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永恒,是自由
三伯的病又重了。我的心又一次沉靜下來。
父親有三位哥哥,我的大伯們和父親都是苦命的人,缺少爹娘的養(yǎng)育像是一生在風(fēng)雨里飄搖。我的爺爺和奶奶都是在父親很小的時候就走了,是三位伯伯拉扯父親長大。對于父親來說,他們既是兄長,又是父親。
二伯走得最早,剛剛過六十歲。二伯走時,正是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那天的天瓦藍(lán)瓦藍(lán)的,沒有一絲云,陽光下的大地開始泛綠。母親在房后的菜園里翻好地,然后開始撒種子,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二伯走過來,輕輕地倒在了一棵果樹下。母親飛奔過去,可二伯卻再也沒有起來,他的心臟驟然停止了。二伯一輩子孑然一身,走得時候也悄無聲息。父親從外地匆匆地趕回來,和親屬們一起看了二伯最后一眼,默默地將二伯入土,把他安放在家正南方的一座山上。那座山,大家都叫西山。
那年初冬,我和母親一起來到二伯的墳前。他的墳塋雖在一片茂盛蔥郁的山林里,卻顯得那么孤單和落寂。二伯一生孤單,也許他生前喜歡安靜而淡泊的生活,身后便了無牽掛,更加灑脫,靈魂得到了放逐,便不在意自己去向何方了。留給我們的,是無盡的思念與回憶。我撫摸著那面石碑,將上面簡單的幾行文字默誦了一遍又一遍,想起二伯的音容,淚水再次涌來。
二伯走的時候全家人都有一個默契,就是不通知大伯。大伯纏綿病榻很多年,唯恐他老人家傷心過度。在他面前,我們盡量回避談起二伯,即使大伯問起,我們也都報平安,或搪塞過去。大伯是個土秀才,通曉眾多,會易經(jīng)占卜,還懂些醫(yī)道。有一天下雨,來得非常急,然后一整天大一陣小一陣地下,眼看著要停卻一直沒停下來。大伯拄著拐杖挪到窗邊,兩行淚水無聲地流了下來,然而蒼老的臉卻出奇地平靜。我握著大伯冰冷的手,扶著他回到床邊,靠在被子上。大伯嘆息著,低卻清晰,“老二走了,真的走了。”
生命轉(zhuǎn)瞬即逝,如同年年歲歲的煙花,點燃,噴薄,輝煌,下沉,熄滅,最后化為一縷青煙,飄上夜空,隨風(fēng)而逝。那些永恒不變的到底是什么?比如死亡,每個人都要面對,不到那一刻不會體會到自己是否真的活過。然而生命中的永恒又是什么呢?親情、愛情、健康、思想的平靜以及靈魂深處的安寧,這一切才是人世給予我們的最大幸福,是死去的人給予我們的無限懷想與思索。(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如今,我的至愛雙親仍健在,是莫大的幸福。我沒有真正斷過魂,也沒有過孤獨的祭奠。歲月流逝,我也會老去,但愿那時不會讓我一個人孤獨地上香,焚燒一地的凄涼。
大伯走的時候剛過完七十歲的生日。大嫂告訴我大伯走前曾在院子里看了很多遍,似乎在尋找什么,最后向西南的角落里指了一下。這是大伯的心思,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為自己找一處安身?;钪臅r候清清平平,不與任何人糾結(jié)和爭搶,走了也不打擾別人,有一處安靜的地方安置好自己的靈魂就已無所求。
父親在清明節(jié)的傍晚滿滿地抱回竹紙來。然后在固定的地方拿出那根木楔子,一張一張,一排一排,整整齊齊,規(guī)規(guī)矩矩,砸在紙上,紙間便有了深深淺淺的印痕,齊整而完美。那鑿鑿的聲音空靈而自由,似一首充滿韻律的挽歌回蕩在夜空里。整個過程是無聲的,靜默的。父親分好后告訴我說,這是給你爺你奶的,這是給你大伯二伯的,這是給你姥爺?shù)?,還有那些是……然后我們一起來到大路口,虔誠地點燃?;鹦秋w上了天空,也飛向了自由??偸窃谶@個時候猜想,我故去的親人們是否收得到,他們的靈魂將如何收斂我們的心意,還有冥冥中的六道神仙此刻是不是就在我的頭頂,早就看透了我的心思?
無奈呵,生命的輪回。多少年后,我們每個人都會成為莊稼地里最后一季作物,這讓我感到悲涼。然而,一季枯黃必是是下一季的濃綠,一回清冷必是下一回的溫暖,一時阻隔必是下一扇窗的鑰匙。死是生的延續(xù),生是死的寄托,對死的看法即是對活的看法,活著便是好的。如此,便釋然了。
姥姥是在一個深秋的黎明離開我的,那時我還很小。母親說姥姥需要靜養(yǎng),就會好的。于是不再吵鬧,安寧下來。小的時候,秋收一完,母親便帶著我回姥姥家貓冬。我怕冷,一到冬天就像個病貓,總是蜷縮在姥姥懷里,面前是一個熊熊燃燒的火盆,從未熄滅過。最后一次離開姥姥家的那天晚上,雪花漫天飛舞著。姥姥跟隨我到門口,從門中探出臉,啞著嗓子輕輕地問我:“會不會想姥姥?”我點點頭便忍不住一直抹眼淚,直到踏上離別的列車。姥姥漸漸瘦得像枯枝,失去了水分和光澤,最后像一片樹葉一樣自由地飄落下來,留給我的永遠(yuǎn)是柴門里那張慈愛的臉,還有在她懷里最溫暖的回憶。
又是一個秋天,母親把姥姥與姥爺合葬在一起。母親說,姥姥與姥爺沒有戀愛過,卻相濡以沫了那么多個春秋。
有多少死亡是我們能夠承受?有,亦或沒有。
時間還有,再去看三伯,讓剛滿十歲的兒子坐在他身邊。三伯的臉蒼白著,透著一種優(yōu)思與恐懼,仿佛把每次我去看他都當(dāng)成最后一次。孩子不知何謂歸去,與往常一樣摟住三伯的脖子,不停地親他。三伯興奮起來,眼神發(fā)亮,笑得彎彎的。三娘把我拽到一邊,悄悄告訴我,看三伯這樣子興許能過去這個年。隨后三娘包了幾個土雞蛋讓我拿回去給兒子,我不肯,執(zhí)意要給三伯留著,三娘說三伯已經(jīng)吃不下雞蛋了。
看過,經(jīng)歷過,思考過,承受過,于我便解釋了死亡。其實,我最怕的是內(nèi)心深處的嗚咽。許多年以后,不知道我還會給誰上香,或是誰給我上香,這些上天自有安排。我的雙親健在,我的孩子尚好,好好孝順,好好疼愛,于我而言,便可以敲著臉盆去唱歌了。(范曉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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