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明

俯看家鄉(xiāng)地圖，仿若水網(wǎng)世界。

湘江北去，資江東流，汨水西繞……三條江水長年經(jīng)流不息，在縣境內(nèi)交匯后均是千回百轉(zhuǎn)，留下九曲十八灣后才波涌洞庭，魂歸長江。家鄉(xiāng)水多，鄉(xiāng)親們自古便有在江河中施放河燈的習俗。

農(nóng)歷三月三、七月七他們施放的是詠春燈、鵲橋燈；夏季江河漲水的防汛期，鄉(xiāng)親們?yōu)楸茱L躲浪，祈保平安，施放的多為航道燈、彩船燈；到了農(nóng)歷七月半的盂蘭會（也稱鬼節(jié)），鄉(xiāng)親們在夜間施放的則多為辟邪、消災、祛病、度魂的祈福燈、超生燈……

今年農(nóng)歷七月十五日，家鄉(xiāng)的祈福傳燈法會便是在湘江邊的法華寺內(nèi)舉行的。夜幕降臨，偌大的法華寺道場內(nèi)和尚道士成群，信男信女云集，一開始是僧侶和居士們喃喃齊誦《盂蘭盆經(jīng)》《地藏菩薩經(jīng)》；不一會，道場一邊的道士們念誦的《超生咒》響起來了：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哆夜……整個道場內(nèi)，或低回或咽嗚的笙、管、簫、笛的吹奏聲，呢喃嗡嗡交替的誦經(jīng)聲；加之燭光搖曳，樹影倒幻，香霧輕飄……讓人久陷冥想、沉思、回味等多種思緒之中，仿若已逝親人們的游魂就在眼前飄幻，也仿若把大伙的所思所想帶向生命的另一個維度。記得小時候，每到夜晚大人們總是讓我們禁吹帶管狀的樂器。說是夜晚的管弦之聲最易招鬼喚魂……當時總是撇嘴不信，只有今夕置身于此等境況之中，方覺頓悟。

約莫一小時過去，法華寺主持早國大師手持一盞蓮花燈，帶領眾多信男信女緩步來到江邊施放河燈……不一會，金呼呼、亮通通、花盈盈的河燈便將沉寂的江水照得幽光發(fā)亮，難以數(shù)計的河燈隨著江水向北方向緩緩流動，仿若一朵朵盛開的蓮花，又如一雙雙蟒珠龍眼，在神秘莫測的江水中漂浮閃爍……也許是習俗如此，又或許是秘而不宣的召喚，緊接著幾乎所有江河邊其它村莊的鄉(xiāng)親們也在不停地將其精心制作的蓮花燈盞、船形燈盞等置入江中，成千上萬只河燈有如一條見不到頭的燈帶，在天上銀河兩邊無數(shù)星星的輝映下，從湘江、從資江、從汨水等江河中纏繞匯集，繼而由明轉(zhuǎn)暗、由多漸少、由密轉(zhuǎn)稀地向著浩渺的洞庭湖緩緩北流……此情此景，仿若正驗證了一代偉人那句“紙船明月照天燒”的情景與境況。(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們愛河燈、放河燈，一方面是因為長年生活在水鄉(xiāng)，要向水中討生活，他們在駕船、漁獵、游泳等過程中總會有人不慎被水奪去了生命，需要超度亡靈；另一方面也是處于對江河湖水及大自然的敬畏。于是他們便選擇在特定的夜晚，十分虔誠地向江水誦經(jīng)叩拜，讓親手制作的河燈來寄托自己的哀思、善念、慈悲、祈愿……再有就是他們相傳相信，農(nóng)歷七月十五日這天，眾多死了的游魂冤鬼均會相約扎堆聚集在一起；以前纏綿徘徊在地獄里面想托生，又找不著路；這天夜晚，若有燈光指引，每一個游魂若能托著一個河燈，便可超度托生，重回人間。

還有，佛傳農(nóng)歷七月也是佛教地藏菩薩成道的日子。菩薩在成道時發(fā)誓要普渡所有罪孽的眾生，使他們脫離苦海。這天也便成了超度“亡魂”的日子。佛曰，至誠一心，慈悲為懷，誠誦《往生咒》，便會使亡魂“拔除一切業(yè)障根本”，能“得生凈土”。于是，虔誠的鄉(xiāng)親們一個個雙手捧著河燈，平放水中，然后閉眼抬頭，雙手合十，呼喚亡人名號，默念佛經(jīng)……此刻水鄉(xiāng)童謠也起：“放河燈，放河燈，盞盞燈光遂我心；放河燈，放河燈，愿我親人早托生……放河燈，放河燈，今晚放了明日靈?！?/p>

每當桃花汛一過，素有無風三尺浪，有風浪滔天的水鄉(xiāng)就到了夏季的防汛期。鄉(xiāng)親們或為避風防水祈保平安；或給過往船只夜晚在河道中航行指示航道，避開危礁險灘，每至夜幕降臨，鄉(xiāng)親們均會在江水河道中施放許許多多的航道燈與彩船燈。他們在小木板或小竹筏上點上蠟燭，用透光的鏡片或白紙成壁制成河燈放置于江中，有的固定，有的則順應江流河道任其漂流，天上星光、地上螢火、水里河燈交相輝映，自成水鄉(xiāng)夏夜特有一景。這個時季，江邊漁村的鄉(xiāng)親們還會自發(fā)捐錢捐物，在河道的暗礁險灘及江河轉(zhuǎn)道的交汊口專門留有數(shù)目不等的救生船，以及一座座用漂浮物建置的長明燈塔，是為“義燈”。——它和義學、義渡、義粥、義田、義冢等好善之舉，統(tǒng)稱為“水鄉(xiāng)六義”，久傳佳話。

水鄉(xiāng)自古人文鼎盛，青年男女在水上生活和勞作時均是唱漁歌、對情詩、哼花鼓調(diào)的好手。且聽：“少男少女放河燈，桃花水暖好心情，流水悠悠帶去信，妹有情來哥有心，巧用河燈定終身，牛郎織女喜臨門?！庇懈杏诖?，曾在法華寺盛弘佛法的一代詩僧“八指頭陀”，以樂于在寺院江邊施放河燈，且有一定詩文基礎的信男信女為眾，早在一百多年前便在湘江邊成立了一個“白梅詩社”。如今，傳至該寺現(xiàn)任住持早國大師手中，已發(fā)展詩社成員一千多人。

農(nóng)歷三月三、七月七，正值水鄉(xiāng)多情的少男少女們詠春、約會的良辰佳日。他們在自制的蓮花燈里放上寫有自己姓名、住址及生辰八字字條的小瓶；當然也有含蓄的姑娘小伙子在瓶中只留下詠春、思春的詩作，要求對方唱和、吟對的，他們讓河燈在河里自由漂流，等待下游未曾婚配的男孩女孩去搶、去對。一些自恃肚中有些“墨水”的小伙子，還天不怕地不怕地戲改古人詩句，合著漁歌曲調(diào)，或?qū)χ又袘蛩镍x鴦，或面朝江岸上撐著花油傘的姑娘，扯著公鴨般的嗓音，將“妹住湘江頭哎，我住湘江尾吶，夢里思君不見君哎，請看我的啊漂流瓶……”等唱得水鳥驚飛，水波回響。長江在未修筑三峽大壩之前，春秋兩季汛期之時曾常有江水倒流的自然景觀。即從湘江、資江、汨水流入洞庭湖的江水，十天半月后又會流回水鄉(xiāng)原來的江河。無疑，這一自然現(xiàn)象又給多情的水鄉(xiāng)男女們通過施放河燈互相傳遞詩文、交流情感等提供了極好的機會。鄉(xiāng)親們也把這種不經(jīng)媒婆說合，靠河水傳情，自由戀愛成功的婚姻，稱為真正的“天作之合”。

家住法華寺邊樟樹村的甘妹已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了，七十多年前便是通過農(nóng)歷七月七施放鵲橋燈時，認識了自己的如意郎君的。甘妹老人年輕時的心上人名叫胡水生，家住洞庭湖中一個名叫青山島的漁村。青山橫亙在南洞庭湖中，既是湘、資、汨三水北流入湖的門戶，又為南來江水的翠屏。先是住在湘江之濱的甘妹有情，她那刻有特殊印記，裝有思春、詠春詩句的漂流瓶河燈，隨江水流向了青山島……水生撿到后，又通過倒流的江水，將他裝有回應、仰慕、示愛文字的漂流瓶，經(jīng)船形河燈傳遞到了甘妹的手中。在這過程中，雖江水無情，漂流瓶在江河湖水中的傳送也充滿著許多的未知數(shù)。好在水鄉(xiāng)的漁民、船戶們自古便有規(guī)矩和約定：凡撿到寫有明確地址和特殊印記的漂流瓶，都須義務想辦法送達！他們的理解其實也非常簡單：與人方便就是與己方便，誰沒有年輕過呀？

甘妹和水生這對有情人經(jīng)河燈傳情，輾轉(zhuǎn)三載，終成神仙佳侶。然而就在他們新婚不久，日本侵略軍的鐵蹄便踏入了水鄉(xiāng)。后來，水生在甘妹的鼓勵和支持下參加了“洞庭湖水上游擊隊”，用漂流的河燈傳送情報，引接水雷，單是水生一人便先后炸沉了三艘日本鬼子的巡邏艇……后水生不幸光榮犧牲。七十多年了，甘妹幾乎年年都會到湘江邊施放相思燈、超生燈，每當這時，甘妹多會唱起自編的情歌：“放江燈耶唱心境，心中想念的人啊要聽清，與你相愛不后悔吶，來世還做一家人啊，一家人……”回應的只有在河道中漸行漸遠，一浮一沉的河燈；還有那一聲又一聲“呱哇—呱哇—呱哇哇……”夜鳥的悲鳴。

也許是熟能生巧，又或許是心有所向……我們曾多次親眼目睹甘妹老人制作“雙飛燕船燈”的全過程。八十多歲的老人了仍是手不抖，眼不花。只見她將一張涂有防水油漆的薄硬方形彩紙剪成正方形，然后將四角折向中心，再將四角打開，如此反復，幾個回合下來，約莫四五分鐘光景，一個漂亮的船形河燈便大功告成了。圍觀的鄉(xiāng)親們都說，甘妹老人制作的河燈快是快、好是好，只是每盞河燈的燈壁上總會留下無數(shù)的淚痕……

夜深了，我們?nèi)栽诮呑分鹬频暮訜?，深一腳淺一腳地朝江水的下游走去。此時，寺院的梵音越來越小，河風也越來越?jīng)?。江中的河燈則慢慢由集中流向分散，燈光也越來越由亮轉(zhuǎn)暗，一粒粒一顆顆撲閃撲閃，一會滅了一盞，一會又滅了一盞……真有些像被什么東西托走了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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