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居筆記:《村莊生命的另一個注解》

農家子弟，生來不可能不跟鄉(xiāng)村的土地打交道。和鄉(xiāng)村的土地打交道，不可能不提到鄉(xiāng)村土地上的另一個生靈——牛！

牛，是中國的農村尋常見到的耕牛，是鄉(xiāng)村土地上特有的一道風景。你或許見過，但未必真正了解。而我就與耕牛有過實實在在的聯(lián)系。

正值1990年的春季，父親和二叔就分了家。祖母早逝，祖父隨二叔過活。兩家人共同使喚一頭老黃牛，實在力不從心。后來，父親隨人到山西的大同挖煤，賺了點錢，才自己買了兩頭小牛犢。

中國的耕牛不像西方的公牛，前者生來就是要跟土地打交道的。而后者，不管是公是母都跟食品結緣，公的會變成牛排，母的則要被擠牛奶。比起先天養(yǎng)料得天獨厚的西方的牛來，中國的耕牛就顯然少了幾分嬌情。吃的是草，擠出的卻是中國幾千年的封建制度。

在中國的古代，耕牛是受律法保護的，無異于現(xiàn)在的國寶大熊貓，殺牛那就是要被砍頭大罪。現(xiàn)代社會，隨著農業(yè)機械化的發(fā)展，人們的意識里才沒有了那樣強烈的概念。(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正值1998年，青龍江水把地里的莊稼泡得顆粒無收。我不得不輟學回家，隨父親訓斥耕牛犁地的把式。

兩頭旱牛，一公一母，交到我的手里。因為自己一時貪玩，母牛跑到別人家地里吃了帶農藥的莊稼，肚子漲得像憋了氣的皮鼓。父親勿勿忙忙地找來了村里的土獸醫(yī)，據(jù)說是劇毒農藥“甲胺磷”，回天乏術。眼睜睜看著她口吐白沫苦苦掙扎卻無能為力，我眼淚都掉了下來。

父親倒是沒有過多的責備，只是深深地嘆了口氣，或許因為我年紀尚小，或許是對我輟學的愧疚，或許是因為對我失望的表述。然而在我看來，這卻是人生歷經中最深刻的責備。

剩下的是一頭公牛，一身毛，烏黑發(fā)亮。我便叫它“老黑”。按照貫例，公牛在出犢之前，是要經過腌割的，這樣它才會變得溫順。然而因為父親的忽略，“老黑”還沒有來得腌割，就已經開始學習犁地了。因此性子極烈，剛和村里的公牛一照面，便要斗個塵土飛揚、你死我活，拉都拉不住。每次放出去，都要大費周張。同時那種見了母牛不知廉恥的騷情，也讓人覺得惡心。

每次隨父親到地教它犁地的把式，其實也是在說服自己學會種地的本事。作為一個農家子弟，不上學了，不種地的還想怎樣呢？

“欄里住過臭老九，如此稱俺也風流?！闭侵钢袊５谋?。溫和善良，老實本分，正像我們這些出身鄉(xiāng)野的莊稼人，默默地耕耘，孜孜不倦地修理著地球。承襲著莊稼人本性的槨樸，卻又土里土氣，灰頭土臉。我想，除了中國幾千年充滿奴性的封建制度，還能有什么可以把這兩種原本逛野的生靈雕琢得如此卑恭屈膝，低眉順眼呢。

“老實巴交”本是形容牛的樸實憨厚的，而在現(xiàn)代人的眼里那卻是個貶義詞，是罵人的話。往往在有些人看來就顯得不那么高雅。就像一些城里人把“農民”二字，當成相互貶低取樂的話柄一樣?？倳兑圆恍嫉哪抗?。每次遭遇這樣的冷眼，我心里都會暗罵：“橫他媽個啥，牛鼻老道的，有本事你也給我到農村給呆幾年，你他媽可能比農民還農民哩！”不過罵歸罵，內心的自卑感還是會不自覺地向另一邊傾斜。

正當母親覺得我作為一個男孩，應該到學校里多學點文化的時候，她便已經產生了賣掉耕牛的念頭。或許她是在我的身上悟出了“沒有文化就會蠢笨如?！钡牡览淼?。開始擔心我的將來，恐怕我連媳婦都討不著。說起這事她總意味深長:“你看村口的‘老三’，趕著牛車到外村拉干草，楞是連回村的路都找不著;還有村尾的那個‘狗成’，賣斤稻谷還給人騙八兩。這都是村楞仲坡人大的笑話”。我爭辯著說：“可學校老師也沒教我怎么找回村的路啊”。聽到這話，母親恨不得一巴掌刮過來：“你傻呀，連隔壁七十歲的老太太都知道向人問路，就你不會??？”

看到我了的傻勁，更加堅定了母親把我送回學校的決心。為了給我酬措學費，就賣掉了家里的耕牛。說實話，人與動物相處的久了，也是會有感情的。當母親把“老黑”牽到屠夫的手里，看到屠夫望著“老黑”一身肌肉而滿意的眼神，我眼睛一熱，當場便產生了反悔的念頭。然而我也知道，母親不會因為我任何的想法與念頭而改變主意。就算母親能同意，我也不想因此而放棄自己的學業(yè)。臨走，我不敢去看“老黑”失落的眼神，生怕自己的一個回頭，內心的惻隱之情便會斷送自己的前程。是啊，生活讓一個少年的內心深藏了陰暗的一面，生存的本能與命運的無情在我沒來得及回到學校的課堂之前，先狠狠地為我上了一課。從屠夫的眼神里，我第一次領略到了學校的課堂上從未有過的哲理。

我寧愿相信，屠夫心存憐憫，覬覦的是“老黑”嫻熟的躬耕技藝。沒有使它淪為餐桌上的美食。多年來，我一直覺得老黑還生活鄉(xiāng)村的某個角落。每當看到身形相似的黑牛，總會遞過去一個抱歉的目光，希望回饋的是一個曾經相識的眼神，然而那只不過是我內心的愧疚產生幻象罷了。

之后家里的耕牛便換成了水牛，水牛生性喜水怕熱。天一熱，便要往水塘里跑。暑假時，我隨父親到田里插秧，太陽稍高，水牛便一屁股坐在了水田里，像一個耍嬌的潑婦，不肯起來，任憑你怎樣抽打它也都無動于衷。于是我對水牛的好感減掉了一大半;又一回，在旱地上拉犁，上午才十點鐘的樣子，它便拖著犁頭直奔了水塘，一頭扎進水里，舒舒服服地泡了老半天。從此我給便水牛徹底打上了懶惰的標簽。

因為這些原故，我對水牛一直沒有什么好的印象，覺得它們既比黃牛吃得多又生性愛偷懶。其實并不是如此，這只是它們生理機能上的正常需要罷了，它的優(yōu)勢在于它氣力足夠大，黃牛拉不動的東西它都能拉動。

南方的土地不像北方那樣一馬平川，機械化的腳步總有踩不到的地方，這大概也是南方的耕牛還沒有絕跡的原因吧。而因為地勢的因素，楞仲坡人大抵是偏向于喜歡水牛的，雖說黃牛比水牛更耐旱奈勞，但在體形和力氣上卻不如水牛雄壯，再者說楞仲坡從來也是不缺水塘的，所謂“南方多水牛，北方多黃牛”也正是這個道理。

水牛的屈強無疑為自己贏得了在池塘舒服泡澡的機會。而黃牛通常都把自己的行為，定格在人類為他設定的方程式當中，面對生存環(huán)境施予的壓力，既沒有抗衡的能力，也不會自己去爭取，任勞任怨，又常常被人看不起。

“牛馬不如”大概是說，在特定的年代，某個群體的人跟牛馬是沒有兩樣，甚至有時候，這些普遍的生物，連豬狗都不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無奈只能在指鹿為“?！钡幕闹囍猩?，任鮮血被一口一口的吸干。

“誰不說咱苦耕田，吃草干活還挨鞭。哪是情愿做勞役，緣于鼻子被人牽”中國農村的耕牛是最吃苦耐勞的。正如我們這些生活在城市的鄉(xiāng)下人，在鋼筋水泥間尋找生存土壤的肥沃。無體止的工作量就像一只盛不滿的漏斗，厭惡的目標被詛咒成一條無限延長的射線。被人招之即來呼之即去，一天天掩埋了內心的狂野和熱情。曾經的熱血十足變成了吹彈即破的泡影，而那些曾經耀眼的理想，也早已變成了隨風飄散的浮云。

“春意盎然，百獸孳尾”、“清明前后，種瓜種豆”這些諺語的背后，是萬物繁衍，大地復蘇的氣息，是莊稼人孜孜不倦的身影。但我們往往忽略了另一個同勤勞無怨的生靈，它曾經是幾千封建制度鮮明的標志，也是鄉(xiāng)土中國的一個失落的注解。

首發(fā)散文網：http://www.277762.cc/subject/38294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