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喚醒了大地。早春，襲襲的和風(fēng)，溫煦的陽光，蓊郁的花香，悅耳的鳥鳴?！@個世界真是美極了！若是我們在這時無災(zāi)無病，那一定是個世間幸福人了。

大地蘇醒了過來，世間萬物蘇醒了過來?？扇耸篱g的事——哎！——不盡如人意。這個時候，書依舊披著厚厚的棉衣。書也想像其他同伴那樣奔跑在春風(fēng)里，將腳泡在潺潺的流水中；也祈盼著靜靜地躺在草坪上?？捎植恢獮槭裁?，書總覺得身子沉重得很，似乎有什么東西把他往下拽；氣息也不是那么的勻?？傊?，他哪都有去不了，只能在窗前捕捉那一點(diǎn)瀉進(jìn)來的春光，只能努力地翻找那些過往的有關(guān)春的記憶。

——書的春天還沒到來。

大概是病得太久了緣故，也許是對病魔產(chǎn)生了畏懼的原因，書變得有些迷信了，以前他不信鬼神，書是個有科學(xué)頭腦的學(xué)生。書的爸爸也念過幾年書，也頗為開朗，可前不久家里破天荒的來了位算命先生。先生瘦骨嶙峋的，八字胡，舉止素雅，倒是頗有幾分仙風(fēng)道骨。

“你，相信命嗎？”先生端坐，微閉著眼。(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相信一點(diǎn)點(diǎn)?！睍鞠胝f壓根不信，他覺得這一套是害人的把戲。他心里想“信什么鬼神？”可不好太掃先生面子。

先生奏了奏眉頭，但還是心平氣和地說道：“年輕人，‘萬般皆是命，半點(diǎn)不由人’。命里有的終會得到，命中沒有的，縱是強(qiáng)求也無益?！?/p>

這不就是佛主說的“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qiáng)求”嗎？這好像人生來就很被動，就很無奈。什么都要命來給，這太荒唐了。書覺得有點(diǎn)好笑。

“看你面相倒不錯，只是……”

書對先生慢條斯理的話絲毫沒有興趣。不過先生說的“命定”倒是頗有意思，照他的說法，人就不必去奮斗了。命好的人，整天斯混，游手好閑，也自會輝煌騰達(dá)；命不好的，盡管為生活奔波，疲于奔命，那也只會是徒勞。也就是說生老病死全在命里，王侯將相是有“種”的，人力無能為力?！裁垂菲|西啊。

有時，書覺得時間被拉長了，過得好慢好慢；有時又覺得時光在飛逝，甚至都沒來得及打個照面就消逝了。書盼望在歲月的流逝中，病痛時光的隧道流進(jìn)身后的歷史，流得遠(yuǎn)遠(yuǎn)的，一去不返。但疾病不像記憶那樣漸漸老去，蒙上歷史的塵埃；相反，它可能會時刻在你的腦海中，可能會變本加厲的惹惱你。

染病三年，至今未愈。如今，書仍與病魔抗掙。書與進(jìn)行的是一場生死未卜的持久戰(zhàn)。

“這藥太苦了，哥?！迸赃叺奶玫?，嘗了一口，尖叫了一聲。

“是嗎？”

書看著漆黑如墨的中藥，是很苦的，看著都挺嚇人?？伤⒉挥X得有多苦，有多難喝。他大概是藥吃得太多了，已經(jīng)習(xí)慣了，麻木了。

不知怎的，這時書又想起了那個算命先生，想起了他說的“命”?！半y道這就是我的命嗎？我的命就是要這么茍延殘喘嗎？”一個暗夜，書獨(dú)自這么思忖著。

2

“一年之計在于春”，春及了，農(nóng)人將有事于“西疇”。這個時候的田野﹑山川可熱鬧了；農(nóng)人架著耕牛在耕地，農(nóng)婦也背著背簍下地了。田間阡陌上，人語朗朗，山谷間不時傳來聲聲牛羊叫聲。這個時候小草才剛剛冒頭，可人們已經(jīng)忙起來了，世界已經(jīng)熱鬧起來了。

這就是農(nóng)民的生活，農(nóng)村的世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們的生活，他們的世界就是大好山川，就是自然。他們雖然與泥土打交道，累則累，也臟，但他們靠自己的雙手能養(yǎng)活自己，況且他們還享受了大自然的美，這可以說是一種莫大的幸福啊?？墒?，朋友們，你們要是認(rèn)為泥土里長起來的東西都能讓人回歸自然，都跟土一樣的質(zhì)樸，能讓人懂得感恩與滿足，那你就大錯特錯了。在這個自然的村子里，在這個純樸的村莊里，凈美在孕育的同時，邪惡也在偷偷生長。

勞累了一天，農(nóng)民扛著鋤頭，帶著一身的泥土和臭汗，踏著夕陽歸家了。他們顯得很是疲憊，隨便洗洗，吃完飯，便睡了。在農(nóng)村，長期以來都是這樣，不像城里人有那么多的繁文褥節(jié)，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生活。不過，他們沒有立即入睡，而是祈禱老天能幫自己，讓他們的莊稼能長得好，有個大豐收。他們總想著什么好事都落到自己身上。嗬！諸位想必已經(jīng)聽出來了，這不就是想“不勞而獲”嗎？

有時，如果天氣好，人們會聚到某一家說說話。不過，這樣做的常常是女人，尤其是她們閑著的時候。她們有時說得興起，笑聲會傳出窗戶，傳得老遠(yuǎn)?？纱蠖鄶?shù)時候，她們都會壓低聲音說。說什么呢？誰的孩子生病了；誰家的孩子感覺有點(diǎn)不對勁，將來可能會有問題；誰殘廢了，保準(zhǔn)取不上媳婦。無非就是這些生活瑣事，可她們卻說得津津有味。

書與我是發(fā)小，書的越發(fā)孤寂，我是有所察覺的。書的家與我家很近，只隔一條街。春天到了，可是不見書出來玩，我想他大概有心事。書害怕，害怕見人，害怕人們異樣的眼光；更有可能是書還沒有“醒”過來。書或許還沉睡在隆冬中，沒有了時令的概念，沒有對春之美的祈盼與感受。我想，書真的可能絕望了，畢竟病了三年，生命已經(jīng)染遍了灰色的塵埃。

一天，在小道上偶遇書。見到書，我十分高興，但我不敢表現(xiàn)出十分興奮的樣子，我努力地讓自己平靜。不知為什么，我在害怕我會冒犯到書。書走得很慢，左顧右盼，仔細(xì)打量著，像要把所有的東西都裝進(jìn)眼里，生怕會漏掉什么。其實(shí)，我知道書是在賞玩春色，他是要把之前錯失的一一補(bǔ)回來?？粗欠N貪婪﹑留戀的樣子，我心中騰起了莫名的恐懼。真是罪過，怎么可以有這樣的想法呢？

“書，近來感覺怎么樣？”走近了，我輕柔地問。

書看了看我，露出了久違的微笑。沒有回答，繼續(xù)看他的春色。

“春天真好……”

“是啊。春天很美，可是也很惱人?！?/p>

書是個急性子，我知道。我本想說“你可以出來玩玩?！笨蓵驍嗔宋?，我本想著鼓勵、安慰他來著，可是書的話讓我不知所措，也很難過。

春意惹人﹑誘人，何故“惱人”呢？書是有苦衷的。我能理解。

“我們可以出來玩玩?！蔽疫€是把話說了出來。

書抬頭，長久地看著我。瞬間， 看到了那種疑慮﹑驚訝的神情，當(dāng)然還有渴盼和退縮?？傊?，那種神情很是復(fù)雜的。

“我們？”

我剎那間意識到了那種微妙的情思。他想到的“我們”是一大群向田間，向綠谷跑去，蹦蹦跳跳的；我說的“我們”當(dāng)然也不單單指我和他。書其實(shí)是很渴望熱鬧的，他痛恨擺脫不了孤寂，可他有時也愛這種孤寂，離不開孤寂。他希望在孤寂中好轉(zhuǎn)，他需要用孤寂來保護(hù)他，撫慰他心靈的創(chuàng)傷。這大概就是“病中情懷”吧。

我也有些訝異。

“我們出來說說話，不是挺好嗎？”這次的“我們”我說得就是指的我們倆，反正聽起來是這樣的。我本想說“我倆”來著，但我并沒覺得我有什么錯。

書，微微點(diǎn)頭表示贊同。

“我們走吧。”書的聲音很響亮，即刻展示了生命的活力。其實(shí)，書本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至少三年前是，我是知道的。

3

春，總是那么的誘人。春天里，人的全身經(jīng)脈都會活絡(luò)開來，一冬里積下的沉寂退去了，伸一伸展身子，仿佛全身的血液在沸騰，在奔涌，整個人有種“起死回生”的感覺。一陣春雨，幾縷春風(fēng)，帶來了燕子，迎來了百花；山川﹑田野﹑池塘充滿了芬芳的氣息，到處都有春的清新和新翻的泥土味。處處都是春了。

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就算你惡疾纏身，也經(jīng)不住春的誘惑，總想著走進(jìn)春天里，迎向春風(fēng)。當(dāng)然，也想著借春風(fēng)之神力吹去病魔，借春的輕柔療治心靈的創(chuàng)傷。

很意外，這次書來約我去踏春了。

“小黎，我們玩兒去?！边@就是書。他永遠(yuǎn)不管你有空沒空，也不問你樂不樂意，就單刀直入﹑直奔主題，甚至有點(diǎn)強(qiáng)迫的味道。這就是書，簡單、率真。

“當(dāng)然好呀?！彪m然有點(diǎn)驚訝，但更多的是高興，為著書有興致走出去，更為著他敢于直面這春的世界了。

今天，書看起來不錯，氣質(zhì)好了很多，精神多了，比起前面幾天來。但這會不會只是表象呢？不是看起來那么簡單，春和人有時都會制造假象的。我有點(diǎn)擔(dān)憂。

說走就走。伴著歌聲，踏著青黃的小草，我們穿行在山谷間，呼吸新鮮空氣，觀覽新的世界。

“這個世界真美??！美不勝收?！睆堥_又臂，似乎要擁抱這個世界。“美來得這么突然，或許人們都有些促不及防了?！?/p>

“是呀，好美。”書舉目四下里望了望。這是很貪婪的一望，但我覺得他的眼光不只有貪婪，還有淡淡的悲傷。

“春天到了，世界會重新活躍起來的?！蔽业闹庇X告訴我，我的那點(diǎn)隱憂沒有錯，但我又不知怎么開導(dǎo)他。

“美則美，但美對我來說似乎太遙遠(yuǎn)了，好像奢侈品?！?/p>

我不禁打了個冷顫。這話來得太突然了，在我的世界觀里，美是屬于每個人的，人人平等。書這么說，好像他把自己歸入了另一類人，這類人的世界里缺少美的元素?！芭?！‘病人’。病人就沒有春天嗎？”我還在想。

“前天我遇到洋了?！睍灶欁缘卣f。

書倒是很有跳躍性，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又把人引進(jìn)了另一層世界，這層世界也充滿悲傷的故事，也是悲慘的境地。

“哦。”

我腦子現(xiàn)出了洋的情形，洋的頹境。洋是一名大學(xué)生，剛要畢業(yè)那年，一場車禍剝奪了他的人生美夢。那場院車禍沒有要了他的命，卻廢了他。洋失去了右臂，成了個廢人。誰也沒有料到，命運(yùn)轉(zhuǎn)折得如此迅猛。曾經(jīng)那個青春﹑陽光的洋不復(fù)存在了，洋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青春已成過往，陽光已西沉。洋怕見人了，怕見生人，怕人們異樣的目光，甚至連朋友﹑親人的關(guān)切都感到可怕。就這樣，洋縮進(jìn)了自己的孤獨(dú)世界，舔著身上的傷口。洋避開人們的目光，卻在窺探人們的心靈，當(dāng)然也在探視自己的內(nèi)心，窺探那顆鮮血淋漓的心。

記得，一次碰上洋，他顯得扭扭捏捏的。原先那個開朗的洋哪兒去了？是不是我讓他覺得自己有缺陷，我的優(yōu)越讓他抬不起頭來？我在思索，于是兩個人的交流變得別扭起來。書說他與洋碰面了，那么，兩個受傷的人相見會是什么樣的呢？我很難想像。是感嘆，是抱怨，是相互鼓勵，抑或是沉默？大概兩顆受傷的心同時在滴血，說是惺惺相惜不大合適，是互相祈禱，互相祝福，但更多的話都往肚里咽了吧。

其實(shí)，在這個村子里，不幸何其多?。∮腥艘虿×?，不能再說話了；有人聾了，再也聽不見聲音了；有人瞎了，再也看不了這個五彩繽紛的世界了。有的人天生的殘缺，不能享受生活的美好；有的人夭折了，沒來得及多看世界一眼。不論是哪種，命運(yùn)降給他們魔難還不夠，還要用它們?nèi)フ勰ニ麄兊挠H人。有時想想，上帝也不仁慈??！

“小黎，你說為什么人世間會有那么多的不幸和痛苦？”

我還在痛苦中思索著，掙扎著，書的話又驚到了我。是呀，這個世界也許不會只是和平與陽光，還會有痛苦和罪惡。但為什么要那么多呢？就不能多點(diǎn)陽光和雨露嗎？這個問題我想不出答案，即便向上帝請教，他也不會回答，他麻木不仁，我想。同時，我注意到了書的語氣，不僅悲傷，還有憤怒，對老天的控訴。悲傷著別人的痛苦的同時，他也痛著自己的痛。他明顯在說：為什么受傷的要是我？為什么老天會這樣待我？可是，書，很多事情是我們無法選擇的。或許在命運(yùn)面前我們是無能為力的??！

“可是，人世間更多的是愛?！蔽液鋈幌肫?a target="_blank">小說《憩園》中的一些段落，便從中摘下來（包括上面書說的那句里面也有。雖然巴金的原話并非如此，但大意如此）。我這么說的時候，我感到我在搪塞對方，我不敢正視他的眼睛，看過、聽過那么多的悲劇之后，我也在懷疑上帝的公正了。并且我越來越相信生活原是“苦”的了，要不然怎會有那么多的人在控訴生活，揭示生命的傷疤。“生命——苦澀”似乎成了默認(rèn)的永恒律。

在這和美好的春光里，談這種傷感的事，顯得那么的憂傷，我總覺得怪怪的，也怕這樣下去對書不好。

“我們到那邊吹吹風(fēng)吧，那邊還有陽光?！蔽冶鞠氚阉麖谋瘋欣鰜?，告訴他生活很美，疾病會向美好讓步的。

可書并不理會我，好像他沒有注意到我的用意。

“愛是總會有的?！彼坪踺p嘆了口氣，“可更多的是冷漠跟無情啊?！?/p>

書的意思我懂，在這塊土地生活了二十余年，它的秉性，它的風(fēng)俗人情怎能不了解呢？但該怎么說呢？

“小黎，你知道嗎？我的家人跟我都好有壓力的?！?/p>

我知道這是真話，是從心靈深處蹦出來的真心話。我看到他的眼角閃動著亮晶晶的淚花，但他躲過一邊去了。我知道，書活得很壓抑，活得很累。村子里總有一些“好心人”，她們喜歡拿別人的痛苦來把玩。這個閉塞的山莊，不知怎么了，有時竟會是如此的冷酷無情。我想不出答案來。

我萬萬沒有想到，春的和煦沒有給書溫暖，反而增添了他的煩惱與痛苦?！皩Σ黄?，書。我什么都幫不了你?！蔽抑?，書的淚水里有憤怒，有無奈，更有的是堅韌。其實(shí)，你活得好頑強(qiáng)好頑強(qiáng)。我說的不錯吧，書。

4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左思右想，始終無法入睡。眼前浮動書的落漠與期許，書的話語在我腦海里打轉(zhuǎn)兒。我失眠了，一整夜都惺忪著雙眼，望著窗戶那片淡白的微光，希望那一抹光亮能給我點(diǎn)啟示，減輕一點(diǎn)我內(nèi)心的困惑?？捎蚶杳鞯拇翱诮z毫不搭理我，弄得我迷迷糊糊的，就像那微白的窗口，似乎有什么在那出現(xiàn)，但又看不清究竟是什么，只是感覺到隱隱約約的些許輪廓。我只好自己去思索了。

越是思考，就越發(fā)的清醒。自己好像陷入了思想的圈里，無法脫身，拔不出來了。靜靜地思索，我的思想活躍了起來，像匹脫韁的野馬奔騰在草原上。

我忽然想到了“苦難”兩個字，我想對于生命百般苦痛來說，“苦難人生”是最有概括力的了吧。書說的對，為什么人世間要有這么多的苦與痛，這些受苦受難的人，做錯了什么？為什么要受到這樣的懲罰？繼而，我腦中又出現(xiàn)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情形，眼前浮現(xiàn)出掙擰的面孔。她們過早地?fù)?dān)負(fù)起生活的重?fù)?dān)，為生活四處奔波；她們的生命還來不及綻放，蒼傷就慢慢爬上了額頭。她們是家中的半邊天，她們追著時光，繞著生活的磨盤走那周而復(fù)始的路。她們似乎生而為了責(zé)任，她們永遠(yuǎn)都是那么艱辛，但又似乎永不知疲憊；她們習(xí)慣于耕耘，習(xí)慣于付出，也習(xí)慣于愚昧。她們不知道除此之外還能創(chuàng)造點(diǎn)什么，她們生命的全部意義似乎只是為了自己，只是為了生活。其實(shí)，她們也是“不幸”的人。

這群“不幸”的人，她們簡單、質(zhì)樸，頗值得人們的同情。但，同時她們中的大多數(shù)也有著無聊的情素，甚至是惡毒的情素。那些人的心靈似乎有一塊是陰暗的。我不想把她們臉譜化，但我確實(shí)在一臉陽光背后看到了獰笑。

“你們看，她家稻谷多差啊。看來今年收成指定沒希望了。”

“嗯。我們家的就很好，她的怎么就那樣呢？”另一個插嘴道。

“聽說她家的蔬菜也不好。”旁邊一個說。

接著話語低了下去，悉悉索索的，聽不清楚。

“今年他的孩子拿了最后一名?！焙鋈唬粋€聲音高了些。

“是不是那孩子腦子有問題？”一個馬上低聲說。

“有可能?！?/p>

接著一陣詭異的笑聲。

她們的思想還真是活躍，屬于跳躍式的那種，她們能將生活中的細(xì)細(xì)碎碎，種種瑣事全扯進(jìn)來。當(dāng)她們談到某家孩子有缺陷時，更是小心、謹(jǐn)慎，也更為津津樂道。

“他們的孩子整天病殃殃的，還會好起來嗎？”

“我看懸，你看眼睛都凹進(jìn)去了?！绷硪粋€有意壓低了聲音，“我從沒見誰年紀(jì)輕輕的就這個樣子?！?/p>

“那還是有希望的，某家的孩子腿都瘸了，那才叫無法無天呢。”第三個人說話了。

“好好的一個孩子，就這么廢了，真是可惜呀?！痹掚m好，但有點(diǎn)“貓哭耗子——假慈悲”的味。

“怕是上輩子做了什么孽了。”又一個這樣說時，偷偷瞄了大伙一眼。

“我想，一定是命運(yùn)不好?！眲偛拍莻€人接著說。

“嗯，一定是。別人都好好的，為什么獨(dú)他就那樣?！?/p>

……

聲音更加低沉下去，交談也似乎變得更加津津有味。

想必諸位已經(jīng)看出來了，這群人其實(shí)十分可憐。她們追求的生活十分簡單，但也十分冷酷。這群信天命，只會天天求神拜佛，只會祈禱的人需要有人比她們差，她們要用那些人的傷痛來襯托自己的幸福。說白了，這群人幸福只是一種“比較”，她們在對比中找到了優(yōu)越感，就覺得幸福了。她們會踐踏別人傷痛，撕開別人傷疤，她們擅于落井下石。她們倒不會羨慕別人的東西，她們對那些得不到的東西沒有欲望，她們只會一味地認(rèn)為自己的才是最好的，或者說這是她們的一個祈愿。這個群體，似乎沒有靈魂，是那樣的無聊、空虛，甚至不仁。她們無聊到習(xí)慣拿別人傷痛來娛樂；她們空虛到習(xí)慣拿別人的不足來消遣。

書所受的這種“壓力”，我懂。這種壓力洋肯定也有。當(dāng)自己的不幸成為別人的談資的時候，當(dāng)自己的痛楚被別人把玩的時候，我知道那對苦難的人來說是多么大的痛，而且這是一種心靈的痛。他們會覺得這個世界是多么的冷，這個人間是多么的無情。

——很奇怪，當(dāng)“不幸”撞上“不幸”時，往往會衍生出更大的大幸，甚至是悲哀。

——這些不幸的人只會給不幸的人帶去不幸。

迷迷糊糊的，不知什么時候，我睡著了?？墒牵?dāng)我醒來的時候，想著的還是那個苦難的人生。

5

又是一個晴朗的天，鶯飛燕舞。年輕人大都在村頭草坪上玩耍，書也在。可他不一會兒就離開人群，獨(dú)自走開了。

“你怎么不跟大伙一塊玩呢？”

“我累了，休息一下。”書低著頭。

其實(shí)，書剛來一會，根本就沒做什么，怎么會累呢。他是因?yàn)樯眢w不舒服，跟同伴玩不到一塊，才走開的。并且，我還知道，他對于熱鬧還是有一些畏懼跟排斥的。

“我們到那棵樹下坐坐吧。”

“好啊?！甭犉饋?，他很樂意。

剛坐正點(diǎn)，他就說：“我跟洋聊過，我跟你說過，還記得嗎？”

“嗯?！?/p>

我剛想說，“洋怎么了，怎么不見他出來玩呀?！笨晌抑肋@話沒什么意義，洋還是窩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舔傷口。還沒有從傷痛的陰影中走出來。他又怎么會出來活動呢？要做坦然面對生活，洋還需要時間。

“你想知道，他跟我談了什么嗎？”

“談了什么？”我有點(diǎn)害怕而又好奇。

“命?！?/p>

“命？”書的話有如晴天的悶雷，著實(shí)讓我心驚了一下。

我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想那一定很微妙。

“小黎，你知道什么是‘命’嗎？”書，今天怎么了，問這么奇怪的問題。

我覺得書鉆牛角尖了，沉浸在痛苦中難以自拔了。我睜大眼睛，看著他，困惑地?fù)u搖頭。

“‘我的遭遇怪不得別人，只恨自己命不好’，洋這么跟我說。他還說，‘這就是我們的命’?！?/p>

聽書這么說，我似乎整個人都傻掉了。我在想，洋真是這么想的嗎？一個有科學(xué)頭腦的人，怎么會這么容易就向愚昧低頭啊。我有了一種莫名的恐懼，對苦難魔力的恐懼。也難怪了，除了怪命運(yùn)不好，還能歸咎于誰呢？——在疾痛面前，人往往是那么的渺小。

“你相信命嗎？”

書好像沒有注意到我的驚訝，連珠泡似的向我發(fā)問，似乎渴望從我這得到點(diǎn)解釋。但又像是在問他自己，并不想讓人告訴他點(diǎn)什么，也不想著去思索、了解。或許他真的只是隨意問問罷了，我想。

我有點(diǎn)蒙，書說的，我從來沒有思考過，也從沒覺得有必要去苦苦思索。我的確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只是傻傻地看著他。

“算命先生說，我命中注定要遭此劫難。”

“別聽他胡謅。”我說得很堅定，我希望他能積極地面對生活，好好接治療，早日陽光起來。

“你不信命？”

“那是迷信，是騙人的把戲?！蔽翌D了頓，“相信生活，幸福從來都沒有拋棄我們?！蔽宜坪跻幌伦有蚜诉^來。

他看著我的眼神，有點(diǎn)茫然，看得出來，他倒是愿意相信我的話?？墒牵f：“我都病了三年多了，為什么就見好轉(zhuǎn)呢？”

“書，治病得花一些時間，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就會好的?！边@么說時，說實(shí)話我都不太相信。病魔有時有如惡魔，誰也沒有把握一定能除去它。有時你想，自己的情況已壞到了極點(diǎn)，沒有再往壞處去的空間了，可是它就是收不住，朝你意想不到的方向惡化下去。只是有一點(diǎn)我是確定的，這一切都與命運(yùn)沒有半點(diǎn)關(guān)系。

“也許吧?！彼穆曇袈犉饋砗孟窈芙^望。

“一定會好的?！蔽蚁Ｍ芙o一些正面的能量。

“那你說，為什么她們都說我命不好呢？有的還說我上輩子造孽了?！?/p>

我知道，書的事已成了那些“好心人”熱議的話題了。她們會說，“書以后就這樣下去了，好不了。他將成為‘藥罐子’。”她們還說，“那是鬼怪在作祟，神仙也幫不了他?！庇?/p>

時，她們也會說，“那孩子也挺可憐的，年紀(jì)輕輕就遭此厄運(yùn)。”她們又會說，“長相倒是挺好，可惜命苦了點(diǎn)?！边@群人就是愛找“樂子”，她們要用它們來打發(fā)自己的時光，來潤滑自己的生活。人人都看得出來，她們懂得“貓哭耗子——假慈悲”；她們也敢于興災(zāi)樂禍。

我知道，這些惡毒的話已傳到了書的耳朵里。他及他的家人肯定受了很多不公正的待遇。你們知不知道，因?yàn)槟銈兊倪^失，已在別人傷口上撒下鹽巴了？你們?yōu)槭裁匆欢ㄒ@樣呢？

我想了許久，想不出怎么說才好。倒不因?yàn)榕聜?，我不會傷害他，書也沒有什么是我可以傷害的。我是在憤怒，是在為書打抱不平。

“別聽她們的，她們的所作所為沒有意義?！蔽业脑捳Z里，明顯有著怒氣。

“你說的沒錯?！鳖D了頓，“可是，她們?yōu)槭裁匆敲醋瞿兀俊?/p>

書的這句話，不像在對我說，也不像在捫心自問，倒像在遙問蒼天。書是在慨嘆，在抱怨，也是在埋怨自己。本想著好好療養(yǎng)，讓自己身體趕快復(fù)原，以堵“好心人”的嘴。可病一天天拖著，不見好轉(zhuǎn)，心里著急，還得忍受人們的瘋言瘋語。為什么？不公??！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用力捏了捏他的左臂，“相信我?！?/p>

書，看著我，自信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6

這兩天， 我一直在想：生活是什么；幸福是什么。這兩個問題一直糾纏著我，我想把它們卸下，鉆進(jìn)自己的生活里，可它們卻時刻煩惱著我，與我寸步不離。

我記起了，那年暑假回家。晚上七點(diǎn)，車抵達(dá)縣城，那時已是霓虹初上了。走出車站，忽然聽到歌聲，聲音是從十字路口傳來了的。我逆著歌聲看去，看到了好多的圍觀者。我的好奇心上來了。于是，上去探個究竟。走近了，才知道是兩個殘疾人在賣藝討生活。其中一個滿頭白發(fā)，是個老年人，沒有雙手，卻伴著歌聲起舞；另一個，是個中年人，拄著拐杖，一只腳吊在空中。

一首歌完了，中年人滿頭大汗，趕緊喝水，似乎已演出很久了。這時，中年人向大家說完“謝謝”后，并沒有著急演唱，而是作起了自我介紹：

“各位朋友，你們看到那位老年人了吧。”頓了頓，“他不是沒有雙手，他有。只是跟大家不一樣?！庇稚陨酝Ａ送＃安恢郎系凼遣皇桥e了，沒有給他造完雙手，就讓他投股轉(zhuǎn)世了?！?/p>

這時，人群安靜下來，無數(shù)雙眼睛投向了那位老人。 我看到了一雙畸形的手掌長在了手臂上，原來他的就沒有發(fā)育全就出世了。

“而我呢，行走不便。但我不是天生的。我是幾年前，一次事故奪去了這條腿。”他的語速似乎很快，從他的臉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

中年人沒再說什么，繼續(xù)為大家演唱。

在這個人頭攢聚的街頭，有人面帶溫情，滿含同情之光；有的人顯得很平靜，看不出什么狀態(tài)；有的人甚至顯得冷漠無情。

回到旅館，住下。方才看到的那兩雙眼神一直浮現(xiàn)在腦際里。老年人神情若定，似乎沒有絲毫的急躁；他不時地向周圍人群微笑，但那也是平淡無奇的。中年人呢，他目光炯炯有神，注視著前方，似乎在追逐什么，但也是堅定而平和的，完全沒有抱怨的意思。我在思考那兩對眼神，會不會在平靜背后隱藏著波濤呢？我想那大概是沒有的，至少現(xiàn)在沒有了。我想他們大概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他們大概接受了現(xiàn)在的自己，也敢于向大眾推薦自己。真好！

——生活??！你能告訴我，為什么有人富貴，而有人低賤嗎？為什么有人快樂，而有人痛苦嗎？你能確切地告知我，這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shù)”嗎？

——生活啊！有時快樂，我們不會笑；有時痛苦，我們不會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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