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旺

早晨，在公園循環(huán)走，用手機(jī)聽歌，很美的感覺。我聽過了《春光美》，又點了《媽媽的吻》。自從媽媽去世的九年來，沒少聽這個歌，但是，像今天這么單曲循環(huán)，一聽就是十遍十幾遍，還是第一次。

媽媽十分善良。有一次，我和一個被劃為地主成分家的孩子玩鐵餅。那個孩子不小心，把鐵餅扔到我的頭上，頓時我頭上鮮血直流。天啊，看過的人都驚嘆：砸得太厲害了，天靈蓋都差點看到了。母親十分心疼我，可是，她竟然沒有對那個孩子有半句譴責(zé)。我感到十分不公平。我心想：媽媽不愛我嗎？怎么不替我罵一下那個粗心的地主孩子。是啊，在1973年左右的年代，地主家以及地主的孩子是很受歧視的，不要說是惹出麻煩，就是好端端地，他們都處處要小心受到批斗。所謂斗地主，說的就是那個時代的事情。后來的撲克游戲斗地主，那又是另一回事情，和戴高帽，敲小鼓，向貧下中農(nóng)低頭認(rèn)罪的斗地主完全是兩回事。爸爸和媽媽沒有追究，那戶人家雖然平時都夾起尾巴做人，可是，遇到我媽媽這么善良的人，他們家并沒有什么良心。我十來歲的印象是，他們家不但沒有賠禮道歉，更沒有賠償什么，連一個雞蛋也沒有拿給我家以表示慰問。論成分，我家是貧農(nóng)，我爹是貧下中農(nóng)代表，我哥哥還是即將退伍的軍人。那時候，一人參軍，全家光榮 ，可不是說說的，軍屬確實十分光榮和硬氣。論家庭勢力，那就更不用說了。我父親四兄弟，我母親八個兄弟姐妹，對方的家庭勢力遠(yuǎn)不如我家?？墒?，我頭上的天靈蓋都差點給人打得露出來了，媽媽就這樣若無其事，媽媽的善良確實有些過分。

1984年，我考入江西衛(wèi)校，因為某些方面表現(xiàn)不錯，我在1985年開春便被老師發(fā)展為入黨積極分子，可是，我因為身體的關(guān)系，很快又錯過了這個機(jī)會。說起身體的原因，我十分怨恨一個摘帽地主。1985年初，我正想去江西衛(wèi)校讀書，一個摘帽地主求到我家里，說是讓我?guī)蛶兔?。幫什么忙呢？他說他家一個孩子在南昌住院，他自己想去南昌看望，卻找不到地方，讓我給他帶路。從后面的種種跡象看，這也許是一起蓄意的禍害。是啊，一個孩子住院，他不可能沒有人看護(hù)，原來那個看護(hù)的人，不可以到長途汽車站去接后來接替他的人嗎？所以，我到現(xiàn)在還說，給地主摘帽雖然是對的，可是，還是稍微早了一些，毛澤東時代劃分地主成分就更是合理的。為什么別人是貧農(nóng)，他卻是地主，除了少數(shù)被冤枉的人，大都是對的。我和那個不老實的摘帽分子行走在二十多里的泥濘道路上，經(jīng)歷了三個小時的暴風(fēng)雨。給那個人指路完了以后，我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食欲不振。加上后來長期的精神包袱過重，我竟然陷入了抑郁癥的苦海（這個過程我都把它寫到了長篇小說《吃虧是?！防锶チ耍哉f，我的長篇小說大部分是真的）。很快地，我不但和入黨積極分子無緣，我還休學(xué)了。這是一樁多么大的冤案啊。冤案的制造者就是那個摘帽分子，而我老實巴交的媽媽和爸爸沒有追究那個家伙的過錯，甚至連想都沒有想到他身上。我多次和媽媽說，讓家里去問問那個家伙，可是，媽媽竟然提都不提。

后來，我分配在了橫峰縣，離開老家較遠(yuǎn)。我在一次回老家看望母親的時候，遇到一只燕子被貓叼走的事情。為了這只可憐的燕子，母親仰望著頭頂上那個高高地懸在房梁上的燕子窩，嘆息了不下十分鐘，一個勁地檢討自己沒有好好看護(hù)好燕子，不然，那燕子也不會讓貓給叼走。我甚至覺得母親有些多愁善感?？赡赣H是真心疼愛燕子的，她以前就常常對我提起燕子的好處。

2007年8月8日，是一個離開2008奧運(yùn)會剛好一周年的日子。沒有想到，媽媽竟然在那一天離開我們，離開我們五個兄弟姐妹，也離開了爸爸。我恨啊！我恨自己和老家這三百多里地啊。為什么？媽媽為什么會突然離我而去，連一個招呼都沒有打，連讓我看她最后一眼都沒有呢？當(dāng)我趕回老家的時候，媽媽已經(jīng)躺在了冷冰冰的冰棺里。媽媽沒有用過空調(diào)，這一次是媽媽唯一一次用特殊的空調(diào)——————冰棺，可是，這唯一的一次為什么要用死亡作為代價呢。我跪在媽媽的身邊。我想給媽媽一個深深地吻?？墒?，我又怕別人看了不好，怕看了的人難受。我有些猶豫?？墒牵易詈筮€是堅定了信心。我一定要給媽媽一個吻，給媽媽唯一的一次吻，給媽媽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吻。是啊，作為從農(nóng)村長大的人，我從來沒有給過我媽媽一個吻，甚至想也沒有想過。因為一個和媽媽相差三十多歲的男人，給媽媽一個吻那是多么的不可思議啊?？墒?，此時此刻，容不得我再想了，要是現(xiàn)在不給媽媽的吻，這一輩子就再也看不到生我養(yǎng)我，對我十分仁慈的媽媽。對于媽媽，我也有很多遺憾。別人都說，工作太忙，沒有時間陪媽媽，連蒼天也會原諒的?？墒俏夜ぷ鞑凰忝?，要是陪媽媽，我應(yīng)該有很多時間，可是，媽媽總是不愿意給我增加麻煩，很少到我工作生活的橫峰來，她還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說是還是在農(nóng)村自由方便。(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把我的頭輕輕地貼近媽媽的頭，側(cè)過一邊的臉頰，用臉貼臉的方式和媽媽來了一個親吻。我對于媽媽的吻雖然不是嘴對嘴，可是，我吻媽媽，保持了足有十來秒的時間。媽媽的臉，冰涼甚至還有些麻木。我貼著媽媽那冰冷的臉，我真想用自己的熱情喚回媽媽的生命??！我七、八歲的我時候，村里死了一個老太太，可是，在三天以后，正要出殯的時候，那個老太太竟然活了過來。我也想這樣的奇跡發(fā)生在媽媽的身上。媽媽的臉冰涼冰涼，我雖然不迷信，但是，我知道，一個人和已經(jīng)故去的人親吻，是多么不可思議的事情，甚至在有些人看來是晦氣的事情，哪怕對方是自己的父母?？墒?，我還是深情地吻了吻媽媽，我知道，這是我最后和媽媽見面，也是和媽媽做最后的告別了。我知道，從此以后，我就沒有媽媽了，我將再也看不到生我養(yǎng)我的媽媽了。真的，我十分舍不得我媽媽離開，這個時候，如果再不給媽媽一個吻，我對于媽媽的孝道就是一個句號了，任何行為都無法彌補(bǔ)過來。

那天，吻過媽媽之后的晚上，我一直在守靈，實在太疲勞了，我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休息一會兒（另有人守靈），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一顆流星從天空劃過。我覺得好奇而驚喜。媽媽是一個十分普通的農(nóng)村婦女，她的離去，難道能讓流星和她呼應(yīng)嗎？我真的不得而知。

也許，善良的人，特別是善良的女人，哪怕是再普通也是很偉大的。若如是，我的媽媽應(yīng)該是了不起的。我為有這樣一個了不起的媽媽而高興，而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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