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醉
一、
葉子依附在枝頭久了,落在了地上。其若是想長年累月積貯在這塵土上,且先不說這念頭的虛妄性,看它的付出:首要得忍耐著季節(jié)更遷的蝕耗,這已極為艱辛;然而另一邊,還要被無數(shù)雙行路的腳跡給踩踐著,心脈也備受著折損。到頭來,卻仍逃不脫宿命的判奪,依還是會越來越憔悴而終歸于泥土的。與葉子相較,人倒是多了些靈性,懂得些福報與贖愆,可多數(shù)時候卻亦是徒勞;兜轉(zhuǎn)個一輩子,剛要摸出個前路來,驀然間整個人生卻倏地垂落了。此般情景不勝枚舉,算得上是人生的一大凄涼。憶起從前再至如今,也只是在瞬息之間的變幻,也都如這泥上頑固的葉子般,在歲月的剝蝕下漸趨消零了。
人生本就如此的不可捉摸!
就似這徒嘆河。當我再次經(jīng)臨時,這里已架起了長橋,橋面漫漫,上面刮著煦潤的風,下面蕩著漣漪,全是新的;然而周遭的蘆葦蕩,那明綠的一大片卻全無了蹤影?;腥恢H,一想而今已過了清明節(jié),蛙鳴聲卻似已絕跡,竟不再聽聞了!只有新生呼嘯的汽笛聲不斷從耳畔擦過。然而拋略過這些,最使得我悵惘的,卻是當日??吭谑幾永锏哪侵荒緲哟乙矊げ坏剿?!
想起那船來,心底猶是唏噓得很。它是極為陋薄的,除卻壓底的船板以及木槳子外,便只剩余了一盞燈籠。燈籠是用紅繩系在半截石榴枝上的,掛在船頭,有風時會微微搖顫;燈籠紙也是大紅色,里頭一直燃著隱約的燭火。
這是老醉的船。(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關(guān)于老醉,我所知甚少,僅有的那丁點了解,也是經(jīng)他親口講與我聽的。然而時間如這徒嘆河的河水一般永不止歇,記憶在這其中就顯得愈加的薄脆。如今想想,甚至連他的臉面輪廓我也已忘昧大概,只依稀記得他如蒼老的魚鷹似的,渾身干瘦得很,手腳筋骨像柴火般連在一起。當日他是戴著一頂陳舊的箬笠,竹葉棕絲編纏的,色澤黢黑且還有幾處破損;在他深陷的眼窩下,膚色已曬個昏黑,身上的素布馬褂卻干凈得很。
二、
他將船??吭诤优仙?,周遭滿是蘆葦蕩子,劍似的葉叢中,不時躥跳出幾只剛張開型的青蛙。本是春夏之交,天氣卻早早地燥散開來,凝稠的空氣中穿過幾束暖熏的陽光。
正是晌午,我打河邊經(jīng)過,見他斜倚在一棵歪了脖的柳樹下,瞇縫著雙眼打著瞌睡。我有意將腳步放輕,窸窣聲卻仍將他驚醒。“小兄弟,要過河么?”他倏然直起身,問道。惺忪的眼中頓時有了精神,里頭泛起微光。
“過河?”我詫愕著,下意識地搖了搖頭??戳丝创巳耍梵荫R褂,皮膚黑不溜秋的,想應(yīng)是在這里擺渡的船夫吧。卻見他的眼芒又似殘余的墨漬一般,轉(zhuǎn)而邃深而茫然無從,只好盯著我看,眼神中含著飽滿的希冀,卻又隱著一絲退卻。見我猶豫不決,他神情更為失措,“不要錢的?!边B忙補充道。
不知為何,我并未有拒絕,盡管原本是沒想要過河的。見我點下了頭,他眼中失落的微光旋即重又閃了起來,整個人的精神也開闊了很,增了幾分活力,如枯藤將生新芽般歡躍。
我卻眉頭緊皺,心中疑遲得很。
三、
徒嘆河上,春風拂過水面,河水清且漣猗。他站在船尾,大手攪動著櫓子,一個勁兒下去,跟插入了泥里似的,沒濺起一片水花,小木船兒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摹5D(zhuǎn)過身再看這船頭,大白天的卻掛著個燈籠,且燈籠里頭還燃著火苗,甚是乖謬。
正當遐思之際,看見這時日光偏了斜,落到了他老核桃似的臉龐上,亮灼灼得像抹了一層黃油。眼神卻頗顯凝默,不知何處地遙望著,宛如這船下的河水,動容地、顫微地流著,流得很遙遠。他的唇角有些干裂,在流水中的倒影里翕動不已,兩手緊握著櫓子,手上青筋凸得很明顯。
我知道他似是有話要講,他亦沉吟了許久,抿了抿嘴角,終于劃開沉默。他說:“小伙子,看你長得斯文白凈,想來也讀過不少的書?!彼贿呎f著,一邊棄櫓換槳,改坐在木船中央,好離我更近些?!斑@樣吧,我講個故事吧,你聽聽看,捎帶著也替我尋思尋思?!?/p>
我抬了抬眼眉,未等開口答應(yīng),他即開始了他的講述。
四、
“以前吶,隔如今得有好一陣兒時間了。那時候這河還不叫徒嘆河,叫豐收河,河邊住的也不是現(xiàn)在這堆子人,是另一堆子人,鄰里間相處得很和睦,逢年過節(jié)地就好在這河邊上鬧騰點動靜,老老少少都歡喜得很。只是后來大水決了堤,沖垮了好多屋舍,也淹死不少人,剩下的慢慢都搬走了,這里就再也沒搞過什么儀式?!?/p>
“這兒曾經(jīng)發(fā)生過水災(zāi)?”我有些驚奇,竟從沒有人向我講起過這個。
“是啊。真是好久了。你別看現(xiàn)在這河水這么老實,當初它可兇著哩,尤其是一到了夏天,那雨啪啦啪啦地下個沒完,這水位就跟著撲哧撲哧地漲個不停。還好先前的人們在河邊兒上修了道堤,叫羌堤,已經(jīng)立了有二三十年了吧。據(jù)說是個羌族人帶頭修的,后來要修成的時候,他站在前頭觀測水位,一個大浪卷起打到他身上,就把這漢子給打下去了,再也沒有爬上來過。人們?yōu)榱思o念他,就給這堤取了這么個名字。說起這羌堤啊,修得確實好,不僅把水給治住了,還能用來灌莊稼,莊稼們都能吃飽喝足了可不就長得旺了么,這全都托了這河的福氣,鄉(xiāng)里人知道感恩,就把它叫成了豐收河。”他說這話時眉頭一直揚著,蒼老的眼神奕奕生光,倏然又垂了下去。
他嘆了一口氣,繼續(xù)說著:“可惜啊,再厚實的堤也經(jīng)不住大風大浪不停地撞,日子久了,羌堤開始慢慢地松垮了。還好,人們發(fā)現(xiàn)得早,鄉(xiāng)里長輩就又找人來加固堤壩。找來找去,最后找到了原本那個羌族佬的兒子,他也是這方面的能人,跟他爹一樣的好手藝。只是啊,他只繼承了他爹的手藝,卻把他爹的品性給扔了。這個人吶,腸子都得快被銅臭給熏得油黑了,可面兒上卻裝得一副孝子賢孫的樣兒,路上逢長輩即立住行禮,腰都快要鞠到膝蓋里了;看見有人遇到禍事了就上前安慰,什么哥嫂兄弟的一頓亂套近乎,其實也就是會說而已。可這些就夠糊弄住善良的鄉(xiāng)親們了,這不修堤這么重要的事情就委托給了他?!?/p>
小船游到了水中央,兩岸青山拔得很高,高大的樹相互掩映,它們一直在這里,不死不離。水上的風漸漸有些急促,燈籠晃動得厲害,里頭的蠟燭光明明滅滅。他不時地回過頭瞅瞅,見燈光沒滅,方才穩(wěn)下心神繼續(xù)地講。
“這人辦事兒倒是很麻利,接過活兒來后,沒多久就聚起了工隊,晝夜不停地領(lǐng)著人在河岸邊做工。他帶著頭兒干,搬石頭和水泥,對自個兒力氣那是一點兒不藏著掖著。鄉(xiāng)里人看在眼里,很感動,在他身上似乎又看見了他老爹的影子,想起那個為了鄉(xiāng)里死去的漢子,自覺虧欠,就給他家里送了不少的補給。但被他知道后又堅決地遣家里人送還回去了。不是他不想要,而是這些他實不稀罕要,他的胃口可大著哩!實際上一早就瞅上了鄉(xiāng)親們湊的施工款,這可是一筆大錢吶,他想著法地撈里頭的油水,東扣一點西扣一點,能有二分的東西絕對不要二分半的,扣出來的那份兒全都沒聲兒地揣自個兒兜里了,到頭來,竟然生生地從里頭擠出了一半的油水來。又過了沒多久,大堤修好了。這可是大喜事兒,四里八鄉(xiāng)的都來觀望,恰逢那天大潮洶涌澎湃,壯觀的很喲。堤上人擠著人,黑壓壓的一片啊,不時有浪花濺到上面來?!?/p>
“后來呢?”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后來啊——”他咳嗽了幾聲,撕扯著嗓子,好像是染上了風寒。
“根本用不著說后來啊。也偏偏就在那天,人最多的時候,大浪突然猛了起來,撞得越來越狠,浪花滔天,真的跟要吞下天和地似的??傻躺系娜藗儏s一點兒不怕,都笑呵呵地看著這浩大的場面。洪水啊,你再厲害,終究還不是被我們給降服了么。估計他們心里都這么想的吧??删驮诨猩駜旱墓Ψ?,一個大浪頭狠勁地從遠處砸來,緊接著,又是一個大浪頭......人們還是在盡情地歡呼著,這羌堤,竟在這時候嘩的一下給沖塌了。堤上的人們來不及跑,全都被打下了水,四處都是人們絕望的哭嚎聲啊,還有在水中掙扎著的一雙手,年輕的年長的全都有??勺怨乓詠砭褪撬馃o情啊,洪水那里在乎你這些啊,它越來越瘋,就跟撒開歡的野狗似的,東一頭西一頭地亂撞著,田地、房屋、人,一瞬間,說沒,就全沒了?!边@時陽光淡了下來,他放開雙槳,兩手微微顫抖著,嘴里呼哧呼哧地大喘著氣,左手捂著胸口,冷汗洇透了他的馬褂兒。
我亦是仿佛置身到了他的語境里,面前盡是在水面上掙扎著的頑強抵抗的人影,甩了甩頭才發(fā)現(xiàn)是一顆顆的水草,柔柔地浮在水面上?!澳莻€修堤的呢?”我突然想起他來。
“他啊——他水性很好,活了下來。”又搖了搖頭,說:“可還不如一塊被淹死呢。大水也是長了眼,一股腦地沖到了他家,把墻面給沖塌了,屋子里的還有他的老母親,妻子,連著剛學(xué)會走路的兒子,全死在了水里?!?/p>
“經(jīng)歷過那一天的人估計是一輩子都不會忘了,人們喲,在洪水的面前竟然顯得那么弱小,統(tǒng)共有一千零二十四條人命在里面淹死了。雖然沒人追究他的責任,但良心上卻每時每日忍受著煎熬。他成了孤魂野鬼,趴在個茅草堆子里,不吃不喝蜷縮了三天,被人發(fā)現(xiàn)時就剩最后一口氣了。后來他身子骨恢復(fù)了些,又每日在街面上兜來轉(zhuǎn)去,腳步很急,四處亂竄,好像后面有人在追他似的,見人就遠遠地躲開。直到有一天,他在街邊旮旯里碰到了一個算命先生,用朱筆寫著“太平真人”四個大字的旗幟在風中飄著。算命先生把他叫住,輕瞥過一眼,捻了捻小胡須,轉(zhuǎn)著提溜圓的小眼,說這位兄臺你似乎有冤障纏身啊,若不早些救贖,恐怕世世代代要受其詛咒?!?/p>
“世世代代?他哪兒還會有后代??!這照樣把他給嚇住了,他像根木頭一樣直愣愣地定在了那里?!?/p>
“算命先生?都是些騙人的江湖術(shù)士?!蔽倚χ?/p>
“也不盡是的?!彼麚u了搖頭?!斑@種事情,信則靈,不信不靈。但你仍是要相信冥冥之中是有魂靈存在的。”
他繼續(xù)講著:“算命先生說在你身上定是背負著極大的冤孽。就這一句話說得他全身的冷汗就刷刷地往下直流,自那日洪水泛濫以后,他晚上都不敢關(guān)燈,一閉眼就是在洪水中掙扎著的人們,里頭還有他的小兒子,小手肉嘟嘟地混亂揮打著,在里頭喊著‘爸爸、爸爸’!他每夜都會在夢魘中醒來,聽到的全是冤死鬼的魂兒索命的聲音。他兩片煞白的嘴唇上下打著哆嗦,顫聲地求算命先生化解的辦法。算命先生瞇縫著眼有模有樣地掐指算了一陣兒,定睛注視著他脖頸上吊著的一塊白玉,說是此物纏身,需交由貧道替你除去陰晦之氣。這塊玉是他家里祖?zhèn)鞯?,值不少的錢,但如今他哪兒還計較這些,連忙就把玉摘下雙手遞給了算命先生。”
聽到這兒我皺了皺眉頭,要說些什么想了想又咽了回去。“然后呢?”
“算命先生幽幽地說道,你需親身去截高不過三丈的杉木,用它來建一只船槳,再在船頭懸掛一個大紅燈籠,掛在石榴樹的枝上,必須要以紅繩系之,燈籠內(nèi)要一直點著燭火,晝夜不歇。你以后便以此船為生,潛心做一名擺渡者,每渡一人,縛在你身上的冤障便減少一分,直到冤障全部消除。且你還要忘卻自己本名,改用“醉”字代替,以求上蒼早日寬恕罪行?!?/p>
雖是早有些預(yù)料,可我自感內(nèi)心仍是波瀾起伏不止??戳丝此?,又看了看前頭的大紅燈籠,微弱的火苗仍然在里頭跳躍著,如同一條條鮮紅的生命。
“老醉......”我不禁地喃喃了幾遍,然后沉默不語。
“咳咳——”,又是一陣咳嗽聲,這次更劇烈,聽得人直起雞皮疙瘩。他從腰間抽出一塊白布捂住了嘴,我看見從里面透出了薄薄的血痕?!澳贻p時候落下的,老毛病啦。”他無奈地笑了笑。
“你每渡一個人,都要講一遍‘老醉’的故事么?”
“是啊?!彼允窃谛χ?,笑聲很坦蕩,跟這徒嘆河的流水一樣坦蕩。
五、
“到岸了?!彼畔铝四緲?,緩緩地將船???a target="_blank">過去,然后弓著腰給燈籠里添了塊新蠟。又看著我說:“小伙子,你可以送我一片樹葉嗎?”
“樹葉?什么樹葉?”
“什么樹葉不要緊,只要是你送的就好,什么都行。”
我俯下身子摘了一片冬青葉子遞給了他,見他從船板旮旯里拿出一個很古舊的木頭盒子,外面的一層紅漆都快磨沒了。他輕輕地拭去了上面的灰塵,緩緩打開后,里頭是各式各樣的樹葉子,有楓柏的,有合歡的,有細細的柳葉,有扎手的松針......很多都已經(jīng)又皺又脆就剩最后幾絲紋脈了。他很小心翼翼地把冬青葉放到了里面,然后合上蓋子,又輕輕地撫拭了一遍,放回了原處。嘴里不住地嘀咕著:“九百九十一個了.......老醉啊,九百九十一咯......”說著說著,兩行渾濁的淚水悄悄的滑落下來。
這時夕陽越過遠處的山頭,落在他身上,泛著黃,像盒中的葉子一樣。
我凝視過大紅的燈籠,默默地嘆了一口氣,轉(zhuǎn)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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