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婦進(jìn)城
“崔紅潔,這里的紀(jì)律,我對你說了,都得遵守,我也在內(nèi)。小賣部,小賣部,‘部’小,事兒不小,也是中學(xué)的一個零件,關(guān)系全校師生員工的生活。你初來乍到,不懂就問?!苯?jīng)理老傅正重地說罷,又對另一女道:“李怡萍,你比她來得早。她不知道的,你說給她 。一會兒你倆去進(jìn)貨,錢、物要清楚,安全第一?!崩细凳峭诵莸幕锸彻芾?。當(dāng)年“四清”清來清去,“文革”七斗八斗,他沒有一份錢的經(jīng)濟(jì)問題,連校長都敬重他,現(xiàn)在管小賣部,還是特認(rèn)真。老師們諧音戲稱他“付部長”。這時,“付部長”開好進(jìn)貨單,給了李怡萍。李怡萍回家換上一步裙,戴了苔絲帽,套好防曬護(hù)臂,外加一付墨鏡。家常穿著的崔紅潔差點認(rèn)不出她來了。天爺!裙子這么短這么緊啊!可怎么干活兒?陰天沒太陽,還戴墨鏡?崔紅潔正琢磨,李怡萍發(fā)話了:“上車,走吧?!倍顺龅瞄T來,紅潔騎著三輪車,怡平跨上自行車,一塊兒上了大路??瓷先ィ瑐z人挺像一主一仆。崔紅潔卻渾然不覺?!稗r(nóng)轉(zhuǎn)非”進(jìn)了城,還能上班掙錢,這不是一步登天了?她越想越興頭,渾身是勁兒,腳下生風(fēng),不覺得暑氣蒸人,光聽見深樹蟬鳴。
這中學(xué)有幼兒園,還有小賣部。崔紅潔剛進(jìn)城,既新鮮又好奇,就蹬著車問,“賣東西我還湊合,進(jìn)貨怎么進(jìn)呀?”“看看你就知道了。”李怡萍話不多,不問不說,怠答不理的。崔紅潔想起,前幾天,她對就在這學(xué)校教課的丈夫說:“我口算還行,珠算光會加法。你教我乘法吧?!闭煞蚪塘艘粫?,又特別囑咐:城里比農(nóng)村復(fù)雜。小賣部接觸的人多。師生員工什么脾氣,遠(yuǎn)近關(guān)系,她都不知道。記住,多聽,多看,少說,守紀(jì)律,不偷懶。慢慢適應(yīng)吧。
她們先到糖酒公司銷售科。拉過幾回酒,趙科長認(rèn)得李怡萍。他指著崔紅潔問,這是誰。“新來的,小崔?!崩钼颊f罷,又道:“紅潔,你看著咱的車去,別叫人推跑了?!奔t潔跟進(jìn)銷售科,本想看看怎么進(jìn)貨,現(xiàn)在只好出去。填好提貨單,標(biāo)上貨款價后,趙科長問:“小崔比你小吧?”“差不離兒。她和孩子‘農(nóng)轉(zhuǎn)非’進(jìn)城還沒幾天,小學(xué)都沒上完,莊稼娘們兒一個,土得冒煙兒,什么都得我教她?!薄澳悴灰彩恰r(nóng)轉(zhuǎn)非’的,就看不起人家了?”“那可不一樣。我是初中畢業(yè),跟我愛人在這學(xué)校好幾年,早就不務(wù)農(nóng)了。走吧,看著我們上貨去?!彼粡膸旆坷锾崃诵┌滋恰⒈浅鰜?,整件整件的啤酒、白酒可都是崔紅潔搬出裝車的,一趟又一趟,一刻也不稍停。老趙耳語李怡萍:“別看她身小力不大,倒真賣力氣,衣裳都汗透了?!薄皠倎矶歼@樣,過一個月你再看?!崩睢⒋抻值絼e處上了些飲料、學(xué)生用品,還有蔥頭。往回趕時,李怡萍一條腿跨上自行車,假意問:“我蹬三輪?。俊贝藜t潔倒爽快:“我來吧。”
崔紅潔在路邊買了些雞蛋,想捎回家去。走了一會兒,她忽然對李怡萍道:“怎么我算著賣雞蛋的多找給我錢了?”她對怡萍口算了一遍,道:“多給了我五塊七毛錢。”“多就多了唄?!薄安恍?。我得給人家送回去。”“你傻呀?她要是少找給你錢,回頭準(zhǔn)不認(rèn)賬。算了,咱快走吧,又熱又渴的?!薄拔以谵r(nóng)村家里,雞下個蛋都舍不得吃,好拿去換個錢兒花。這賣雞蛋的,也是指望著雞蛋吃飯呢,都不容易呀!怡萍,我騎自行車給她送錢去,一霎就會來,要不我心里老有個事兒。”望著離開的崔紅潔,李怡萍嘴一扁,低聲罵“土里蹩,傻×?!彼R過就躲到樹蔭下歇著,一心等崔紅潔回來再蹬三輪??斓綄W(xué)校了,李怡萍才說:“紅潔,咱倆換著騎,你也輕省一會兒?!贝藜t潔明白她的心思,可也不好不依她。
回到小賣部就卸車,老閆也來了。李怡萍卻道:“我得解個手兒去?!闭f罷跑了。老閆自語道:“這個手,不卸完車她解不完?!崩祥Z是學(xué)校退休的電工,現(xiàn)在小賣部幫忙。卸著貨,老閆問崔紅潔:“這來回都是你瞪三輪車吧,回來拉這么沉的東西?”“我蹬?!薄拔揖筒轮嗣??!薄耙膊挥X怎么著。閆師傅,你歲數(shù)大了,酒箱子我搬吧?!贝藜t潔搬起一箱酒放回屋里,抹著汗出來,道:“在農(nóng)村過大秋,往地頭上背高粱綑子,那可是真累呀!”貨凈車空,李怡萍回來了。老閆道:“你能掐會算,來去都是時候?!崩钼寄樢怀?,道:“嚴(yán)師傅,你少敲打我。管天管地,管不著拉屎放屁。大熱的天,我進(jìn)了一大趟貨回來了。你在家倒涼快,站著說話不腰疼?!闭谙喑?,“付部長”來了:“在學(xué)校里鬧,成何體統(tǒng)?”又說李怡萍:“閆師傅是老人,說你兩句,你就不依不饒了?以后要立制度,獎勤罰懶,不能都拿一樣的工資?!边@趟進(jìn)貨卸車,崔紅潔頭一回見識了城里不比農(nóng)村。
當(dāng)晚就有一些老師來小賣部買蔥頭。崔紅潔給張校長的蔥頭稱完斤兩,就隨口道出了價錢。李怡萍的老公是學(xué)生食堂的會計,這時正在小賣部閑逛。他見狀急道:“張校長,先別交錢。等我再算算價錢。”說罷就拉過算盤來。一陣“噼”“啪”后,他才沒趣地告訴張校長:“是那個數(shù)?!?span style="position:relative;left:-100000px;">(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半個月下來,崔紅潔賣東西沒出差錯,口算賬比李怡萍的算盤還快?!拔覍W(xué)會了,”回家她高興地地告訴丈夫,一邊端上晚飯,“跟上大流了。手腳比別人也不慢?!恫块L'還表揚(yáng)了我?guī)拙淠?。”“好。你開了個好頭?。 闭l知第二天她就出事了。這天又來了一位“農(nóng)轉(zhuǎn)非”的家屬工小霞。偏偏這天上午崔紅潔遲到了?!案恫块L”當(dāng)時就發(fā)了話:“小崔遲到,按紀(jì)律扣她一天工資。誰違犯紀(jì)律也不行,我也在內(nèi)?!蓖砩纤龑φ煞蛟V苦:“可真是你說的,‘付部長’不徇私情,認(rèn)事不認(rèn)人??坼X就扣吧,誰叫咱遲到犯紀(jì)律呢??僧?dāng)著大伙兒說我,我臉上就掛不住?!闭煞虻溃骸皻⒁毁影?。當(dāng)頭兒的都會這個。不但你,主任出錯也得挨校長批。城里比農(nóng)村生活節(jié)奏快。在村里是自己給自己干活,晚半天也沒人說你。在城里是一伙人給別人干,干活都是按分算計的,還得有人管著,不嚴(yán)不行。你不知道,有單身老師吃了飯就走,連鍋都來不及刷,后來就去吃食堂。你沒來時我就吃食堂。”“‘付部長’還說了這么句話:‘剛學(xué)游泳的,淹不死。會游泳的,沒準(zhǔn)倒淹死。’這話在理。”打這以后,崔紅潔出力干活又小心行事。但節(jié)外生枝,陣風(fēng)撼樹,她還是攤上事兒了。
小賣部的人要輪換著回家吃飯。這天午飯時是崔紅潔值班。小賣部就剩崔紅潔一個人,她可不閑著,尋思:在小賣部上班,一個月掙好幾百,咱要對得起這錢??纯窗胛葑拥男“儇洠龤g喜,親近。這也是責(zé)任田,也是家呀。小賣部不是我的,可也是我的,這些小寶貝都是我的。是我的,就得好生伺候。她把紙幣現(xiàn)金按面額分開,捋平,排放整齊。又找?guī)讉€小硬紙合,分放硬幣?,F(xiàn)金清整了,才滿意地鎖上錢抽屜。看看貨架,她拿起一摞臉盆最上邊的一個,靠墻立著放在盆摞里。這么擺就精神,就招人看了。牙膏改成搭架擺放,立時就去了呆氣。她端詳著整理過的小百貨,琳瑯光鮮,好像都朝她眉開眼笑。人勤地不懶,買賣也一樣。對,地上也得干凈。她壓著笤帚輕掃,盡力少飛灰塵。掃完又跳過去接水,洗抹布。洗凈抹布,擰干,抖開,哼著歌兒,美滋滋地擦抹柜臺。正干得帶勁兒,進(jìn)來一個人,把塑料壺往柜臺上一蹾,說了聲“打醋”,又把一張折疊的錢擱在醋壺旁邊。來了買賣,崔紅潔挺快意。見柜臺上有五毛錢,她就笑問:“老師,打多少?”“你說打多少?!”笑臉給猛搧了一巴掌,驚得崔紅潔一愣。只見來人板著三角臉,緊抿著薄嘴唇,鏡片后邊那兩只冷冷的眼睛死瞪著她,陰森森的沒表情。這人來過兩回,對她老像喪門神似的。崔紅潔穩(wěn)一穩(wěn)自己,道:“醋兩毛一斤。老師是打一斤,還是打二斤,還是??????”“錢就擺著呢。你要是真糊涂,可就朽木不可雕了?!贝藜t潔忍氣吞聲,問:“老師的話我不懂。打五毛錢的二斤半?yún)龋俊睂Ψ讲徽Z。灌了醋,他提壺就走。崔紅節(jié)展開五毛錢一看,就急喚“老師”?!袄蠋煛瘪v足,惡狠狠地問:“又怎么了?”崔紅潔追到門口,拿錢給他看:“老師,這票兒不能花,缺了這么大一塊?!薄安荒芑??怎么你們小賣部就能花?這錢就是你們找給我的。”“我可沒往外找過這樣的錢,也沒收過?!薄澳钦l知道。山中無虎,猴子稱王。閻王好見,小鬼難搪??????”“你是老師,不能這么說話糟踐人。我怎么就成了小鬼了?”崔紅節(jié)再也忍不住,說著就哭了。見“付部長”過來,崔紅潔抹抹淚,從頭到尾說了一過。對方一口咬定,這五毛錢就出自小賣部?!案恫块L”對他道:“學(xué)生們來買東西,都是先問清了價,再說買多少。要不怎么買賣?對吧,劉老師?這就是個小賣部,沒閻王也沒小鬼,不是閻王殿。我說話直棒,有時候不中聽,可是不傷人?!啄隳米?,錢我留下。”聽著不舒服,更有學(xué)生圍觀,劉世綱沒趣,抽身走了。
晚上下班后,崔紅潔對丈夫訴說了中午的遭遇。他聽了道:“你受委屈了。這人叫劉世剛,也是老師。好在‘付部長’是明白人,說話公道?!薄袄蠋熢趺催@樣?閆師傅說得對,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薄八矣行┻^節(jié)。我對他敬而遠(yuǎn)之就算了,想不到他竟找茬傷害你來打擊我,一箭雙雕。我不能忍讓無度!”“知道他是什么人就行了。城里真是比村里事兒多?!币粋€城市教師對沒什么文化的進(jìn)城農(nóng)婦說話如此刻毒,生性殘忍?。∠氲酱?,他心疼妻子,便道:“其實,他這一鬧,對他自己的傷害更大。消消氣吧,不行咱就不去小賣部了,家里也需要你。”“去。憑什么不去?好容易出來了,又能掙錢。聽拉拉蛄叫還能不耩麥子了?大人孩子三口子都吃你一個人還行?我還年輕,可不愿吃閑飯?!?/p>
后來,崔紅節(jié)的工資比李怡萍的多了些。李怡萍立馬質(zhì)問‘付部長'。老付道:“你問我?先問問你自己吧。老師們說,來買東西,常是崔紅潔照應(yīng),你總往后抽。那回賣蔥頭,你打算盤還算差了賬。是不是?不服氣你就往校長那兒告我去。不愿干了,也請自便。”她沒去告,也沒”自便”,卻自有主張。比方,崔紅節(jié)干活,她絕不援手。有人問,她就說:“她還多拿錢了呢。能者多勞,多勞多得嘛。”崔紅節(jié)倒并不生氣。她對丈夫說:“咱干的是良心買賣?!? 半年過后,‘付部長’讓崔紅潔當(dāng)柜臺組長,月薪多二十元。崔紅潔道:“累呀苦的,我都不怕。我怕得罪人。”“小崔,都得罪了,就等于都不得罪。就說咱這三輪車吧,趙錢孫李借車,你都不借,校長來借也白搭。這是規(guī)定,一碗水端平了,誰能說你什么?碰上難纏的,你就往我這兒推。”崔紅潔答應(yīng)了。這差使,多干活,多操心,別人并不眼饞,崔紅潔卻干得更用心,更帶勁兒了。好在她肯吃苦,不惜力,也細(xì)心,竟能公私兩不誤。轉(zhuǎn)眼又到暑氣蒸人、深樹蟬鳴時,不知“農(nóng)轉(zhuǎn)非”的崔紅潔適應(yīng)了城市生活沒有,光聽說校辦廠想要她,“付部長”死活不放,不過這是后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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