻時所說，“大概婚姻就像一座圍城，外面的人想進來，里面的人想出去”?；橐鋈绱?，人生何況不是如此，人生貌似有無數(shù)種可能性，其實一個人即便再輝煌也只能擁有一種人生，在人生的無限性和最終的單一性之間，是無盡的遺憾，一個人只要選擇適合自己的，能讓自己快樂的生活方式，平穩(wěn)的度過一生，就應該是圓滿幸福的人生吧。

現(xiàn)在想來，最適合我的崗位或許是在高校當個老師，教教唐詩宋詞漢文章，閑暇時打打球，喝喝酒，和朋友吹吹牛皮，或者在圖書館做個圖書管理員，天天翻閱新書，如遇到青春貌美的女學生，還可以獻獻殷勤，成就一番姻緣，意淫很美好，現(xiàn)實很骨感，看來，這個夢想只能下輩子實現(xià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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