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 文）

琴 聲 重 又 響 起

蔣 立 周

我愛上二胡，始自上世紀六十年代軍隊服役期間。當時，總政治部為著活躍連隊文化生活，發(fā)給每個連隊一套民樂器材，二胡板胡京胡各一把，三弦月琴各一個，笛子三支嗩吶兩支，一套鑼鼓。雖不算多，七人演唱組足夠了。作為連隊俱樂部副主任，我管理著這套寶貝。可我不能當外行，得學(xué)手演奏本事。左選右挑，選中音色獨特的二胡。那時部隊在大西北深山施工，周圍全是山林山灣，谷幽林靜，不擾他人。于是稍有空隙，我提上二胡夾個馬扎鉆進山林，狠命“殺雞殺鴨”。沒白沒黑地拉，不顧饑寒地練，沒師自學(xué)，沒曲自抄。半年下來，功夫沒負我，可以參加簡單伴奏，再過一年，竟能獨奏劉天華古曲和時髦新歌了。復(fù)員時，我移交完諸般樂器，剩下兩手空空，心好一陣發(fā)酸。末了，我心一橫，沒顧僅有的一百六十多元復(fù)員費，抽出二十四元買了把帶盒蘇州二胡，捆進包袱，隨我回到南方家鄉(xiāng)。不久，跟我去地質(zhì)勘探隊上班，進深山住帳篷，爬雪山鉆峽谷，走到哪琴聲悠揚到哪，住到哪地質(zhì)隊員之歌響到哪，同老林蟲鳥啁啾，與山風(fēng)小溪共鳴。那些日子，沒憂沒慮，精力旺盛，單身生活多趣，軍人氣質(zhì)猶存。

隨地質(zhì)隊南征北戰(zhàn)，轉(zhuǎn)到大城市周邊。不久，調(diào)進市總工會機關(guān)，具體工作跟部隊一樣，指導(dǎo)企業(yè)文化體育活動，吹拉彈唱，打球照相，活躍職工文化生活。只是，我已成家，年齡益大，更有頂頭上司多次指示，機關(guān)不是企業(yè)，用不著唱歌跳舞，文化活動在基層，要有個機關(guān)干部樣子，不要再像工廠青年。領(lǐng)導(dǎo)如此關(guān)心愛護，我焉能自娛自樂影響正業(yè)，應(yīng)該當個合格機關(guān)干部，于是乎，二胡鎖進盒，掛在偏僻處。一晃三十五年，再沒琴聲悠揚，也不哼曲踏步，一本正經(jīng)，一臉嚴肅，滿口套話，按步就班，鴉雀無聲，死板死氣。后來，國門大開，電聲樂器蜂涌而入，收錄播機普遍使用，強節(jié)奏高音響震天，打擊樂大喇叭動地。喜新的青年趨之若鶩，機關(guān)生活卻依然如此?？抗Φ仔枇Χ扔眉记芍褡迤鳂?，國人喜聞樂見之民族歌曲，雖不是完全靠了邊，亦僅有少數(shù)中老年支撐著。我那把二胡還能怎的，只得老老實實躺在盒里，酣睡了之。有時我反倒慶幸，莫怪沒摸你寶貝了，大勢如此啊。所幸的是，其間五次搬家，我沒把二胡當成多余。舊物甩掉不少，二胡依然當作貴物，搬上抱下，裝車卸車，隨我入座，不得有損。家人幾次勸我，或賣或送，我亦不聽；家人又說，不甩你就拉。我說，長久不拉，還會拉嗎？遭人笑吧。反正不拉，也不拋棄。

退休后，再無流言蜚語之虞，還可改變機關(guān)呆板之習(xí)，我完全可以重操舊業(yè)，讓琴聲婉轉(zhuǎn)書屋，然而此時，我已經(jīng)轉(zhuǎn)入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一氣呵成三部，從《換屆》到《朱門》，再到中篇改長篇《羅賴喬遷》，哪有時間“殺鴨殺鴨”，更怕打亂創(chuàng)作思緒，不得已也，二胡繼續(xù)休息。(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殊不知，七年前有天下午，正寫《朱門》第十七章“婆婆歸天”，寫罷朱家辦完繁瑣喪事，一時間，雙手停于鍵盤，目盯屏幕良久，不知情節(jié)如何發(fā)展。無意之間，我起身離開電腦走向書架，茫然四顧，猛見書架下半部的壁柜門洞開，露出那把壓在宣紙下的二胡盒，一角竟遭老鼠啃過。我心痛之余，突發(fā)奇想，何不拉拉二胡？也許還能緩解情緒，輕松身軀，思路斗轉(zhuǎn)，茅塞頓開呢，何況，早年有過如此體驗。于是，我搬開宣紙捆，取出琴盒，摸摸啃傷的盒角，小心翼翼打開盒蓋。天爺！實在目不忍睹：琴鈕螺絲生銹，螺帽撞缺，琴弦全斷，弓尾幾絲，琴碼不見，琴筒滿是灰塵，琴桿彎處膠干脫裂，彎頭掉落一邊，琴皮鱗花翹角，二胡幾乎散架。我不敢摸它，生怕它已朽爛。是它，令我找到了新路；是它，我有了美好心靈寄托，還是他，讓我擺脫了無聊，生活充實而快樂。我眼睛濕潤，心情復(fù)雜：甩吧？跟了我這么多年，再艱難也沒拋棄；用吧？主件不全，哪能拉出音來？

誰知，如此一驚一激，思路峰廻路轉(zhuǎn)，靈感頓來，馬上敲響電鍵。寫朱老大提出四弟兄分家，原因之一，不是習(xí)俗，而是修建川漢鐵路交納的“抽租之股”。一當分家，各戶租谷不足十擔(dān)，即可免交。于是，小說情節(jié)重又徐徐展開，轉(zhuǎn)入四川保路運動。

也許，二胡引來甜頭，我如當年，心又一橫，修！內(nèi)行皆曉，二胡越用，音色越純，音質(zhì)越好，換新不如修舊。我立馬行動，買來新弦新弓粘膠松香，選來《中國二胡考級曲集》，憑我早年技巧，修補一番。待到一切就緒，我右手握平長弓，左手指讓其空弦。定下心來，右手穩(wěn)弓拉出，音色依然柔美明朗，不單薄不混濁，接著穩(wěn)弓推回，音質(zhì)仍舊純正厚實，不沙不噪，柔潤如初。立即，左手指觸弦輕揉，悠揚悅耳，上下滑弦，婉轉(zhuǎn)動聽。一時間，我激動莫名，雙手難止。憑著記憶，我拉完熟悉的《良霄》拉《賽馬》，末了，試著拉完《江河水》。我呆了好一陣，不敢相信耳朵，真是自己拉的？三十五年沒摸了，今天竟能拉完，雖不大熟練，手不夠靈活，可還能對付，沒丟老本啊。今天，二胡重回身邊，琴聲重又響起，莫非是我老年生活轉(zhuǎn)折之日？

從此，寫作之余，悠揚柔美的二胡琴聲，廻蕩室內(nèi)，繞梁樓間。我最喜歡《空山鳥語》，我喜歡它描敘的幽谷空靈、百鳥啁啾，雀歡山應(yīng)的自然意境，我更崇拜二胡演奏家宋飛女士，對這首樂曲的獨到理解，盡情發(fā)揮，精湛演奏，音色多趣，如入幽谷勝境。我常常打開電腦，聽她教學(xué)講課和示范演奏，模仿她的指法弓路，反復(fù)體會，反復(fù)練習(xí)，久之，流淌出來琴聲里，有了鳥歡雀囀，有了空谷回音，有了老鳥雛雀對語。每當下午，寫得頭漲手酸之際，我放下鍵盤，操起二胡，甩甩手腕，試試音階，不一會，“空山鳥語”傳出窗外。棲于室外老黃桷樹玉蘭樹上的麻雀畫眉黃鸝們，大概以為來了新伙伴，紛紛加入大合唱，嘰喳不停，表示歡迎。更可喜的是，有時你二胡響，它們就唱，你二胡停，它們噤聲，讓你樂不可支。

此后，每當我寫作順心，拉二胡便格外投入，效果滿意；反過來，再觸動著創(chuàng)作激情，文思泉涌，愈加應(yīng)手。二胡寫作，相得益彰。

而今，我已飽嘗老有所為、老有所樂的甜頭，終日身心愉悅，精神充實，思維活躍，似有使不完的勁，老氣死板很快消失，仿佛年輕許多。哈哈，奔“八零后”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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