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老樟樹
花兒吐艷、芳菲點(diǎn)染。四月,思念如風(fēng)、如訴,姹紫嫣紅浸染了隱隱的痛。清明雨又一次撕裂無法剝離的心碎。不知到底是為了什么,辛苦在外奔波。好幾年沒有回鄉(xiāng),沒有見那老樟樹!
慶幸的是這個清明節(jié)休假三天,釋放愧痛的念想,促我登上返鄉(xiāng)列車。
“回來了”,清幽的花香夾著問候的溫馨撲面而來,尋聲望去,菜花地里的王大媽向我微笑著。歲月的滄桑綴滿了她的臉,目光依舊春風(fēng)的溫柔,甜甜的笑聲溶進(jìn)埂上的豌豆苗里,生出行行醉人的綠。
林間小路,紅中糅著粉的杜鵑花,東一叢西一簇,妝襯林的綠衣,薄陰中愈發(fā)醒目。來不及腿盡冬的外衣,泛著黃白的竹枝上,“嗖”地飄下一只春燕,震落幾羽黃葉,“啾”一聲,斜飛進(jìn)遠(yuǎn)處叢松中,匿了身影,送出婉轉(zhuǎn)??蔹S鋪就一地,踩在上面,軟軟地,酥酥地, “沙沙”的韻律,和著花語鳥鳴,奏出一曲春林交響樂。聽著,醉著,隱約中傳來那棵老樟樹的招喚,我趕緊加快了腳步。
母親靜靜地躺在那棵老樟樹下矮矮的墳里。
“媽,我來看您了”,撲通,跪拜墳前,決堤的淚淹沒了萬語千言?!班l(xiāng)愁是一方矮矮的墳?zāi)梗以谶@頭,母親在里頭?!眿專谀穷^,還好嗎?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您還憂嗎?兒是您身上掉下的肉,您還痛嗎?娘親,沒兒的問候,讓你孤獨(dú)了!沒了兒的呼喚,讓你寂寞了!沒有兒的出現(xiàn),讓你苦盼了!我,仍是懵懵懂懂的孩,只是染上銅臭的憂慮;您,仍是呵護(hù)我寵溺我的娘,只是走進(jìn)了低矮的墳冢。相依的寧靜和歡樂,再也找尋不著,跌落進(jìn)時塵封處。哀慟良久才發(fā)現(xiàn),幾束陽光鉆過枝葉將和煦在碑文中盡情灑點(diǎn),太陽終于露出久違的身,那是母親開心的笑臉。愧痛如墳上雜草,猛長著;心碎似墳前枯葉,撕裂著。拔除雜草,掃清枯葉,漸漸清理出心中隱隱的痛。母親說過我的快樂就是她的快樂。不能再添加她的痛楚。焚香燒紙錢后,捧一束白菊,插在了冢前。母親是愛美的,喜歡菊的芳,尤其喜好樟樹的清香。(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釋懷后少許的輕松牽引目光投向彌散清香、想戀己久的老樟樹。新葉在陽光中透綠,綠似乎泛著黃,黃中又似乎泛著白。經(jīng)冬殘葉,在青綠的擠推下,漂離樹枝,一步一回頭,畫出彎彎優(yōu)美的弧線,安祥地躺在樹底,喃喃地訴說著那過往的歲月……
母親說,最珍貴的嫁妝是只樟木箱。它是用老樟木做的,經(jīng)年散發(fā)出迷人的香。若一開箱,醉人的清香更是沁人心脾,勞作一天的辛苦了無蹤跡。白蟻、蚊子之類最怕樟香,因此放在里面的衣服物品不會蟲咬蟻侵,夏天,不用燃木屑生煙(鄉(xiāng)下一種驅(qū)蛟的土方法),若蛟子較多時就灑點(diǎn)樟子粉(樟樹子曬干后磨成的粉),就可睡個安穩(wěn)覺……小時候穿姐姐的衣服不顯寒酸(因?yàn)闆]有補(bǔ)?。?a target="_blank">夏天不被蛟子騷擾,緣自母親的喜好,母親的嫁妝。
這棵誰也說不清年齡的老樟樹,微風(fēng)中搖曳著陽光,接過了落葉的話語……
八、九歲,我們最喜歡的游戲是“抓特務(wù)”。 “天地”猜拳游戲分出敵我兩方,伙伴們齊伸出手,掌向上者為天,向下者為地,朝向少的一方為“敵人特務(wù)”,多者一方出演“解放軍戰(zhàn)士”,“特務(wù)”先行躲藏,爾后“解放軍戰(zhàn)士”四處抓捕,逮到的“特務(wù)”要接受“審判”,挨“批斗”。這興許是“文革”留給我們這代人的珍貴的“禮物”吧。游戲的地點(diǎn)就是這片樹林,因?yàn)殡x村不遠(yuǎn),而且地勢較平,所以家長們也不反對。不知什么原因,我成了老牌“敵特”,基本上會被逮個正著,被“審判”。但也有例外。這棵樹很粗,四名成年人才能合抱住,樹干內(nèi)全是空的。為了免受“批斗”,我躲鉆進(jìn)膝黑的樹洞內(nèi)。英勇的“戰(zhàn)士們”失敗了,便趕緊回村搬“救兵”----我的母親。她一來,就把我從樹內(nèi)喊出,最終還是被“批斗”了,不過“審判人”是母親。問母親怎么一下子能找到我,她說兒是母親身上掉下的肉,當(dāng)然知道,,對此我深信不疑。若說我有誠實(shí)的好品德,得歸功于母親的教子有方。
春風(fēng)中,樟樹用滿是老繭仍透著清香的手撫著我的臉,輕托起我的下巴,“等過些日子,我給你 ‘噼啪’” ,抬頭仰望,嫩葉中仿佛綴滿了綠寶石般的樹子,在陽光中眨著星星般的眼,清脆的“噼----啪”聲正款步而來……
裁一段小竹,剪一截同長的竹枝。簡易加工,竹枝棒剛好穿過小竹管內(nèi),形同現(xiàn)今的充氣筒,我們把這玩具叫“噼啪”。找來樟樹子(樟樹子也稱樟梨,香樟子,屬于中醫(yī)藥材,主要適用于散寒祛濕,行氣止痛),先把一粒壓進(jìn)小竹管底部內(nèi),堵住底部不漏氣,然后再取一粒從小竹管另一頭壓進(jìn)少許,從上部一頭插進(jìn)竹枝棒,猛地往下一拍, “噼啪”一聲,底部的樟子便飛向遠(yuǎn)方。彈飛的遠(yuǎn)近和“噼啪”的響聲取決于壓進(jìn)竹內(nèi)的樟子的密封程度。城里回鄉(xiāng)小住的同齡禮華對這很是慕羨,渴求眼神常讓我趾高氣昂。記不清是哪一年的深夏,大概十一、二歲時吧,小伙伴春明常年擤著擤不干凈的鼻涕,紅通通的鼻子擠占了其它五官的位置,深受其害的是他的眼睛,縮小了很大的地盤。超過十個音節(jié)的話語在他嘴里常支離破碎,少許的分岔口也能讓他魂?duì)科抢@,不知南北。樹生笑嘻嘻地把手中的“噼啪”遞給春明,他高興的咧開小嘴,興奮在他鼻底突然冒出了個泡,連忙用衣袖揩去,接著從地上撿起樟子,拼命往筒內(nèi)壓,鼻內(nèi)兩條軟體“黃蟲”蜿蜒地伸縮著,他壓得很用力,“黃蟲”也爬出好長、好長,只見他左手拿著“噼啪”,底部朝上,猛地往地上一戳,“噗嗤”一聲悶響,彈出的樟子把那“黃蟲”攔腰砍斷后彈粘在右臉,“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哈哈哈……”,樹生捂著肚子滾倒在樟樹腳下,禮華斷續(xù)地說著喘不過氣來,我也無力地扶樟樹扭著身子。好一陣子,止住笑后,我一使眼色,大伙齊聲唱道:大鼻涕,黃又黃,冒著大泡哭爹娘……遠(yuǎn)遠(yuǎn)地跑開了,扔下了背后的哭聲。不遠(yuǎn)處勞作的母親聞聲而來,為他洗凈了臉,幸好彈飛樟子力度較弱,無傷大礙。止住哭聲的他,向著我們歌聲的方向跑來。
“重溫和懷舊,就是喚醒記憶,尋找失去的時光”,是?。∵@懷珍藏多年的佳釀,是老樟樹給我的,不舍離去。如同白云纏綿藍(lán)天,恰似綠水依戀青山。
小學(xué)畢業(yè),隨父進(jìn)城上學(xué),第一次和母親的分離,從此與老樟樹長時間分離,離多聚少。那年夏天的清晨,依舊在這棵樟樹下,母親穿件平日很少穿的淺藍(lán)色上衣,頭發(fā)在晨暉中油光锃亮。她笑咪咪地把昨晚為我收拾好的簡易行李掛在父親的自行車前,彎下身子正想抱我上車時,羞赧地我連忙退后一步,推開母親的手,飛快地跳上自行車后座,傾著身子按響了車鈴,似乎告訴人們:我要進(jìn)城了。七十年代進(jìn)成讀書是所有農(nóng)村孩子最大的奢望,更何況是坐上罕有的自行車。自戀的目光淌滿了興奮,化成晨露揮灑在香花野草間,融進(jìn)了艷美的朝陽。母親理了理我后衣襟,輕柔一聲“趁涼走吧”,父親啟動了車輪。回頭時,母親眼圈似乎紅了,我那時想,許是太陽光抹上了的。晨風(fēng)中黃鸝的清唱氤氳著樟花的清香,在裹挾著愛的目光里,大聲地誦出“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便消失在母親看不見的捌角處?,F(xiàn)在想想,那時母親一定是像吃了楊梅,酸酸的、甜甜的。
不遠(yuǎn)處響起了爆竹聲,打斷了樹與我的對話。伸手折下一截樟樹枝,裝進(jìn)背包,轉(zhuǎn)身向母親的“家”揮了揮手,忽而心又似乎悵惘起來,“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擁著一懷釋放后的淡淡新愁,在樟樹的纏綿悱惻中,踏上返回的路。
人生自古多離別,離別的思念是永不會停息。思念也是多種多樣,思念最好的方式是好好地活著。這樣思念的人生才有意義:生者快樂,死者安詳。來年此時,我定來看您,我的母親!再來輕撫綴滿鄉(xiāng)思的老樟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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