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葉女貞墻那邊
小葉女貞墻那邊
黃大榮
她不會來了,這是用不著懷疑的事情;可我為
什么還是來了,而且呆呆地坐在這兒?是迷戀這漣
漪微泛的湖光,朦朦朧朧的月色,這發(fā)散著淺淺的
清甜的小葉女貞樹?還是這張曲線別致、坐得很舒(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適的矮腳長靠椅?
夕陽漸漸隱去,暮靄悄悄地走攏來,眼前涌金
疊翠的湖水,泛起了青白的反光。嫩綠的柳絲,化
作了黛色的紗幕。淀湖公園早已沒有了游人的蹤
影。一對對情侶也早已在這片曲折迂回的小葉女貞
墻下,那一張張靠椅上坐下來,繼續(xù)他們似乎永遠
也談不盡的情話。月牙兒似在為他們祝福,又似乎
照顧他們的羞怯,不時隱去,隱沒在浮云之中。湖
面掠過來的夜風,叫我禁不住起了一陣寒噤。我還
的幻影?還是盡力平靜下心來,清理“剪不斷,理
還亂”的思緒?
她一定不會再來的了。我不想看表,不想知道
現(xiàn)在已是什么時辰,不愿意承認我對自己遲來的愛
情懷著什么依戀,那是不能算作愛情的。然而,她
畢竟是第一次與我幽會的女性,我在她面前,第一
次感到異樣的羞澀,拘謹,第一次想把我的過去、
現(xiàn)在和將來,那么認真地傾訴給她……有什么羞于
出口的呢?她給了我溫暖的柔情,特殊的幸福感,
當然,這是在昨夜的交談之前,我們見面、握手、
寒暄的時候……她的確很美,體態(tài)輕盈,又很會打
扮,時髦但不華麗,華麗過份會顯得俗氣的——巴
爾扎克筆下的呂西安初入巴黎時就不懂得這一點。
她發(fā)型很俏皮,如果以為誰燙了發(fā)都會變美那是不
對的,只有她才合適:稍稍披齊肩頭的卷曲的小花,
上部是兩三道極為自然的波浪;我想,她那秀發(fā)一
定是極柔軟的……她的聲音,象電子琴一樣悅耳,
新鮮,還有,她笑得多好看,多甜,快活的眼睛,
在微茫的夜色里,象夜明珠閃亮……啊,怎么回事?
今天早晨,不,剛才,我不是發(fā)誓忘了她么?我不
是很痛快也很成功地說服了自己,這不是愛情,這
僅僅只是對異性的一種神秘感,一種早已化為泡影
的烏托邦么?
我不能承認,像同事們開玩笑說的,我是不懂
愛情的人。也許我貌不驚人,缺乏瀟灑的風度,除
了編輯地方小報,寫點小說,讀讀書,別無嗜好,
也別無所長,不會打球下棋,不會跳舞,更不擅交
際……偶爾聽聽音樂,那也只是想從中體驗豐富的
情感……性格的沉靜,愛好的單一,未必也會鑄成
一個人愛情的悲?。?/p>
我信守“有所為必有所不為”的辯證法。人的
戀愛生活安排得晚一些,應(yīng)當說是有得有失的。多
年來,我象一頭自知先天不足的小牛犢,拚命地吮
汲人類文明的乳汁。大腦變得比較的充實了,知人
論世不再那么簡單、幼稚。我熱愛生活,從不放過
一次下廠下鄉(xiāng)的機會,去感受新鮮的氣息。很多通
訊員、作者是我的朋友,我們在一起談新聞,談文
學,淡人生,也談愛情……為什么還是有人說我
“太死板”,“不合時尚”?理解人不容易,為人所
理解也不容易啊!
公園里真靜。湖水浪拍駁岸,嘩嘩的響。月牙
兒時隱時現(xiàn),變換著萬疊水波的色彩。夜風送來對
岸梅林醉人的芳香和湖水清涼濕潤的氣息。通向這
片回字形小葉女貞墻的鵝卵石小徑上,夾道的濃蔭
里,太陽燈柔和的乳色的清輝投下了一個個邊沿模
糊的亮圓。這亮圓上,偶爾映出一兩對晚來的情侶
的身影。我沒有望他們。他和她的喁喁私語,使我
覺得孤寂。他們是幸福的。莫非我才三十歲,就告
別了愛情的幸福?……是啊,為了事業(yè),安徒生、
莫泊桑終身沒有婚娶,也許我也……然而,安徒生
不是經(jīng)歷過訣別愛情的痛苦?莫泊桑因為無法補償
難道不是白朗寧的愛情,呼喚巴勒特癱瘓的雙腿神
話般地站立起來,撲向窗外的大自然,創(chuàng)造了她不
朽的十四行詩集?文學史上代表歷史進步的作家,
哪一個是禁欲主義者?……我想找一個事業(yè)上的伙
伴、能夠相互理解的知音,要求太高了?太不實際?
近年來,熱心與我介紹對象的人,顯然是很少了……
那么,她怎么同意與我幽會的呢?真奇怪,我竟會想
到這么一個再明白不過的怪問題!
“……聽我大姐說,你是報社最硬的筆桿子,
小說也寫得不錯,我是個小說迷,很高興和你認
識……”她落落大方,快活的眼神毫不躲閃。我渾身
既緊張又舒暢,傻笑著,笑得有幾分陶醉……我問
她讀過我的小說沒有,她嘻嘻一笑,似乎點了點
頭。我開始向她介紹我的寫作情況,生活素材的來
源,構(gòu)思,人物,我的生活發(fā)現(xiàn)……我還引證辛格
的話說,作家“必須相信,或者至少自認為,只有他
才寫得出這個故事或者這部小說”,他才會動筆去
寫。我甚至談到了某一細節(jié)的提煉,某一微妙心理
的體驗和捕捉……象往常一樣,我又進入了那種
境界,回味創(chuàng)作甘苦、探究文章得失的入迷的境
界……
她呢,輕聲地打了個呵欠!不知是出于禮貌還
是不致破壞她的美麗容顏,張嘴時顯得很有節(jié)制。
我想,她下了白班又學習了一點多鐘,匆匆回家吃
飯又匆匆趕來赴約,人一定倦了,忙問她累不累,累
了,少坐一會兒就送她回家休息,免得影響明天——,
她不等我說完就笑了,笑得那樣怪,又那樣美:眼簾
輕輕地耷下,長長的睫毛覆蓋著瞇縫的眼睛——多好
看的曲線!秀美的長眉高高挑起,嘴唇又抿得那樣的
緊……我偷眼看著她,但卻不敢將目光久留……
“聽大姐說,你很勤快,經(jīng)常開夜車,要注意休
息喲,……稿費不少吧?”記得很清楚,她說這句話
時,我覺得有點唐突,有些不自在。大概是文學熏
陶的效應(yīng)吧,小說家們總是鄙視金錢的,似乎金錢
是對純真愛情的褻瀆……
不過,她的笑,驅(qū)走了蒙在我心上的短暫的陰
影。月光下,她笑得真漂亮,面孔那么嬌嫩,細膩,
潔凈;眸子那么靈活,烏黑,晶亮……我轉(zhuǎn)念道,
經(jīng)濟收支對自己的愛人開誠布公,也是應(yīng)當?shù)摹?/p>
從我們握手的那一刻起,我就沉浸在愛情的幸?;?/p>
夢之中了!我于是告訴她,國家目前有困難,稿酬
不高,算是對精神勞動的一種鼓勵吧。我說了稿費
收入最精確的數(shù)字,這還是我們報社的收發(fā)員,她
的大姐,我們的介紹人熱心地為我統(tǒng)計的。
“我不想用稿費來改善生活,”我說,望著她笑
了,“我煙酒不沾,也沒有口福,不希罕好吃的;穿衣
服嘛,整潔、暖和就行了。我想買一批書,最近出
版供應(yīng)的情況比較好,我怕錯過了機會。前不久買
了一部《辭海》,花了四十多元錢?!?/p>
她偏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我父親是教文學的,家里藏書本來也不少,他
去世的時候,我和弟妹們年紀還小,不懂事,媽媽
把一部分書送給了圖書館,更多的卻當‘四舊’燒掉
了……另外,我經(jīng)常出差,采訪,有時還得靠稿費
貼補一下……”
她挪了挪身子,兩只小手插向頸后,攏住披散
的秀發(fā),嫻熟地自然地抖動了幾下,靠在椅背上。
修長的雙腿同時隨便地舒伸開來。我敏感地覺得自
己說得太瑣細,在不應(yīng)停頓的地方,嘎然中止了我
的“開誠布公”。我看著她……
她又是輕輕一笑。不過,這不再是小說中描寫
的“莞爾一笑”、“嫣然一笑”或是“嫵媚地一笑”了。
我們彼此都覺得應(yīng)當找一點另外的話題,輕松
的話題。我不敢再偷偷看她,望著在夜空云層里浮
游的月牙兒,我想領(lǐng)略一下良辰美景的意境,變換
一下莫名的不安、沉郁的心緒。不知怎么的,月色
也好,湖光也好,樹影花香也好,抓不住我的心。
閉閉眼睛再睜開時,夜色中的景物竟都成了茫茫然
的模糊一片……一輛紅色的通道公共汽車在行駛。
一位陌生少女的倩影。她發(fā)育正好成熟,身段優(yōu)美、
健壯.精致的五官,幾乎尋不見一點兒缺陷,沉靜
中蘊含著機敏、倔強的性格美。我眼睛一亮,很是
驚喜,這正是我醞釀的一篇小說中,女主人公絕好
的肖像……“媽的!”她突然地將頭一擺,瞪住了
一位不慎碰了她一下的農(nóng)民模樣的乘客!我好似一下
子跌進了冰窖……我們正在沉默的當兒,這幻覺的閃
現(xiàn),不是個好兆頭……
“那么,你今年不能多寫幾篇么?”仍然是她先
開了口,我似乎注定了只有被盤問的命運。但這畢
竟是我樂于一談的。
我說:“寫過幾篇之后,讀者有一些反映,既有
要是學習,找一個生活基地,蹲下去,爭取寫一兩
篇比較扎實的新穎的作品。不過,報紙要由每周兩
刊改成隔日刊,工作忙,還不知道報社領(lǐng)導怎么樣
安排……”
她聽著,把放在椅子上的小拎包擱到了腿上。
“當個作家,當然也夠意思的;不過,聽我大
姐說,耍筆桿子的,多少都要擔點兒風險……你不
能寫點別的什么——”
我望著她,這一次她沒有笑,也沒有把話說
完。
她究竟勸我寫點什么別的呢?大概她也沒有能
力說清楚吧。想到這兒,只覺得掃興。盡管她的話
象點燃了導火索,積蓄在心中的萬語千言時時想要
爆發(fā),很快地,熱情又熄滅了。
我們無聊地呆坐了一會兒,她說要去趕一場電
影《人證》,既沒有說有票與我同去,也沒有要我送
她一程的意思。我們沒有第二次握手,也沒有約定
再會面的時間……
她走了,在那幽暗的林間小徑上。她的步態(tài),
很有些高貴的風度,挽在手上的小拎包,甩得那樣
灑脫,鍍鉻的開口白亮白亮的,一閃一閃。望著她
遠去的背影,我心里驀然生起了一個可怕的疑問:
我們的會晤是談戀愛么?……
……她不會來了,不會來的。而且,我是在等
著她么?夜風更涼了,看一眼波光粼粼的湖水,也
覺得發(fā)冷??罩陌脒吙恳紊?,早已生了一層細細
的、冰涼的、濕漉漉的夜露。我還坐在這兒做什
么?
…………
“啊。這兒真安靜!來,坐一會兒吧!”
小葉女貞墻那面,透過來了快活的男中音。
“噯——,有露水,你呀……讓我先擦一擦?!?/p>
這是柔和、甜美而又穩(wěn)沉的女聲。啊,一對晚
來的情侶!身后,小葉女貞墻那邊,即刻有一片悉
悉索索的聲響……我是不是應(yīng)該離開這兒,避免聽
壁腳的嫌疑?女貞樹墻是一堵隔音墻就好了,讓我
再安靜地坐一會兒……也許,他和她會把談話聲盡
可能地壓低的
……
“上次給你的《安娜?卡列尼娜》,看過了?”
“沒有。我不喜歡看外國小說,人名老長老長
的,記不住,”小伙子的回答,惹得姑娘輕聲一笑。
“不過,昨天我看了電影,內(nèi)部放映的。我給你打
過電話,你們廠的話務(wù)員說,當班時間不給找人?!?/p>
“知道。影片是聶米羅維奇一丹欽柯導演的?”
姑娘問。
“名字老長的,記不住。丹欽柯是誰?”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忠實朋友,藝術(shù)上長期的
合作者?!惫媚飶娜莸卣f,“他倆的第一次歷史性會
見,從午后二點鐘,一直談到第二天早上八點,十
八個小時。他們互相考問,揣摸對方的性格氣質(zhì),
探究對方的藝術(shù)素養(yǎng)和見解,……結(jié)果,對文學問
題,斯坦尼甘心屈服于丹欽柯的權(quán)威;藝術(shù)方面呢,
丹欽柯承認了斯坦尼的否決權(quán)……”
夜色濃最的公園里,萬籟俱寂,姑娘娓娓動聽
的聲音,把我吸引住了。藝術(shù)大師們的軼事我是熟
悉的,我的心為什么這樣不平靜?
……
“他們倆現(xiàn)在在哪里?”
“你也想考問考問我?象他們初次見面那樣?”
“哪兒話!我當真不知道?!?/p>
小伙子的語氣那么懇切、爽直,連我也相信了
他是“當真不知道”??墒牵媚镌趺床徽f話了?她
不敢相信,還是不愿意相信?還是正在審視他憨厚
的笑臉?……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小葉女貞墻那面的幻
景:姑娘眉心微鎖,深邃的眼睛流露出淡淡的隱憂;
而他,是那么認真地充滿愛戀之情地望著她……突
然,我產(chǎn)生了想要證實這幻覺的欲望……我還坐在
這兒做什么?一種道義上的自責提醒我,他和她的
談話,一旦超出文學藝術(shù)的范圍,我決計是要走開
的,悄悄地走開。
……
“喂,”
“嗯?”
輕輕的呼喚聲。輕輕的應(yīng)答聲。我覺得面熱,
心在悸動,可怎么也挪不動身子……
“你剛才說的斯……斯什么?他是誰?”
他的天真、直率的發(fā)問,平添了我的不安……
“是你的老師!”
我吃了一驚。但愿她的回答,純粹是友誼的玩
笑。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斯一坦一尼一……三個‘斯’字,記住了!”
小伙子很樂,姑娘似乎也笑了。我也舒了一口
氣。
“他是很有成就的戲劇表演家,導演,理論家。
文化革命中批了他的理論體系,他的著作也成了禁
書。他對青年們說過,你們應(yīng)該把人類一切美好的
思想和動機帶進藝術(shù)的圣殿,在門檻上就抖掉瑣屑
生活的灰塵和污泥。他的書寫得很生動,有文采,
好讀,你現(xiàn)在進了文工團,更應(yīng)該看一看。”
“嗯,好。你有他寫的書?”
“給你帶來了。你呀,不要以為自己外形好,普
通話也講得可以,又有點摹仿能力,就……”
“嘻嘻,你買這書做什么?你又不——”
“因為你……你是話劇演員……”
小伙子笑了。那是開心的笑,發(fā)自肺腑的笑,
幸福的笑。是這笑聲淹沒了她羞怯的輕笑?她在
“你”的后面,為什么猶疑了,似乎又生出了另外
的復雜感情?他會不會沖動地去擁抱那位情感豐富
的姑娘?接下去的場面,是濃情蜜意的接吻,還是
可怕的難堪呢?……我一定得走開去了……
“你呀,不愛學習,又太不懂得人家的心!”
謝天謝地,一切都沒有發(fā)生!姑娘的聲調(diào)里,
沒有嬌嗔,深沉穩(wěn)碴之中,含有痛惜和責備。他又
是一笑,憨厚中兼有一點頑皮的笑,乞求諒解的
笑。憑這笑聲我敢說,他并未體味到她這句話里豐
富的蘊藏和實際的份量。然而,這句話競?cè)绱藦娏?/p>
人快慰又叫人害羞的發(fā)現(xiàn)……我覺得不安,由于心
靈的溝通引起的甜絲絲的不安……我小心翼翼地站
了起來,卻并沒有挪動雙腿,不僅僅是怕驚擾了他
們,我的要走的決心,動搖了……
“接受你的批評,好吧?……”
姑娘沒有答理。我幻象中的她,在凝眸沉
思……
“你笑一笑,好嗎?我很喜歡看——”
“別鬧。你笑吧,我這會兒可是笑不出來。”
“好,現(xiàn)在就向你學習,向你請教!”
我相信他是誠實地變得神情認真起來。我好象
看見,她慢慢地抬起那雙美麗深沉的眼睛,正視著
他的燃燒著熾熱的愛和希望的眼睛。我心里頓然
涌出一種同情,一種感動,一種期望和祝?!?/p>
幾乎忘記了在小葉女貞墻這邊,存在我自己……
“嗯,你說,安娜為什‘么自殺?”
“我要你先告訴我?!?/p>
“嘻嘻,好吧!……安娜離開了自己的丈夫,
(她提醒他:“卡列寧,”)又愛上了別人,(她又提醒
他:“渥倫斯基,”)這個人也不愛她了,她覺得自己
走投無路了!”
我分明看見了她,她的眼睛,她的心。她多么
想聽他講下去,像她希望的那樣講下去!然而,他
確實是講完了!我真希望有一條無形的線,把我的
中樞神經(jīng)連向他的大腦,我愿意把我的儲存知識
的大腦,即刻讓給他!為著不叫她失望,傷心,為
著從她眼睛里看到歡笑,為著她能擁抱完美的幸
?!?/p>
“這么說,她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嗯?嗯。”
“安娜的悲劇僅僅是她個人的性格悲???”
“你說什么……”
……姑娘再也沒有說什么。我的手心沁出了
細細的汗粒。他失敗了,在生活和愛情的考場上
失敗了。我對他產(chǎn)生了深深的憐憫,然而,更叫
我憐憫的,竟是那位姑娘……
“夜深了。我有些冷,回去吧。”她說。
空氣在顫動,由于她的一聲長吁。但是,她的
這聲長吁,不是由耳膜、神經(jīng)給予我的生理感應(yīng),
我的心聽見了她的心。
小葉女貞墻那面,又是一片悉悉索索的聲響。
猛然之間,我感到沉重的壓抑,不敢有絲毫的動彈,
大氣也不敢出,眼睛悵惘地望著破云而出的月牙兒,
直到兩雙皮鞋敲擊鵝卵石路面的單調(diào)的橐橐聲,完
全消逝在幽暗的靜極了的春夜里。
夜露沾濕了我的衣裳,我的頭發(fā)。我審慎地估
量我的過失,幻象和聲響在腦海里一一閃過。我并
沒有打探戀愛者隱私的低級趣味、無聊心理,也確
乎沒有聽見超出一般常情的談話。我終于得到了某
種程度的解脫,寬慰了許多。然而,隨著這種情緒
的沉陷,消逝,另一種感情卻是不可遏止地從心的
泉眼涌流出來,在全身奔突起來了。
一連串的問號,竟都在幻象中見過的、不知名
姓的姑娘身邊飛舞……也許,在這座江南小城,茫
茫人海之中,我和她曾經(jīng)擦肩而過,還會接踵而行,
甚至在書店里,在圖書館,在科技講演會上,在劇
院門前,彼此曾對視過那么一兩秒鐘,但我們卻互
不相識;她和我彼此都不知道,就在這小葉女貞墻
兩面,很偶然地發(fā)生過心靈的感應(yīng),交流,心靈的
溝通!也許,我的種種復雜微妙的情感的激動,進
發(fā),閃現(xiàn),只能作為人生美好的記憶,永遠珍藏在
我的心底。我和她的心,曾經(jīng)這樣的近,但畢竟又
是那樣的遠……
我步履沉重地繞過小葉女貞墻,來到那一面。
人去境空,一張張長椅靜靜地、冷落地躺在淺淺的
草坪上。我徘徊在她曾坐過的那張椅子四周,茫然
地似要尋找什么。尋找著希望?尋找著知音?然
而,她畢竟什么也沒有留下,連一方手帕,一本小
書,或是一小塊紙片……
我終于踏上了歸家的路。月色很好,清淡如水,
路燈光也似乎分外的亮了,四周是出奇的靜,夜風
吹拂的湖面上,偶爾傳來三兩下清脆的魚跳聲……
也許,愛情的來臨,難以預料它的時間?是的,愛
情不是人生的苦酒,心靈相通的愛情,是成就事業(yè)
的可寶貴的動力,最富有詩意的歡樂。真正的愛
情是存在的,存在于現(xiàn)實,也存在于人的意想之
中……是的,高尚的心靈的溝通,不正是有賴于高度
的文化教養(yǎng)、高尚的道德水準么?……當然,愛情
不能指望上天的恩賜、純粹的機緣和第三人的力量,
她應(yīng)該到生活中去尋找,去發(fā)現(xiàn),去耕耘收獲,正
象生活中一切的詩,一切的文學,一切的美,一切
的光明那樣……
1980.3.作于沙市
(載1980年2期《小說選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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