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事漫筆之麥收的記憶
“農(nóng)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當布谷鳥最后一聲“快黃快割”消失在田野的時候,壟上,坎邊、壩里的小麥便泛起鵝黃的波濤,麥收的季節(jié)快到了。
一
農(nóng)人們?nèi)齼蓛稍谔镩g地頭穿梭,嘴里的黑棒煙熏得蝴蝶、蜻蜓揮著翅膀飛開了。他們尋一個最長的麥穗在掌心揉碎,“噗”一聲,麥殼離手,手心便留下一攤麥粒。農(nóng)人仔細數(shù)著,盤算著今年的收成,一臉得意。
氣溫一天天升高,蟬兒也玩命般地叫起來,提醒人們該收麥了。進城務(wù)工的男人給工頭請了假回來了,支起磨刀石,磨鐮霍霍;清閑了一春的老人找來桿子繩、扦擔、草帽子,繩頭松了緊一緊,扦擔兩端鐵皮離了砸一砸,帽沿散了用針線納一納。女人們則壓點掛面、蒸點饅頭,做點米酒,為奪取三夏戰(zhàn)役的全面勝利做好后勤保障。
向陽的地塊是農(nóng)人首先攻克的制高點,這里的麥子熟的早?!敖裢矶妓琰c,明起收麥。”父親下達命令后,丟下煙屁股,兀自上床了。我們姐弟幾個絲毫不敢怠慢,一溜煙地跑到房后的水池邊,把腳連同涼鞋在水里撲騰幾下,算是完成母親叮囑的洗腳任務(wù),上床了。
常說“三早當一工”,麥收時節(jié)的農(nóng)人磕睡也仿佛少了許多。天麻麻亮,村莊便沸騰開來。牛羊哞咩聲、大人催娃起床聲,犬吠聲、割麥的“嚓嚓”聲匯集成了村子清晨的交響曲。成熟的麥穗散發(fā)著淡淡麥香,沁人心脾。父親是個割麥高手,手起鐮落,鐮落步進,一大塊麥子便“乖乖”地倒在他的身后。姐姐怕我們幾個小將偷懶,專為我們劃了地塊,說完不成任務(wù)不放工,中午的麥面饃也要減半。我們幾個便開始了勞動競賽,生怕麥面饃落入他口,要知道,這香的要命的美食好久沒吃了,原因是烙饃饃費面,僅有的一些面粉只做些拌湯、面片啥的,以期渡過二三月里最后的饑荒。緣于母親的精打細算,相比其它家庭,我們還能勉強接得上新麥。但有的家庭早在年前就斷了麥面,上頓下頓用苞谷變著法兒做飯。有的不等麥子黃透,便割回家用連笳拍打一點麥子粒,再用石磨磨些白中泛青的麥面吃,怕別人笑話自我解嘲說是“嘗新”。(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割麥可算得上是一件苦差事。日頭漸高,汗水浸入眼睛辣嗖嗖的,手心被鐮子磨起了血泡,肚子也鬧起了“空城計”,先是哥哥提議放工,我和姐姐趕快隨聲應(yīng)和,因為原計劃的任務(wù)完成的差不多了,一看小妹的任務(wù)還沒過半,人也不見了蹤影。吆喝幾聲后,小妹才從一棵桑樹上一躍而下,滿嘴烏黑,原來是躲到樹上摘桑葚去了。“給,你們一人吃一點,給我?guī)兔Ω钜稽c,算是付你們工錢,不許克扣我的白面饃饃”,說完從衣袋里掏出幾把紅里透黑的桑葚給我們吃,引得大家哈哈大笑。我們只好依了她,給她幫忙完成任務(wù)。割下的麥子用秸桿捆成小把子,再用桿子繩捆成大捆子插進扦擔兩端,由父親擔回院子,然后,麥穗子朝天整齊地排在院壩上接受陽光的再恩惠。
父母心疼我們,中午是不允許我們上坡收麥的,原因是怕我們中暑,但燒水做飯等活計是免不了的,我們必須盡心盡力干好。因為父親脾氣大,尤其是干重活累了,訓(xùn)斥人的功夫我們深深領(lǐng)教過。人們把戰(zhàn)“三夏”也稱“龍口奪食”。麥熟時節(jié)連雨也多得出奇,倘若有十天半月的響晴天氣,算是把農(nóng)人支持好了。所以得起早貪黑地收割,做到顆粒歸倉。晚上睡前還得把立在院壩里的麥把子整齊地碼在房檐下,蒙上薄膜紙,生怕天公不做美,夜里日弄人,下白雨。記得有一年,麥子剛黃梢,一連下了七、八天連陰雨,農(nóng)人們眼睜睜地看著熟透的麥子穗子在地里長出綠芽。任憑他們捶胸頓足、仰天泣淚,老天也似乎不肯開恩。最后,收回的麥子因為養(yǎng)份流失,干癟、無光澤,磨的面粉青黑,烙的饃鏌粘牙,搟的面條一團糟,讓全村人吃了一年的苦頭。
在農(nóng)人的骨子里,團結(jié)友善仿佛與生俱來。生產(chǎn)隊里老弱病殘者、癡聾傻啞者、留守老人者收麥的進度總是滯后,人們便自發(fā)組成互助組,吃著自家飯,干著他家活。為的是趕在集中脫粒之前幫他們割回麥子,村里村外蕩漾著溫情。
二
芒種在即。山坡上大大小小的地塊被勤勞的理發(fā)師們理成了板寸。各家院落的麥把子也曬得差不了。鄉(xiāng)親們干部開始琢磨脫粒的事情。那時候不通電,只能用柴油機帶動脫粒機來打場。生產(chǎn)隊里僅一臺十六匹柴油機,一臺脫粒機,十分笨重,四個壯漢齊上肩才能抬得走。按照由遠及近的順序挨家作業(yè)。漢子們喊著調(diào)子,一步三搖把兩臺“笨重的家伙”送到張家、王家、李家,由專門的操作手打樁、固定,再用皮帶聯(lián)結(jié)柴油機、脫粒機。主家也早早準備了茶水、工農(nóng)煙和一張燦爛的笑臉。待把式們用甜酒、蒸饃“打尖”后,但見農(nóng)機操作手從油膩的挎包里拿出搖把子,插進柴油機,用力地懸轉(zhuǎn)起來。幾圈下來,柴油機便“突突”的叫囂起來,一股黑煙四下彌漫,那一頭的脫粒機也“轟轟轟”空轉(zhuǎn)起來,一場脫粒打麥的戰(zhàn)役即將打響。一場脫粒需五至八人:喂把子一,散把子一,傳把子二,挑草二至三(若堆草的地方遠,則需要的人要更多)。他們分工協(xié)作,有條不紊。挑草的手持“洋叉”將脫粒機吐出的秸桿沿一固定線傳至草堆,邊挑邊抖,以防裹在麥桿里的麥?!耙泼瘛?,給主家造成不必要的損失。關(guān)健的崗位則是往脫粒機里塞麥把,塞多了卡滾筒,脫不干凈,少了費時,浪費資源,主家背虧。加上安全隱患也較大,倘若不細心,會造成傷害。記得有一年,二狗子給麻子大爺幫忙脫粒喂把子,不知怎地,喂把子時手深得過深,只聽“媽呀”一聲慘叫,四個指頭便不見了蹤影,鮮血順著胳膊直流,遂送往醫(yī)院救治,最終成了錘子手,還鬧了官司,但不知村上咋調(diào)解的,那時我不醒事,沒記住結(jié)果。大戶人家兩個小時作業(yè)時間,小戶人家個把小時。機器熄火,女人便從灶間出來招呼大家歇火吃飯。其實,每一戶吃一頓飯是不現(xiàn)實的,夏天的雨說來就來,家家戶戶都要盡早脫粒。王家的機器一停,張家抬機器的漢子就麻利拔木樁,卸皮帶,喲喝上肩,然后邁著“八字步”搖搖晃晃地去了。給王家?guī)兔μ舨莸?、喂麥把子的男男女女也一路跟上,浩浩蕩蕩去了張家。每每看到這些一情景,一股暖流便在心間升騰開來。純樸、友善、團結(jié)的鄉(xiāng)親們吶,你們用無聲的行動讓我們孩子明白了真善美,教化我們從善如流,造就了我們現(xiàn)在的至真至純。張家的脫粒結(jié)束已日薄西山,兩三家準備的飯菜便攢在了一起。平常舍不得煮的臘肉下鍋了,用來換鹽吃的雞蛋用清水煮熟,切成四瓣撒上白糖端上桌了,你家六七個,他家十來個,一張方桌層層儽儽碼滿了碟碗,幾家?guī)凸さ募由限r(nóng)機操作手團團圍坐、熱熱鬧鬧盡享美食。先是一人一大杯張家的珍藏大半年的桿子酒,再是一杯王家的糖稀酒,漢子們一張張黑里帶紅、紅里透紫的臉龐在油燈的映襯下便光芒四射了。劉家的男人是村小的代課教師,經(jīng)濟寬展,招待把式們用的是寶雞啤酒,著實讓張、王兩家羨慕不已。孩子們草草吃點飯,玩起了“地道戰(zhàn)”,說是地道戰(zhàn),其實就是在剛堆起的秸桿堆里打洞,比賽看誰的洞打得長,不易坍塌。你從東邊打洞藏身,我從西邊打洞偷襲,打打殺殺、吵吵鬧鬧,傳遞著豐收之年的快樂之音。
三
村莊里的機器轟鳴聲漸行漸遠。各家各戶開始收拾涼曬麥子粒。剛脫下的麥子、麥殼、麥穗子混在一起,堆成了小丘。女人們先是用花眼篩子去掉麥桿、沒有脫干凈的麥穗子,然后用風車將麥糠、麥粒分離開來。黃澄澄的麥子粒從風車大口一路歡歌逃進大簸籃,麥糠乘風而逃,結(jié)束濫竽充數(shù)的日子,住進了“二師兄”的閨房。這時候,我們便成了勤快的孩子,樂意給母親幫忙,爬在風車上用一竹棍疏通下口,以免堵塞。有時候伸出小手,讓麥子粒落在手心,麻麻的,癢癢的,感覺好玩極了。
五月的太陽越發(fā)張狂,正是小麥“殺伏”的大好時機。早早地,母親便把院壩打掃干凈,攤上竹席、蛇皮袋子,把一袋袋麥子倒在上面,用攪席耙攪勻。席子上的麥子溝壑縱橫,梁是梁,溝是溝,恰似微風拂過湖面。我到現(xiàn)在才知道那樣做是為了擴大太陽的照射面,麥子干的快。母親要上對門坡上薅苞谷,叮囑我們幾個一邊寫作業(yè),一邊照看院壩里的麥子,要半小時攪一次,防止雞扒狗刨。還告訴我們,這午季一收,外面的叫花子借要飯的機會還偷糧食,要我們一定不能掉以輕心。母親走后,我們還算“敬業(yè)”,按照母親的吩咐做。但后來就把這攪席、攆雞、防賊的事忘在腦后,要么打撲克,要么偷著摘隔壁二奶奶的黃杏子……估摸母親快從地里回來了,趕快裝模作樣去搗騰一陣子。害得母親多曬了好幾天,邊收麥子邊喃喃自語:這麥子咋了,這么大的太陽咋不給勁,我們在一旁捂嘴偷笑。后來想起這些,心里愧疚得要命。
“孝敬父母不怕天,交了皇糧不怕官”。九十年代初農(nóng)業(yè)稅還沒有取消。各家各戶選一部分上等麥子,挑到幾十里外的糧站去抵充當年的農(nóng)業(yè)稅任務(wù)。帶干糧,為的是補充能量;陪笑臉,為得了不讓麥子等級搞低了……現(xiàn)在,種糧不交稅,還給補貼,共產(chǎn)黨的政策暖足了農(nóng)民的心窩子,也溫暖了咱這農(nóng)民子弟兵的心房。
交了農(nóng)業(yè)稅,剩下的麥子,母親用五升斗一斗一斗地量好,連同一家六口一年口糧的精打細算,裝進大木柜。農(nóng)事漫筆之麥收的記憶也便定格成上面的文字。(胡自興作于2016年5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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