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情感小說）
一年一度的暑假到了，對工作了一學(xué)期的教師們，有了一個憩息之機(jī)。這不，同宿舍的幾位女伴已經(jīng)開始計劃安排她們的假日了。她們正在談?wù)撝愿信d趣的話題。實話說吧，我們姑娘在一起，總喜歡對男性的相貌、人品加以評頭論足，就像男性聚在一起談?wù)撆砸粯印?/p>
“糧食局的那位小張來信，說要跟我談?wù)?，哼，這次暑假得去考驗考驗，不合格就吹，再想攏我的身，沒門。”心直口快的婷婷說。
“你真夠大方的，玩男朋友，就像玩皮球一樣，順手揀來?！被顫姷膴檴櫿f。
“他們那些賤骨頭，不給點顏色看看可不行。姍姍，你準(zhǔn)備干什么？”
“我？告訴你實話，我媽來信，給我介紹了一位男朋友，他是作家協(xié)會的會員?！?/p>
“喲，你好大福氣，不過，你第一次搞戀愛，可得當(dāng)心，再加上作家名堂多，問你一些文學(xué)知識，別打噎啊！”(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一邊聽著她們的談話，一邊清理自己的東西。通常是這樣的，放假頭一天，清理東西，然后去逛逛商場，看看電影，第二天一早，各自啟程。
“芳芳，你這個活躍分子，今天怎么一句話不說??？”婷婷突然把目標(biāo)轉(zhuǎn)向我。
是么？我平時可是一位活躍分子，但今天，怎么一句話也不想說呢？離別的痛苦？回鄉(xiāng)的迫切？說不清，可我的心一直在急切地跳動。
“你今年暑假想干點什么，多在外面遛遛，可能抓個把美男子。”姍姍來勁了。
“瞎說些什么？”我的臉一下子發(fā)燒，肯定紅得厲害。我也在想，應(yīng)該干點什么，可總理不清頭緒來。他嗎？啊，他……
“看你臉紅的，是不是在想書店里的小白臉，我看他對你有點意思的?！辨面糜终f。
小白臉？一位書店里的營業(yè)員，他見了我總是笑，可我想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位隱藏在心里的“他”。誰叫我是個姑娘呢？大凡少女的春潮來臨時，都渴望得到男性的愛撫。剛才，她們的話，像羽毛在我心窩上撩撥一般，我顯得焦急和激動，我的心“怦怦”直跳，是的，我所想的和想見的，決不是小白臉，而是我少年時代的一位老師，我要飛回故鄉(xiāng)去追溯童年的夢……
那是一個春天，我們小學(xué)缺少一位民辦教師，大隊決定在全大隊范圍內(nèi)招考。第二天，大約四、五十個十八至三十歲之間的年輕人前來赴考。好奇心驅(qū)使著我們，跑到考場上圍觀，四周都是女同學(xué)，現(xiàn)代的女性比男性更頑皮，但缺乏男性的勇敢。當(dāng)時，還沒有到考試時間，里面的人議論著什么。我們在外面評頭論足，指指這個，又指指那個。這下子可惹惱了其中的一位男青年，他站起來，走到門邊，嚴(yán)厲地說：“看什么，沒見過人樣的，到你爸媽面前瞪著眼看去。如果我考上了，看我怎么收拾你們?！?/p>
我們一窩蜂地跑得老遠(yuǎn)，然后，回過頭來，仔細(xì)看這位男青年。噫！一頭烏發(fā)，富有光澤，合適的雙眼炯炯有神，瘦瘦的，黑黑的瓜子臉，顯示出一種不可侵犯的堅毅表情，個子一般，但一身軍綠色的確良套服，使他顯得樸素、大方。說老實話，我當(dāng)時好像對他產(chǎn)生了一點好感，但我對他剛才的叱吼不服氣，故意挖苦道：“瞧你那模樣，還配當(dāng)老師，這次不考個倒數(shù)第一才怪呢！”嘻！嘻！嘻！我們一哄而散了，他顯得有些無可奈何。
第二天公榜，第一名李晶，分?jǐn)?shù)八十九點五分（因為只考語文），我們同學(xué)們又議論開了。這位李晶是誰呢？是不是那位將近三十歲的婦女，是不是那位戴眼鏡的青年，是不是那位穿一套綠軍裝的青年？天啊，但愿不會是他。天曉得，世上的事情就是那么湊巧，來者正是那位穿綠軍裝的男青年，我們一下全懵了……
“唉，芳芳，你怎么一下子呆了，是不是我點中了你的要害，嘻嘻，我的眼睛就是厲害，簡直能夠透視?！辨面脴烽_了。
同志，可別那么自信，事情不是那么簡單。
“姐妹們，去逛逛商場，看部電影怎么樣？”姍姍說。
“夠意思的，請?！辨面米龀鲆粋€嬌嗔的“請”的動作。
“我不想去，你們?nèi)グ?！”我說。
“好個芳芳，是不是與小白臉有約會，還要來個十八相送，可別那么保密?！辨面米隽藗€怪相。
“哪里，我的精神有些不大好。”
“害相思病了，我去請小白臉來?！辨面脴酚谥?。
“別，”我恐懼了，這個人說到做到。“我去。”
“這才夠朋友嘛！”
大街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穿著時髦的姑娘，故意昂起頭來，炫耀自己的魅力；年輕的小伙子悠閑地散著步；穿著圍裙的婦女吆喝著買賣的聲音，汽車的喇叭聲混成一片，可我無暇欣賞這些，我的思緒飄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他——李晶，給我們上的第一節(jié)課，沒有講課，可我們聽得津津有味。
他從古代的文化講到現(xiàn)代的科學(xué)，從唐宋八大家講到現(xiàn)代的茅盾、老舍。我國是一個文明古國，他要我們好好學(xué)習(xí)，為祖國的發(fā)展做一點貢獻(xiàn)。他特別強(qiáng)調(diào)，即使當(dāng)一個農(nóng)民，也要掌握文化科學(xué)，否則，科學(xué)種田也成了一句空話。
我們一點聲音都沒有，甚至連同學(xué)們輕輕吸氣的聲音都聽得見，這是以前從沒有過的現(xiàn)象，我覺得他講課的話動聽、親切、宏亮。雖然他的聲音并不高，也許正是因為他這種循循善誘的話語，扭轉(zhuǎn)了我們的前景，在我們同學(xué)中樹立威信。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的脾氣并不壞，而且十分溫柔，上課的時候總愛笑，批評人的時候，很有風(fēng)趣。上課發(fā)現(xiàn)人貪玩，他就說，你回家去看看你媽還有沒有奶，吃點再來，弄得同學(xué)們大笑，而受批評者，臉上紅了，就知道改。因此，我們喜歡他，下課總是圍在他身邊，或許，他只比我年長五歲的緣故吧。
“唉，沒長著眼睛呀，噫，長得蠻漂亮啊，是不是看中咱們了，不然怎么往人身上撲?！?/p>
“你……缺德?！蔽伊R道。
“誰缺德，你剛才的確撲進(jìn)我懷里來了嘛！”
“吵什么，你們又不到尿桶里照照自己的模樣，竟惹到我們有名的女博士頭上來了?！辨面脦颓涣?。
“喲，學(xué)者，對不起，后會有期，拜拜！”幾個游子哥怪模怪樣地走了。
“怎么搞的，牽著我的手?！眾檴櫿f。
我牽著姍姍的手，仿佛覺得這只手變了，變得那樣有力，那樣堅強(qiáng)，那樣有韌性，這哪是姍姍的手，它分明是李晶老師那只有力的大手……
那是升學(xué)考試回家的路上，我們坐在拖拉機(jī)上。也許我是個女孩子，坐在上面直搖晃，很害怕，老師看見了，微笑地向我點點頭。那笑容很自然，我找不出詞來形容，他來到我身邊，抓住我的胳膊，我的心才平息下來。我覺得，只要有他在身邊，我什么都不怕。
岔路口，下了一批學(xué)生，我以為拖拉機(jī)會停上幾分鐘，就去和一個要好的學(xué)生告別。沒想到，不一會拖拉機(jī)就開了，我慌了，抓住后墻板就往上爬，可總上不去，拖拉機(jī)越開越快，我差點被帶倒。站在前面的李老師回過頭來，看見我，趕忙上前，抓住我的手，一下子就將我拉上了拖拉機(jī)。當(dāng)時我很感激，心理涌現(xiàn)出一種難言的滋味。
我的小腿被車墻板碰了一下，很痛。李晶老師幫我卷起褲腿，看到一塊青紫色的傷痕，就蹲下身子，用手輕輕地揉。我頓時覺得自己心里有一種甜蜜感，頭靠著他的肩膀，非常舒適，多希望就這樣下去??！
他說話了：“芳芳，我還以為你要到同學(xué)家里去玩，沒想到要回家。”
“我以為拖拉機(jī)會多停上幾分鐘的，哪知道？”
“你看，腿也碰傷了。很疼吧！”
“老師，有你一揉，一點不疼?！?/p>
“瞎說，哪有的事？”
“真的。”我的眼睛緊盯著他。人家都說女孩子心多，我千真萬確地承認(rèn)這一點。
“是嗎？這是你的條件反射?！彼α耍€是輕輕地、微微地，可這微笑對我來說是多么可貴呀！“你們女孩，現(xiàn)在很調(diào)皮，可爬拖拉機(jī)，不行。記得我們讀書時，不論多快的拖拉機(jī)，我們一料腿就上去了?！?/p>
“李老師，你們也爬過拖拉機(jī)？”我問。
“老溜子?！彼χf。
“沒摔過跤嗎？”
“摔跤的味我沒嘗過?！?/p>
“真逗?！蔽倚α?。
車開了一段壞了，我們只得步行向前走。同學(xué)們都在前面走，我跟著李老師一起在后面走，因為我喜歡跟他在一起，他那風(fēng)趣的性格和刻苦鉆研的精神，給我啟迪和鼓舞。他很勤奮，總在堅持寫稿子，盡管退了不少稿子了，但他不氣餒。一次，到他房間喝水，他問：
“芳芳，你這學(xué)期學(xué)得如何？”他習(xí)慣叫我的小名。
“我認(rèn)為可以，你講的課我愛聽。”
“上學(xué)期那位老師講得不好嗎？”
“枯燥無味，照書念，聽兩句就想睡覺?！?/p>
“因為他是老人吧，現(xiàn)在老人的方法有些不大好，學(xué)生們沒興趣?！?/p>
“是這樣，我覺得青年人活躍，和我們合得來。上學(xué)期期末我考了四十三分，今年得了八十六分，翻了一倍?！?/p>
“這次升學(xué)考試有把握嗎？”
“百分之九十，多虧了你，不然我們都要回家捏泥巴。”我笑著說。的確，他把整個身心都投入到了我們身上。
“今后，到了新的學(xué)校，一樣要聽老師的話，不能對老師有偏見知識的力量是無窮的?！?/p>
“老師，你真好，我長大了，要像你一樣，當(dāng)一名園丁。”我望著他，希望他能從學(xué)生的眼里發(fā)現(xiàn)什么。他此時的眼睛閃著一道亮光，盯著我看了很久，終于一下子抓住我的手臂，說：
“我希望的，就是這種奮進(jìn)的精神！”……
“哎喲，我的手被你抓出血啦！”姍姍怪嗔地叫道。
“我……”我低下了頭。
“你今天是怎么啦，像掉了魂似的?！辨面谜f。
“你的小白臉使你心神不安啦！”姍姍說。
小白臉么？不，他是我心目中一個偉大的人物。然而，我卻不愿意告訴她們，他是誰。
電影院到了，今日的影片《快樂的單身漢》，這是姑娘們喜歡看的電影。我們步入影院。銀幕上彩色的圖像，在眼前晃動，可我總看不進(jìn)去，那個難忘的夜啊……
我的老師灣里放電影，我同他坐在一條板凳上。影片里描述的是一個老知識分子一生的悲慘遭遇，我發(fā)現(xiàn)，李老師看著流淚。我輕輕地問：“老師，你怎么了？”
“我看著電影，就想到了我自己的經(jīng)歷。”
“你……”我驚了，難道他會有什么不幸的遭遇嗎？一個青年人，一個快樂的青年人，一個臉上總掛著微笑，一個和我們一起談笑的青年人，會有不幸？事實的確如此……
他一歲的時候，父親被劃成右派，強(qiáng)制勞改。母親被折磨而死。只有七歲的姐姐在老鄉(xiāng)們的幫助下，討回一點稀飯，慢慢將他喂養(yǎng)大。在他高考時，被政審壓了下來，失去了上大學(xué)的機(jī)會，他消沉，但對事業(yè)的追求使他支撐到了今天。
聽完老師的故事，我流淚了，我為老師鳴不平，我同情他，熱愛他，我的心情很復(fù)雜，只覺得急躁和焦慮（現(xiàn)在，我才明白，那是少女最易萌發(fā)的初戀）。
我靠在他肩上，抽泣著，更大的渴望是讓他堅毅的力量傳遞到我這個弱女子身上來。他輕輕地?fù)崦业念^發(fā)，那親切的手，就像春風(fēng)一般，梳理著我的靈魂，我寧愿永遠(yuǎn)承受著，承受著這種師長的摯愛。然而，老師并不理解我的心情，而是拿起我的雙手，久久地搓著，撫摸著，說：
“在人生的道路上，全憑這兩只手?！?/p>
啊，不是么？在人生的道路上，沒有兩只手，能干點什么呢？
我望著他，仿佛他就是一顆星，在我眼前閃爍。我那顆活潑的女孩子的心被一種偉大的力量吸引著，我要宣告：我愛我的老師，永遠(yuǎn)……
電影散場了，我無精打采地隨著婷婷和姍姍走出來。她們對《快樂的單身漢》熱鬧的議論，我一點也不感興趣。接著她們提出去江邊游泳，我同意了。
江邊的垂柳在輕風(fēng)的吹拂下，翩翩起舞。穿紅作綠的青少年悠閑地散步，一對對親密的情侶在談心。江水里，有用的人們歡快地劃著水，任憑江水的搏擊。輪船的汽笛聲，在江面回蕩。
婷婷和姍姍興奮地加入了游泳的行列，我卻思緒萬千，靠在柳樹上，坐了許久許久……
高考的通知書下來了，我被省城高等師范學(xué)院錄取了。我興奮地去找老師報喜，我是為了他，才報考師范院校中文系的。自從小學(xué)升學(xué)考試后，在中學(xué)階段，我?guī)缀趺啃瞧诙嫉嚼罾蠋熌抢锶デ髮W(xué)，他教給了我寶貴的知識和為人，我喜歡他的講話聲。
顧不得一路風(fēng)塵，我闖進(jìn)了他的家。他正在家里批改作業(yè)，見了我，連忙微笑地招呼我坐下（我發(fā)現(xiàn)他的微笑更自然，是因為我成熟了嗎？），他給我化了一杯糖茶，我接過糖茶，又放回桌面，從口袋里掏出那張通知書，迫不及待地給他看，他興奮得笑了，甜甜地笑了，他用希望的眼光看了我足足一分鐘，然后說：
“我希望你能這樣?！?/p>
“不是你，我也不會取得這樣的成績?！?/p>
是啊，不是他，我絕不會有上大學(xué)的幸運。我永遠(yuǎn)也忘不了那一次……
我是一個調(diào)皮的學(xué)生，我總改不了貪玩的習(xí)慣。的確，聽到他講課，我比以前振作多了，可日子一長，又耐不住自己的本性。記得那次，趁老師轉(zhuǎn)身在黑板上寫字的時候，我在屜肚里看小人書，越看越起勁，誰知老師的眼睛比貓還亮。
“陳小芳！”他大喝一聲。
“啊！”我吃了一驚，身子顫抖了好一陣。
“你的語文學(xué)得蠻好，上課看小人書?！蔽业拖骂^。真的，李老師從來沒發(fā)過這樣大的脾氣，可這次對我發(fā)了。“陳小芳，你這次作文寫的什么，亂七八糟，把詞語亂用，什么光彩奪目，什么波光粼粼，你根本不懂這些詞語的意思，綠樹葉還光彩奪目，天上的云還波光粼粼嗎？一篇三百字的作文，扯上了幾十個詞，不覺得太華麗了嗎？假如別人把一件花衣服穿到你奶奶身上，人家不笑嗎？胡扯！”他的質(zhì)問，傷了我的自尊心，我受不了這樣的批評，眼淚在我眼眶內(nèi)直打轉(zhuǎn)，不，我決不哭給你看。同學(xué)們的笑聲使我傷心，中午放學(xué)了，我終于忍不住趴在桌上大哭起來。我傷心地哭著，突然覺得有人拍我的肩膀，我抬起頭來，原來是李老師。他微笑地看著我，我卻哭得更傷心了。他坐在我旁邊，輕輕地說：
“要學(xué)好一門功課，就得專心聽講，你們這個時期，理解能力比較差，完全靠老師講，如果上課你玩你的，我講我的，那時間不是白花了？你說，是吧?！?/p>
我的心里微微一震，抬起頭來，望著他點點頭。是的，只要有他的教導(dǎo)，我就什么顧慮也沒有。
“芳芳，今天對你的脾氣發(fā)大了一點，其實，我就是想你好好學(xué)，怎么沒有控制住自己呢？”他抓住自己的頭發(fā)說。
我看著這種情景，偷偷地笑了。
“老師，我覺得你沒有脾氣的，今天怎么……”
“是呀，我平時不喜歡發(fā)脾氣，可發(fā)起來像頭雄獅?！?/p>
“哈，哈……”我笑了，像男孩一樣地笑了。
“芳芳，今天中午就在我這里吃飯，我還買了條大鯉魚呢！”
我在他那里吃了一頓香噴噴的午飯。吃飯間，他侃侃而談，世上的天南海北之事，他無所不知，他希望我努力學(xué)習(xí)，考上大學(xué)。也許，正是因為這次以后，我才拼命地開始學(xué)習(xí)，我才開始真正地?zé)釔畚业睦蠋熈?。…?/p>
“你不后悔嗎？報考師范?！?/p>
“我絕不后悔，我認(rèn)為教師是一個光榮的職業(yè)，為國家培養(yǎng)人才是我們的快樂?！蔽姨煺娴貛е鴮W(xué)生腔說。
“我簡直不敢認(rèn)你了，你的觀點比我還成熟?！彼恍?。
“你是我的模特，為了你的希望，我愿攀登珠穆朗瑪峰?！?/p>
“不是我的希望，而是國家的希望，對嗎？”
“可我總認(rèn)為是你在教誨我?！蔽叶似鹉潜遣瑁豢诤攘讼氯?，真甜。我多么希望享受另一種“甜”啦！
“別學(xué)生腔了，不覺得有些華麗嗎？”
“我總改不了?！蔽壹t著臉，低下了頭。
“晚上在這里吃飯，我送你回家?！?/p>
“不，我請你到我家吃飯，我媽說的?！?/p>
“這怎么行呢？”
“什么行不行的，你是讓我看到光明的老師?！蔽艺{(diào)皮地一笑，他無可奈何地答應(yīng)了。
“你是我請的第一個客人，”到家了，我第一句話說。
“哎喲，你就是那位李老師吧，我家芳芳總在念你好。”媽媽聞聲出來了。
“嗯?！?/p>
“這是我媽媽。”
“哦?！彼粫r語塞了，但我明白，他在想什么。喊伯母嘛，這是學(xué)生的媽媽；喊大嫂嘛，他自己年齡太青。嘻！我要等著看看笑話?！按髬?，您忙嗎？”嘿！不愧是我的老師。
“忙么事喲，芳芳這大的好事，說要請一位老師來，我高興死了?！?/p>
“媽，讓客人進(jìn)屋坐了再說嘛！”
“是啊，是啊，我倒忘了。”
我將他領(lǐng)進(jìn)我的房間，然后出去倒茶了。媽媽神秘地說：“芳芳，你這位老師真年輕，只二十多歲吧？”
“二十三歲。”
“大你五歲，這么有才，難得，難得，你別忘恩負(fù)義呀！”
“不會，媽。”我爽朗地笑了?；颂遣?，我步入房間，發(fā)現(xiàn)他正在相框前看我的相片。
“老師，喝茶?！?/p>
“嗯。你這張相片照得好，線條清晰，光線也調(diào)得好?！?/p>
“送你好嗎？”我本來就想給他一張相片作紀(jì)念。
“你舍得？”他反問。
“誰叫你是我的老師的呢？”我笑了。
“芳芳，出來幫一下忙?！眿寢屧诮形?。
“好，來了。老師，沒人陪你，自己看看書?！?/p>
“做什么，媽?！蔽襾淼綃寢屔砼?。
“把菜洗一下?！?/p>
“好?！?/p>
“芳芳，那位李老師長得不錯，結(jié)婚了冇，哦，不，搞了對象沒有？”
“媽，你總是問這些干嘛？”
“隨便問問?！?/p>
我知道媽媽的心事，怕我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怕人家說閑話。洗完了菜，我又回到房間，發(fā)現(xiàn)他正在看一本書，那入迷的神態(tài)，使我想起了孔夫子的傻態(tài)，我的出現(xiàn)，他一點也沒察覺到。我悄悄走到他背后，彎下腰，用頭發(fā)擦他的耳根，他還沒感覺到。女性最會撒嬌，于是，我雙手輕輕往他肩膀上一搭，他一驚，身子往上猛地一聳，碰著了我的胸脯，我笑了。
“原來是你，把我嚇了一跳?！?/p>
“你呀，一看書，就入迷?！蔽覌舌恋乜戳怂谎?。
晚飯后，我送他回家。他先是拒絕的，可我很任性，他才同意了。路好象特別短，可我希望它長。人生某種時刻，希望時間能變長。
“老師，我去了，想給你寫信?！?/p>
“別耽誤學(xué)習(xí)時間，少寫一點。”
“老師，你要注意身體，少熬些夜，行嗎？”
“有時，不加點班不行啦！”
“我希望下次見到你，長胖一點?！?/p>
“我盡力爭取吧！”他風(fēng)趣地說。
離別是愁苦的，沉默往往是規(guī)律?？捎袝r，需要沉默，過多的語言反而顯得不合適。幸福存在于沉默之中，就會富有詩意，而恰恰是這種詩意才使人們顯得興奮和焦灼。
我們默默地走著，就像情侶一般慢慢地散步。十八歲說這種話或許過早，而我是多么希望?。 爸恕钡母杪暯o夏天增添了活力，青蛙的奏鳴曲，給夏夜增添了無比的生氣，皎潔的月光給大地披上了一層銀灰色的素裝。我偷偷地看了他一眼，他依然是那樣走著，月光下，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放射出奇異的光芒，臉龐依然是那樣堅毅，可我倒認(rèn)為比平時顯得可愛。嘴唇輕輕地蠕動著，好像有很多話要說?？晌掖藭r不需要老師用語言表達(dá)，而他的靈魂告訴了我。是不是我這位十八歲的姑娘多心了。不論如何，我這樣認(rèn)為。姑娘總喜歡在愛情方面多做幾個好夢。此時，我腦中掠過少年時的記憶，爬拖拉機(jī)、看電影、挨批評的情景歷歷在目。我的情感在一步一步升華，心里覺得焦慮、煩躁，胸脯急劇地起伏，心窩里像羽毛撩撥一樣難受，我多么希望我的老師撫摸一下我的頭發(fā)，我的手臂呀，像小時候一樣，毫無顧慮地?fù)崦?。但我的老師一聲不響地朝前走。他為什么不呢？碰都沒碰我一下，是因為我成了一個妙齡的少女了嗎？少女干嘛不能像小時候那樣無憂無慮，不，這一切，對我來說，毫不存在，我要沖破這禁區(qū)。
“老師，你干嘛不說話呢？”我打破了這種長久的沉默。
“你去了要集中精力學(xué)習(xí)，大學(xué)授課時間少，自學(xué)時間多，你要認(rèn)真鉆研教材，不懂的問題做上記號，到圖書館去翻閱資料，查不到的再問教授。這樣，就能舉一反三、觸類旁通，可千萬不能囫圇吞棗?。 ?/p>
“嗯，”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鼓足勇氣地說：“老師，我想跟你說一句話，能嗎？”
“今晚什么都可以講，”他依然微笑著。可正是這種微笑，點燃了我心中愛情的火苗。老師，你難道真的不知道？！
“等我畢業(yè)后，我們組織成一個家庭，好嗎？”
“這是不可能的，芳芳?！彼绷?。
“你是一個大學(xué)生，可我呢，一個普通的民辦教師，這合適嗎？世俗的偏見會譴責(zé)我的?！?/p>
“愛情沒有等級之分，只要我們相愛，任何障礙都攔不倒我。我媽是支持我的，你要想到，我永遠(yuǎn)是你的學(xué)生。”
“可現(xiàn)實生活不是那么簡單，一切不是那么一帆風(fēng)順。”
“老師，我愿意等待，永遠(yuǎn)。”我撲到他的懷中，嗚嗚地哭了，讓我的淚水作為我情感表達(dá)的見證吧。
“芳芳，別這樣，時間會給你作出回答的。其實，我……唉，說不清楚?！彼p輕地?fù)崦业念^發(fā)。啊，少年時代的往事又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期待的不恰恰是這么？……
“嘀——”輪船的汽笛聲打斷了我的沉思，我從回憶中掙脫出來。婷婷和姍姍已經(jīng)玩累了，我看見她們走進(jìn)更衣室，換下游泳衣，走了出來。
“唉，今天玩得真痛快，芳芳，你今天的情緒太差勁了。”婷婷說。
“你的魂被鬼勾去了似的，一點勁都沒有?！眾檴櫿f。
“我今天的精神萎靡不振，大概是想家的緣故吧！”我畢業(yè)后分配在省城一所重點學(xué)校工作。
“你家有個勾魂鬼在招你吧！”婷婷風(fēng)趣地說。
“瞎說，我從來沒談戀愛?！蔽遗宸齻兊南胂罅ΑＵ驗槿绱?，我才感到快慰，剛才的愁苦一下子全沒了。
“好了，你家里那位比小白臉強(qiáng)多了吧？”姍姍說。
“哪里？我根本沒朋友?！?/p>
“撒謊，”她們給了我懲罰，但從我的口中，她們難以得到什么。這是我的老師傳遞給我的堅毅性格。他的《論中國文學(xué)發(fā)展始末》這本書，我太傾慕了，我曾抱著這本書睡了幾夜。堅強(qiáng)，能給人忍耐和自信，對嗎？
終于邁上了火車，我真想立即飛回家中，看看老師，與老師見面，是我的第一個欲望。想到老師，我心里就甜滋滋的?？晌依嫌X得火車開得太慢（盡管是特快）。老師那沁人的微笑在我眼前飄浮……
終于，終于到家了，我提著行李，向老師家里飛奔。
我闖進(jìn)老師的家門，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啊，我的老師，我的向?qū)?，我的……此時，我的心驚喜、狂跳、焦灼，像火一樣在燃燒、炙烤，我恨不得立即跨到老師的面前，對他說，你的學(xué)生回來了，然后，然后再……
“老師！”我激動地喊了一句。
他轉(zhuǎn)過來，放下手中的芭蕉扇，發(fā)現(xiàn)是我，驚喜地說：
“芳芳，你什么時候回來的？”隨后輕輕一笑，可我的靈感告訴我，在他微笑的表面，似乎隱藏著一絲苦澀。
“剛下車就直接來了?！蔽议_始仔細(xì)觀察老師了，因為長時間沒見他了，他的這副面容把我嚇呆了：蓬亂的頭發(fā)，瘦削蠟黃的臉龐，失去昔日的光澤，黑黑的胡須長得很長，深陷的眼睛，有些紅腫。我簡直不相信這就是我的老師，我的老師會變成這樣？要不是他那炯炯有神的目光，要不是他那一絲帶著苦澀的微笑，要不是他那熟悉的身材，我真的認(rèn)不出他來了，看著他的這副模樣，我心酸、痛楚，好像有什么在撕我的心一樣。
“老師，你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呢？”
“怎么，我變了嗎？是不是返老還童了?！彼L(fēng)趣地說。
“你瘦成這樣，還這么樂觀，多么讓我心痛。”
“芳芳，人總有命不逢時的時候，我說過，社會是如此的復(fù)雜，而我們生活在社會中的人，就應(yīng)該用明智的雙目去透視它，從痛苦中提取歡樂，從悲傷中提取笑聲，經(jīng)歷過多次的磨難，才能變成一個堅強(qiáng)的人。芳芳，不是嗎？”
“嗯，”我莫名地點點頭。他這段朦朧的話使我不明白，我只覺得，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堅強(qiáng)的男子漢，兩行淚水順著我的雙頰流下來，暴露了我女性的脆弱。
“芳芳，你怎么哭了？別哭，嗯，你還沒吃飯吧，我去給你做飯?！?/p>
“不，老師，你一定遇到了什么事？”
“沒有，我能遇到什么事呢？”他坦然地一笑。
“那你上面說的話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隨便說說。好，我去做飯?！?/p>
“慢，老師，我給你帶回幾樣?xùn)|西。”
“啊，什么東西，快拿給我開開眼界。”他樂滋滋地說。
我拉開行李包，從中取出幾盒麥乳精、肉罐頭、糖果，最后拿出一摞書。他沒等我把書放在桌上，就搶了過來。“嘿！這么多書，我看看，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霍桑的《紅字》、哈代的《德伯家的苔絲》……盡是好書，要不少錢吧！”
“跟我談什么錢，好好養(yǎng)養(yǎng)身體，不要老是書呀書的。”
“芳芳，知道。這么一大把年紀(jì)還不知道這個……”他笑著捋捋骸上的胡須。
“真沒治，才多大一把年齡，二十八歲還不到就充老?！蔽乙脖欢盒α?。
“這是你的獨創(chuàng)，對嗎？”
“有點像，嘿！嘿！”
“嘿嘿！”我學(xué)了兩聲，大笑起來。
回家了，媽媽高興地又打雞蛋，又宰雞，樂得不行。我看在眼里，甜在心里，要是請老師來吃一頓多好。
“媽，我老師要是在家多好！”我裝著沒見老師的樣子說。
“芳芳，哎，真造孽，多好的一個青年人，被整成那個樣子。”
“什么，你說什么？”我的腦中一陣轟鳴，老師那瘦削蠟黃的臉龐，深陷紅腫的眼睛，長長的胡須，蓬亂的頭發(fā)又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急切地想知道這些。“唉，不要急嘛，聽我慢慢講……”
哦，我的老師，我的朋友，你怎么這般不幸……
他的《論中國文學(xué)發(fā)展始末》發(fā)表后，很多人向他祝賀，希望他更勇敢地前進(jìn)，然而，人間要走一條平坦的路多么艱難。
公社文教組組長看見李晶在報刊上發(fā)表了多篇作品，又出版了《論中國文學(xué)發(fā)展始末》這本書，有了名氣，就動心了。他找到李晶，要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他，李晶不答應(yīng)，他就說：
“擺在你面前的路有兩條：第一，答應(yīng)我的條件；第二，回家生產(chǎn)?！?/p>
“你為什么要將女兒嫁給我？”
“因為你有名氣嘛！”
“僅僅為這？”
“對！”
“那我選擇回家生產(chǎn)。”
在農(nóng)村里，他做完了責(zé)任田的活兒，就抓緊時間，創(chuàng)作作品，繼續(xù)走自己的路，因為想讓更多的人成才，就自費舉辦了一個創(chuàng)作講習(xí)班。青年們都喜歡往他這兒跑，文教組長看治不住他，就拉攏公社書記，誣蔑他利用此機(jī)會開黃色舞會，侮辱女青年。于是，利用關(guān)系，將他抓緊了派出所。
無形的壓力，給了他精神上很大的負(fù)擔(dān)，他的身體就這樣垮臺了，變成了我看到的那副面容。
而你，我的老師，對我卻是那么樂觀。我尊敬的老師，我友好的朋友，我親愛的……這些不全是為了我嗎？
“媽媽，這些都是真的嗎？”
“當(dāng)然?？晌覀兣宸?，有膽量，在報社里揭穿了他們的目的。前些時，從派出所回來了。”
“媽媽，我不能容忍，嗚……”我哭了。
“孩子，你哭什么？”媽媽親切地問。
“媽，我要告訴您，我的老師是我最喜歡的人?！?/p>
“好孩子，有勇氣，媽支持你，去吧，找他談?wù)劇！?/p>
“媽，我的好媽媽。”我倒在媽媽的懷里，傷心而興奮地哭起來。
夜色，沒有月光的夜色，籠罩著我。我周圍充滿了黑暗，可我分明在黑暗中又找到了一線光明，我好像在黑暗中堅強(qiáng)起來，恐懼什么，一種無形的勇氣鼓舞著我，快快行走，去跟老師分憂。老師，你為了我受了這么多苦，為什么不寫信告訴我一聲，難道我不能分擔(dān)你的痛苦嗎？
他書房的窗戶里，亮著燈光，老師的身影在晃動，辛勤的勞作，辛勤的汗水，會換來豐碩的果實。老師，你不是這樣嗎？
我敲響了窗戶，輕輕地喊。
“老師，老師?！?/p>
窗戶開了，露出了老師瘦削的臉龐，他發(fā)現(xiàn)了我?！胺挤?，快進(jìn)來?！?/p>
“不，你出來一下?！?/p>
他出來了，問我有什么事。我一聲不響，只是默默地走著。這種沉默的散步，已經(jīng)是第二次了，可這次的情景大大不同，那次是興奮、激動、幸福，這次卻是沉重、焦急、盼望。焦急與盼望，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終于，我開口了：
“你，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什么，白天好好的，現(xiàn)在怎么這大的火氣？”
“你騙人，騙人！”我捶著他。
“芳芳，我何時騙過你呀？”他倒反問起我?？此侵钡臉幼?，我有些好笑。
“我問你，你還在不在學(xué)校？”
“這，你問這干什么？”他有些急。
“回答?！蔽液軋詻Q。他知道瞞不過去了，才說：
“既然你已經(jīng)知道了，也就沒有什么了。我不愛在別人面前訴苦，一個人痛苦已經(jīng)夠了，干嘛還要一個人來受折磨呢？生活中，不公平的對我太多了，我不忍讓你為我受苦?！?/p>
“老師，你是一個值得我愛的男子漢。”我又流淚了。
“芳芳，愛情是人生的真諦，但愛情僅僅是生活中一朵浪花，現(xiàn)在，我們應(yīng)該在黑暗中學(xué)會走自己的路，我追求的目標(biāo)是，想讓更多的人成才，希望到處開放著謳歌祖國的花朵！”
“老師，我愿為你的這種希望奮斗、追求，你說好嗎？”我望著他說。
“好，我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堅強(qiáng)的靈魂?！彼麑㈦p手搭在我的肩上，微微地笑著。啊，我最愛看的和最渴望的那種笑容又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從他雙眼里，我分明看到了一種燃燒著火焰的強(qiáng)烈希望，我愿為希望而探求、而索取?！胺挤?，到我們的創(chuàng)作講習(xí)班去看看吧，我告訴他們說你回來了，都想見見你呢！”
“講習(xí)班在哪？”
“在那?！彪S著他手指的方向，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光明的天地，于是，我跟著他，向那里奔去……
1983.7.26初
1983.8.11改
1983.9.23再改
1983.11.26三改于新店小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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