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
后山
元旦坐高鐵回家。第二天去看外婆。九十多歲的外婆蒙頭蓋面,酣睡在小木床上,象個嬰兒,頭發(fā)上泛著溫熱的氣息。我不忍打擾,于是索性從外祖母所居的這座建于明代的古城池西出,去看看我上初中時的母校。
待就要到學校的時候,看見一條小土路,就轉(zhuǎn)念循小徑迤邐北行,來到早日午讀的位于學校后面的山坡里。
一路都是垃圾雜物,兩側(cè)樹枝灌木夾道如拱,時時要低頭側(cè)身而過。好在雜物之上,都十分旺盛地長了一種花朵很大的菊。小時候以為臭土上必長臭花,避之惟恐不及。不想今日狹道相見,避無可避,才發(fā)現(xiàn)這種花有十分正宗的菊香,且樣子象極向日葵,也黃得明亮飽滿。偶爾有一兩只野貓,在這陰雨天里睜圓著眼看我這孤孑的客人。且行且小心。因為心中不覺想起年前同學所講老家田地里有蛇咬死人的事來。但警覺之下,我還是保持一種親切喜悅的心情。因為這里曾經(jīng)是我和同學們奮斗過的地方。
三十年前,十二三歲的我們,從區(qū)鎮(zhèn)的各個地方來到古城外這所當時叫做東界中學的學校里來讀書。每日清晨,我們有的于鄉(xiāng)間田里步行數(shù)里,有的騎車走大路,起落好幾道高過頭頂?shù)耐疗?,帶著中午的伙食,趕來上學,風雨無阻,情形就象學校里大紅標語所寫的那樣:嚴肅認真,緊張活潑。
有些同學,大一點的,正在成為家里不可或缺的正式勞動力,一大早時常要到地里挑上上百擔水澆菜,然后再趿著濕漉漉的鞋子匆匆趕來上學。就算勞作少,象我這樣,也要在周末到田地里挑挑種種,量力幫大人做一些越來越重的活。所以,我們小伙伴們平時既以有力氣干活為榮,也以學習好為榮,是典型的耕讀。但在內(nèi)心里,父母和我們都深深地藏著一個愿望,就是要早日離開農(nóng)村,離開田地,離開艱苦的生活,直至于幫持全家,光宗耀祖。(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八十年代確實有一種一日一個樣的全新氣息。我們又都處于青少年時期。所以雖然生活清苦,但總有一種春天的感覺,也十分珍惜在學校學習的機會。因為它可以看做是人生前進的第一個機會。
往事歷歷,越來越分明地在心中可見了。我于是開始找尋小時候與樹福、培雄他們一起在學校后山學習的墳地。但是,只見到路旁一座灌木雜草圍蔽的老墳,并不見昔日可以小坐的墳埕闊地。我既又找流水、巖石、桅子花、李子樹、相思樹、泡桐,甚至毛毛蟲。幾乎都沒有!樹及花草,甚至毛蟲活物之類,尚屬可以理解,流水也可以理解。為什么連當年大小相錯的赤黑巖石都找不到了?是不是找錯了地方了?我這樣想,但四處看看也沒有別的路,況且我目之所及,幾里內(nèi)也沒有我想見的景物,再之外,則不是我們學校的地界了。
我心中其實并沒有失望。畢竟星移物易,幾十年了。我年里也曾在學校見到昔日在心中巍巍的小山,它幾乎與我并肩高,上頭樹木形影稀疏。知情的同學講,是因為周圍建新樓時灰土回填的緣故。我聽了一邊用手摸了摸身邊一塊尚且藏有昔日峭立之勢的黑褐巖石,一邊想:年前仿古文所寫關(guān)于校內(nèi)小山的文字是必要的。因為文字如果都沒有了,心中的記憶就更加沒有了。
我今天記下這篇文字,也是為昔日記憶作一個鏡像,以期老來重溫,與同學同懷。但那天我站在那里,心有不甘。于是在泛黃的山坡草地里四望。
不遠處是一排桔子樹,順坡而上是近處的山脈,再往后又疊了一層,所見好象兩層,其實不止。正是人們所說的,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煙霧中山巒疊翠,修竹、相思、雜木,油綠中間有淡黃,一直向東北綿綿貫通。那里不足三五里,就是傳說中宋末抗元女英雄陳壁娘的駐兵重地,再過二三里,是大埕的大幕山,大幕山前是鳳髻峰。鳳髻峰前的上黃村,在明代出了一個大文人、大官黃錦。黃錦祖父原來家景富裕,后因抗倭,家財被劫一空,中落。黃錦之父黃夙盛,苦心課子。黃錦三十三歲時考中進士,選進翰林。三年后開始從政。先任史官,不懼權(quán)貴,極力反對魏忠賢在國學館造生祠,并就此請離翰林院。后崇禎帝繼位,魏忠賢自縊,黃錦重回翰林,歷任待講、分校、禮闈,親自修校經(jīng)學史籍,士林盛贊,直至充任日講官。五十之年,升禮部侍郎,又轉(zhuǎn)吏部侍郎。五十二歲,出補南京禮部尚書,第二年因不滿時局以病乞歸,回到故鄉(xiāng)。五十五歲時,清兵攻陷北京,黃錦再度出山,赴福州投南明隆武帝,任禮部尚書,后因時局請辭。明亡后,隱居于潮州城外,韜晦讀書。著有《筆耕堂集》,又有書法傳世,去世時八十三歲。后人因為他官職、長壽和政治氣節(jié)盡皆卓越,尊為“三達尊”。稱其詩“沖淡似陶彭澤,精髓似杜工部”。同時,因為他的詩作始終洋溢著對家鄉(xiāng)勞苦大眾的眷眷深情,他的名字和事跡也在故鄉(xiāng)民間久久盛傳。
我突然想起沈從文墓前黃永玉所寫的碑文:“一個士兵不是戰(zhàn)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xiāng)。”
黃錦其實深承其父祖的血性,是個科班出身的戰(zhàn)士,他一生為學問、國家和真理而奮斗,達則于仕林中求作為,退則深懷于詩書和故鄉(xiāng)之中。所以,今人也好,古人也好,文人也好,戰(zhàn)士也好,故鄉(xiāng)、詩書和父母所賦的血脈一樣,是一個人不可缺少的力量源泉。
我這樣想,天已向晚,回到黃錦祖父抗倭時所建的大埕所城東隅,我的外祖母仍然象嬰孩一樣酣睡。我的小舅母曾經(jīng)跟我說,外祖母有時在夢中還叫喊著,要她的祖母抱。因為外祖母很小的時候,她的父母就去了泰國。我的外祖母是自己的祖母帶大的。她年輕時剛強能干,常自豪地數(shù)著家里的四間房子說,都是她建的。她還能在艱苦的六七十年代,把整個大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條,使家里時常有雞鴨鵝肉上桌,又時常在荔枝熟了的時節(jié),突然出現(xiàn)在少年的我面前,令我欣喜。
我明白了,人人心中都有一座家山!
我突然覺得自己身上有了不竭的力量。因為故鄉(xiāng)和親人,不僅行走于土地之上,更無時存在于人的心里。九十年也不可更改。令人心安。
如我母親的母親此刻一樣,泰然、溫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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