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義伯生平事
前記:關于傳統(tǒng)禮法的問題,自周公作禮月始,已經(jīng)傳承數(shù)千年之久。我不是衛(wèi)道士,但隨著年歲的增長,仍是愈感敬畏,敬畏禮法,也即是敬畏先祖。而所觀今日,茫茫人群中卻不覺有傳統(tǒng)漸失的跡象,愈加地不在意看似無妨,卻傷了華夏之國傳統(tǒng)的文化根基,而這,在如今潮流下如不加醒悟只會更為泛濫,這是我較為悲觀的看法。此文原始于有次晚上閑步見一雕刻墓碑的店面,于是突有所想,思考幾日落筆后卻是另一副模樣,當日只是想簡單寫個動人的故事而已。
由于文筆稚嫩,雖多番修改其中弊病仍是不可勝數(shù),譬如組織結構龐大難以熟練駕馭以及跨越性過強人物形象湮沒在史實中等,相關資料也或許不夠嚴謹?shù)龋灰欢?。若有心讀者還望見諒,敬上!
春天來了,去留河的河水里飄著一層葉子似破碎的薄冰,穩(wěn)穩(wěn)地浮在水面祈盼著春光的耀采;已經(jīng)解開凍的水流卻不怎么平靜,咕嘟咕嘟的,有魚兒呼吸的水泡不時地鉆出水面。兩旁河岸人煙凄清,天剛暖和下來,都各忙著自家的春耕去了。要是再過得幾日,等二月二龍?zhí)ь^那天,這去留河畔便會圍聚起成百上千的人群,敲鑼的敲鑼,打鼓的打鼓,嫩綠的柳枝在喜慶聲中催吐出了芽,老少婦孺?zhèn)兌細g喜得很。這是敬龍祈雨的儀式。陽氣回升,春耕伊始,莊稼人自然渴盼著這一年的風調(diào)雨順,便自覺承接起先人遺留下的習俗,“重農(nóng)桑,務耕田”,這是伏羲氏的時代就已成的傳統(tǒng),在農(nóng)民們的土地里飄搖了幾千載從未落下過。
只是近些年來這二月二的鑼鼓聲似乎冷清了許多,暖春的風始終如一地在去留河畔來回不停地吹拂著,卻鮮有人搞什么熱熱鬧鬧的慶祝儀式了。若是有,也僅是三三兩兩的漢子系一掛鞭炮在柳樹粗枝上,火藥繩一點就草草了事。噼里啪啦聲很快也就響完了,漢子們便轉(zhuǎn)身去忙農(nóng)事,大紅的碎紙屑零落在青草地上,全然無了當初那般熱騰的光景。也是,忠義伯不在了,舊習風也隨著他的逝去慢慢地被人們所忘卻了,新社會里的人自然要有嶄新的愿景。
忠義伯是四里八鄉(xiāng)的名人,稍微有點年紀的都聽聞過他的名諱。他是鄉(xiāng)里舊社會最后一位老人,從根上看算是大清朝的“遺民”,泛忠字輩,單名一個義,因此后生晚輩們習慣敬稱他為“忠義伯”。這一叫就是幾十年,直到要為他樹碑立名時,鄉(xiāng)里后生們才急忙翻族譜查閱他的姓氏。
忠義伯原本姓李,初是清末宣統(tǒng)年間山東水集人。他出生之后沒多久,小辮還未留過脖頸子,革命軍就推翻了大清皇帝的龍椅,小辮又被剃成了平頭,戶口也跟著改成了民國。老爹原是鄉(xiāng)里的秀才,通文識字肚子里本就墨水不少,后又到州學里待過幾年,科舉落第后回鄉(xiāng)當了私塾先生。只是為人過于古舊,翻來覆去總免不了程朱陸王那一套。他教導忠義伯要“忠君愛國”,說革命黨人都是亂臣賊子,遲早會被砍頭的。忠義伯亦自小知書識禮,通讀古今,對世界的潮流大勢頗有些研究。同時,老祖宗的四書五經(jīng)也讀得透徹,但他不似老爹般囿于老古人的困蒙,在倡導慎終追遠的同時,亦不忘破舊立新。他脾氣很沖,尤其見不得老爹的迂腐守舊,常與其論辯時事,二人卻平素在此上合不來,每每爭個面紅耳赤,都以吹胡子瞪眼告終,末了老爹再補罵一句,“不知忠義,孺子不可教也”。(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時值新文化運動的盛行,思想上的啟蒙思潮日漸激進,到之后,知識分子四處吵嚷著“打倒孔家店”,否定了孔教一切精神文化上的遺留。忠義伯深覺此乃中華文化之災禍,故寫文以示抗議,只是正是少年歲月,不免有些輕狂桀驁,竟寫文章將陳獨秀批了個狗血淋頭,罵其跟康有為一樣是個偽學士。文章被陳獨秀看到,倒是對其思想內(nèi)容頗為賞識,只是事情繁忙無暇分身,便修書一封,可惜遺失在半路。文章被他人看到,驚駭謾罵聲風起,就湮沒在了更多的唾沫星子里。
忠義伯見自己人微言輕,憤然自言不再管外界事兒,虛掩柴扉蟄伏于家中,終日精研先人的傳統(tǒng)。他對書法的體悟頗為深刻,尤其深諳筆理結構,各種字體駕輕就熟,墨漬一甩就是娟秀的好字兒。冠禮既畢后他開始以賣字畫為生,地主鄉(xiāng)紳們附庸風雅,見卷中飛瀑破畫欲來,如臨其境,都競相購買,一時間洛陽紙貴,忠義伯的畫成了響當當?shù)拈T面招牌,美名漸漸在坊間流傳開來。
當時駐兵山東的“狗肉將軍”張宗昌耳聞此事,遣管家去水集尋此人,求為其作畫一幅。管家找到忠義伯后,恭恭敬敬地請禮,再奉上十金后方肯落筆。約定三日后來取,日畢,畫成。畫卷白紙黑墨,一只黃狗正在對著太陽狂吠,狗腿旁是踢倒的破碗,碗里盛著碎骨頭;左上角有提字,寫道:“莫言少兒無畏,且笑黃犬吠日。”張宗昌見到此畫后氣急敗壞,剛要遣人將這膽大妄為的小廝捆綁來問罪,說是巧,偏在此時接到了時任安國軍總司令張作霖的軍令,要他率直魯聯(lián)軍南下支援受困的孫傳芳。無奈便將此事暫且擱下。之后戰(zhàn)事愈加吃緊,張宗昌的的部隊接連敗退,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已無心顧得上其余閑雜事,黃犬吠日一事就此翻過,然而當日作畫譏諷他的市井兒郎卻由此聲名大噪。
那之后,慕名求畫的人更為絡繹不絕。但凡有來客忠義伯大都熱情款待,但也有例外,有三類人他是斷然不見的:為人子者,不敬天法祖,不見;為官吏者,不體恤百姓,不見;為商賈者,不樂善好施,不見。
再后來,日本鬼子打到了中原,占領了整個山東半島,早已被侵染的小小水集城里遍插著赤紅的太陽旗。日本人相中了忠義伯的聲望,要扶他當偽縣長企圖以此安穩(wěn)民心。忠義伯并未辭絕,頗識時務地就應下了。此消息一經(jīng)傳出,民間嘩然,人們背地里都罵他“偽君子”、“狗漢奸”,有三兩句傳到他的耳根子里,他對此卻置若罔聞,苦笑一聲也就略過了。
到了新任市長就職演說那一日,迫于日本人的淫威,會場上人潮如海,各界名流悉數(shù)被迫到場。忠義伯站在高高的演講臺上,劍眉星目,凝厲的眼神在會場來回掃視。少頃,他接過偽政府下發(fā)的任命文書,紅皮閃閃,很是灼人眼睛。雙手在空中停頓片刻后,猛然一抬手,把文書往地上狠命一砸,嘴里高呼道:“我中華大地寸土不可失,我華夏子孫必當前仆后繼,誓死攘除外賊!”字字如離弦箭矢,銳不可當,重重地射在了每一個沉悶的心臟里。會場瞬息的靜邃,轉(zhuǎn)而人影翻騰騷亂不已。日本兵控制住場面后,強按住忠義伯的脊梁骨,迫使他下跪,忠義伯執(zhí)拗不從,死命瞪著日本兵,目眥欲裂。日本兵就用刺刀戳他的膝蓋,又一連切了他右手的四根手指頭,血絲長久地漂染在了風里。
忠義伯被羈押后,原定不日即在菜市場公開槍決,后愛國人士奔走求助,幸被改判為終身監(jiān)禁。這一直就到了1945年,日本鬼子被趕回東洋,忠義伯才得以邁出那個幽暗逼仄的監(jiān)獄小屋,這一腳沉重得很,年僅三十余歲的他此時已須發(fā)半白,滿面疲憊風塵。時值盛夏,蓬亂邋遢的衣襟上積滿了汗?jié)n,他仍穿著當日就職時的那一套,右手邊上僅剩的小指孤零零地在顫動著,此情此景,見者無不傷心流淚。
外族入侵被趕跑了,中國人就開始了自己的內(nèi)斗,接下來就是三年的內(nèi)戰(zhàn),兵鋒所向,最受苦的還是老百姓。見國人相殘,忠義伯深感痛惜,意欲組建一個旨在反戰(zhàn)的和平會,四處奔波匯集有心人士,奈何戰(zhàn)火荼毒,最后無奈作廢。此時他已三十余歲,正值而立之年,雖飽經(jīng)滄桑亦有媒婆接連造訪,鄰里不少好女兒都傾心于他,但忠義伯卻不為所動,頗似一根不近人情的木頭。照他所言,已是過了兒女情事的年紀,無那份心思了。由此立誓終身不娶。
自右手廢后,每見到有潑墨揮毫者,忠義伯總深感悲戚,左手雖已操練得熟順,可惜卻是無法再拾起筆桿。嗟嘆之余,總得尋些事情來做,忠義伯于是就跟隨著鄰鄉(xiāng)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師傅,學起了篆刻墓碑的手藝,也算是為心中遺憾做些彌補,對曾經(jīng)習得的筆理結構也減一分辜負。
老師傅起初見他手指殘缺,不肯收他。他的墓碑刻過了大半個世紀,甚是顧惜這門手藝的清白,今雖垂垂老矣,卻不曾收過徒,只因怕后生不才,玷污了世代先輩傳下來的手藝。忠義伯三番五次地請求,時日久了,老師傅見其心誠才肯將手藝傳于他。拜師那日,他一捋花白長須,對其說道:“古人有云‘死生為大’。而做我們這一行的,須定心緒、敬生死,如此方可刻碑通靈。你若是真決定好了,就飲了祖師爺?shù)倪@碗茶,日后我必悉心教授你,不再收其他人為徒?!?/p>
忠義伯果真沒有辜負師傅殷切期望,他原本底子就好,又肯下工夫,幾年下來就已基本掌握了墓碑篆刻的精髓,用師傅的話說也就是“內(nèi)神”,即“內(nèi)有神靈”之意?;蛟S是后繼有人心事了卻了,也是到了年紀,又沒過兩年,黃葉堆積的時候,老師傅就走了。忠義伯親自為師傅刻好碑文,抬頭寫道“父子方知易大人之靈”,鑿鑿筑筑,字字洇淚;又擇了一處風水寶地,將其厚葬后守孝三年,事死如事生。
三年期滿,他脫下縞服,正式接起師傅留下的飯碗。廣受人們愛戴,遠近有家屬過世者都慣于求他刻一方碑,人們都說他刻的碑文有魂有靈,甚是通達人心。后來也收了一個徒弟,是個流落街頭的孤兒,名字叫羊高,是忠義伯為他取的,因他當時形如一只羸弱雛羊。忠義伯將他收下后,視如己出,每日躬親培養(yǎng),也算是解自個兒孤零零的煩悶。除卻篆刻的手藝外,還教羊高誦讀經(jīng)史子集,要他講求孝悌慈和,做一個守心的人。
銅壺里的水一滴一滴地落著。羊高苦學之后 ,刻好了自己第一方碑,自覺無可挑剔,意氣洋洋地來找忠義伯炫弄,意欲以此出師。忠義伯見其多有瑕疵,不達內(nèi)神,搖了搖頭示意重來。如此反復十余次,羊高終不得過,感覺每日寄人籬下心自惶然,不由暗生憤懣。
又過幾年,文化大革命興起,年輕的紅衛(wèi)兵們粉墨登場,宣稱“革命無罪造反有理”,個個臂間揚著紅燦燦的袖章,吹著響亮的沖鋒號,說是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掃清所有反動勢力”。先是砸爛了清華大學的校門,隨后孔夫子的墳墓亦被鏟平,“大成至圣先師文宣王”的石碑摔了個粉碎,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遺骸遭受了滅頂之災。無數(shù)的平民、學者被打成了“走資派”、“保皇派”,桂折椒焚,玉碎珠沉。人們在這場動亂中惶恐失措,睇視著周遭一切可以透得過風的東西。
忠義伯悲憤不已,扔下了手中的鑿子,悵然而嘆道:“嗚呼!往圣之絕學盡失,大道不復,民風焉存?吾一輩乃華夏文明之千古罪人也!”這話被羊高聽到,生怕傳出去遭到牽連,心一橫索性就投了造反派的陣營,造自己師傅的反。忠義伯于是被戴上了枷鎖,白日里游街示眾,夜里憤筆寫懺悔書交代過錯,他是用左手執(zhí)筆的,字跡歪歪扭扭,似是蚯蚓在痛苦地掙扎著。他的心亦是無時無刻地不在忍受著煎熬,當他聽到老舍投湖自盡的消息后,老淚縱橫,徹夜痛哭到失聲。此時他已年近花甲,頭發(fā)熬得盡白。
有盡頭的磨難終究會在無盡頭的時間流駛中蒙獲解脫,就像黑的可以將白的染黑,卻如何也無法消滅白的,無論黑暗了多久,光明始終會到來。1976年秋初,大好的晴天,四人幫垮臺了,被破壞的秩序漸漸得到了整頓和恢復。忠義伯也被無罪釋放了,他望著這個滿目瘡痍的舊社會廢墟,人民們弓著腰駝著背三兩成行,忽就心生起無限的悲涼,悲涼中又隱含著微渺的希冀。他的眼睛里闖入幾個孩子的身影。
出來之后,忠義伯每日行走在深山老林中,在黃昏里踽踽獨行。他感覺自己的確老了,這大半輩子就這么過來了,過往的痕跡依舊殘留在他心中,有些事兒卻始終繞在腦海里,想不通透。他突然覺得應當找些事情來做,權當消遣剩下的為數(shù)不多的時間。就又拾起當日扔下的鑿子,重新操起了老本行。
忠義伯想自己如今已是風中之燭,斷斷續(xù)續(xù)的時日無多了,就先為自己刻好了一方墓志銘,上面寫盡了自己的生平往事,榮辱浮沉,作別了往昔,將其豎在院中雜草堆里。又在墓碑旁用磚頭壓了一個牛皮袋子,在里頭裝著他這輩子不多的積蓄,有銅元銀豪、袁大頭、法幣,還有幾百斤的糧食票。一切都按部就班的準備妥當了,只等索命的無常來牽引他往下走了,上蒼卻似起了善心,或許憐憫他前半生波蕩的境遇,竟讓他一直活過了百歲,這是他不曾料想過的。
在篆刻墓碑之余,忠義伯感慨于在文革中遭受破壞的傳統(tǒng)文化,再加之日漸濃郁的市場化氛圍的不斷蔓延,憂心由此民風不復,人們原本純樸的心思慢慢地陷進錢眼里。就自覺擔任起鄉(xiāng)里大家長的角色,聚集鄉(xiāng)里青少,每逢佳節(jié)至時,就帶著后輩們舉行祭天法祖的儀式,活動多是在去留河畔上。那里至今還留著昔日煙火的痕跡。他還組織修了一座土地廟,就說在去留河的上游,說是如此以祈求土地神保佑莊稼漢戶戶有余糧。每日躬親去掃塵上香,極盡誠摯??上Ш髞砟昃檬蓿粓龊樗^堤岸將其沖垮了,如今只剩堆殘磚爛瓦擺在那。
記得有一次,也是二月二的時候,忠義伯站在河畔上一塊覆滿青苔的巨石上,干皺皺的手里拄根藤木拐棍,腰板卻挺得繃直,他指著腳下的土地,說話如同間歇的鼓聲:“無論你們----以后-----走到了哪里,當多大的官,賺多少的錢,都不要------也不能-------忘了本。要時刻記著,你們的根------就在這里?!蹦谴挝乙苍趫?,還僅是個黃口稚兒,圖個熱鬧而已。如今回想起當日情景,不覺熱淚盈眶,悵前人之遠去矣。
我與忠義伯有數(shù)面之緣,最后一次是在2007年。那是一個深秋,黃葉堆積的季節(jié),雁兒們成群地飛往南方。他當時已過期頤之壽了。我去探望他,見他坐在炕上,身子骨瘦削得很,下地走動已不容易了。見我來,他伸過顫巍巍的手,先是與我敘了敘家常,又突然緊握住我,有幾分激動,如孩童似的問我:“你是大學生,書念得多,跟我老頭子說道說道,為啥現(xiàn)在的人對祖宗的禮法越來越淡薄了哩?”他充滿疑惑地看著我,我卻凝著眼,竟一時語塞,不知如何作答。原來他心里惦念不忘的仍是這些家本位的人情關系!注視著他那只缺了四根手指的右手,鼻子一酸,竟險些掉下淚來。久之,我抿著眼角,笑著答道:“老爺子,您想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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