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爹和他的村言俚語(六)
子爹和他的村言俚語(六)
.
子爹腦殼里的村言俚語自然不是子爹的創(chuàng)造,它來自上一輩人的口傳,子爹記性好,悟性好,他記住了,而且運用得很好,從春歷夏,再到秋冬,子爹一年四季都在說,從青年時代說起,一直說到他的中年,一直說到他的死。我同子爹做了十二年農(nóng)業(yè)工夫,每逢聽到子爹說這些村言俚語,我就想,子爹為什么這么會說,他肚子里的村言俚語為什么就這么多?
青爹提議要去支援大塘隊雙搶遭到子爹拒絕后,青爹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子爹說:我們是叫花子烤灶火,各顧各,我們落后了,他們幫忙嗎?
書記在大隊干部會上批評子爹不重視階級斗爭,并且質(zhì)問子爹說,你到底要怎樣,子爹就犟著說:我不要怎么樣,看你要怎么樣,我只是你手里的雞蛋,圓扁任捏。書記說,你就是一塊茅廁里的石頭,子爹說:是呀,我就是茅廁里的石頭,又臭又硬又邋遢。書記說,怎么啦,還反了你不成?子爹說:書記你別嚇唬我啊,我之所以要頂撞你,實際也是行夜路吹口哨,壯自己的膽。
我們隊雙搶在全大隊最早完成任務(wù),書記要來開現(xiàn)場會,當(dāng)隊長的子爹就說:別別別,我這個人就是馬尾巴穿豆腐,提不起。(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們完成征購糧,三超糧后,書記又要我們送愛國糧,并且說,要是明年沒飯吃了,國家會有返銷糧配下來的。子爹說:這不是折騰嗎?誰信啊,我們再送愛國糧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一年冬天,我們?nèi)ズ萆嚼镯綏顥l子,要步行去鹿角碼頭乘船,經(jīng)過街趙并且在這里歇腳,有人說走造了路,有人說,我們起碼彎了六里路。子爹說:我們就是瞎子騎馬,亂闖,誰也不熟悉路嘛!
一個大隊干部在學(xué)習(xí)毛著的大會上做講用報告,人們本來對這個干部非議甚多,有人說他多吃多占,有人說他亂搞女人。子爹說:這個人做報告就是婊子上庵堂,假裝正經(jīng)。
大隊長到我們隊里來借晚稻農(nóng)墾58谷種,子爹一口回絕沒有,大隊長說,別裝啦,我知道你們谷種有剩,我不是親自來了嗎,怎么不給面子啦?子爹說:是啊,你是大隊長,屁股上畫眉毛,好大的面子啊。
我們同子爹去山上間伐松枝,子爹走在前,看見一塊地方長了很多茅柴菌,大家喜不自勝,都說子爹走破腦殼時,子爹就說:我們是干塘捉野魚,個個有份。
青爹的老婆患了絕癥,快要死了,青爹還在到處借錢,要去大城市給老婆治病,子爹就勸他說:這病是治不好的,你這樣大肆借錢,背上沉重的債務(wù),以后生活還要錢,這債務(wù)就像落雨背稻草,越背越重。
太爹霸著一塊定額的大田栽了兩天沒栽完,子爹就說:一口吃個大胖子,吞不下,你的臠心太大了。
公社組織一批勞力去岳陽碼頭肩棉花包,一個個300斤重的棉花包打得方方正正,緊緊扎扎,大塊頭平太對子爹說,你是來做什么的,吃飯的吧?子爹說:你別隔著門縫看諸葛亮,瞧扁了英雄,我肩給你看一看。
在白泥湖工地上,單身漢丁叔看著籮筐里的剩飯站在一邊,想等別人將剩飯盛完了他再去盛新鮮飯,別人說,丁叔,你怎么不吃剩飯???丁說就說了一句很耐人尋味的話,他說,我一個人在家里是不吃剩飯的,一個人也不睡床里邊的。子爹就說:他是人頭上長羊角,比別人出格。
一天下雨,子爹搬著一堆條子來找藍(lán)長子算賬,藍(lán)長子說,你這是做什么啊?子爹說:你幫我算一算吧,我對于數(shù)字是半夜吃黃瓜,分不清頭腦。
在白泥湖改港的時候,子爹別樹一幟,帶著我們早早出發(fā),中午也不歇息,下午早早收工,書記批評他破壞作息時間,子爹偏偏不聽,我行我素,書記就要開會斗爭他,那晚上,子爹逃跑了,書記就扎一個稻草人批斗。子爹知道后就對人說:我這是剃光頭鉆刺窠,找霉倒。
雙搶的時候,我們一組男勞力去打禾,可是割禾的婦女還沒到田里,我們只能坐在田塍上等她們,婦女們來了,子爹就說:你們真是懶婆娘接生,慢慢來。
在全大隊群眾會上,書記說,我叫某某某,往上查十二代,代代都是貧雇農(nóng),往下看我的經(jīng)歷,七歲入隊,十二歲入團,十六歲入黨,所以我是根正苗紅的好接班人······子爹在臺下嘟噥著:他這是老鼠爬稱鉤,自稱自。
大隊里開了一個代銷點,書記讓他的父親去做代銷員,他父親不烤黃日頭了,就天天翹著二郎腿坐在代銷店里,別人去買東西,他愛理不理,生意自然越來越清淡,隊里社員向子爹了解代銷點情況,子爹說:他那是閻王老子開飯鋪,鬼都不上門。
雙搶的季節(jié)一來,子爹就召開社員會作動員工作,他說:就要雙搶了,我們不但白天要大干,而且有時候還要加晚班,雙搶就是搶時間,搶季節(jié),我們做事就要瞎子行路,不分日夜。這時候我們也要停止學(xué)習(xí)毛主席著作了,反正我對毛著也是木棍吹火,一竅不通。
公社分來了一群知青,書記開會,要一個隊領(lǐng)兩個人走,這個也說無房子住,那個也說無飯吃,大家一拒絕,人就分不下去了,子爹看著這種局面說:這是胖子投井,下不去。
一天下雨,我坐在子爹堂屋里看《林海雪原》,有時候我邊看邊笑,子爹在一邊也跟著笑,我說,子爹你笑什么啊,你又沒看書?子爹就說:我是瞎子看戲,聽別人笑。
超爹死了,燒縞薦的時候,還缺一把破傘,超爹家里沒有傘,元奎就說他家里有一把破傘,遂拿來燒掉了。超爹靈柩安葬之后,元奎去超爹家里討要五角錢的破傘錢,超爹兒女大惑不解,就講給子爹聽,子爹說:元奎這人就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錢。
早請示晚匯報那會兒,子爹每天都要拿著《毛主席語錄》去學(xué)習(xí)室,有人說,子爹,你又不識字,拿本語錄做什么?子爹說:我這是聾子的耳朵,擺設(shè)。他又說:學(xué)語錄可以解決什么問題,依我看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可是我黨說它是靈丹妙藥呀!
子爹在大塘隊沒借到糧食,就對大塘隊的隊長說:好吧,你這么絕情,那我們兩個隊就快刀剁黃鱔,一刀兩斷,從此不再往來。
一遇到災(zāi)害,我黨的口號總是田里損失地里補,堤外損失堤內(nèi)補。一年秋旱,晚稻枯死了一大半,書記開會動員翻地種羅卜菜補回?fù)p失,子爹就說:這怕是老鼠尾巴上打一拳,腫也不大。
代銷店生意不好,書記開會問計于各位隊長,子爹說:首要的是換人,你老子去開店,那是茅廁里開鋪,擺臭架子,誰還上門?
我們隊里的工價上升到一天一元錢之后,就有外大隊的干部帶著隊長來參觀取經(jīng),他們圍著子爹要他說經(jīng)驗,好回去指導(dǎo)生產(chǎn),子爹就說:我們是半夜里吹嗩吶,喇哪里,喇哪里。
青爹老婆患絕癥之后,子爹天天去探望一次,有人詢問子爹的情況,子爹就說:那老婆子是茅斯板上高低開鋪,離屎(死)不遠(yuǎn)嗒。
華夜壺和子爹爭雄,二人相持不下,都在攻擊對方的弱點,展示自己的長處,子爹說不過華夜壺,就說:你是敖角色,你是腦殼上面籠襪子,不是腳(角)也是腳(角),我怕得你。
子爹家喂養(yǎng)了一只豬婆,下了一窩豬崽子,有人問子爹豬仔子么時散窩,子爹就說:莫慌莫慌,瞎子磨刀,快嗒。
一天,子爹穿了一件很干凈的青布衣衫去走親戚,人們看見煥然一新的子爹就大惑不解,忙恭賀他的新衣服,子爹說:這是親家母的花鞋子,借咯。
聞伢子一不注意就被恩老倌打倒在地,子爹笑著對聞伢子說:你呀,黃牯的卵子,大得空里去了。
太爹家的雞被證實是老鷹叼吃了,太爹還是不相信,還是懷疑是子爹家偷吃了,子爹就說:我這真是白布落到染缸里,洗不清。
子爹走親戚,有人問到丁叔的情況,說他一個單身漢應(yīng)該有一些積余了,子爹就說:他這個人就是麻雀啄飛面,糊到一嘴巴。
元奎沒有出工,有人就問子爹元奎做什么去了,子爹說:他這個人螞蟻爬筲箕,千條路,萬條路。
我們在那塊厚草地里薅花生,費了好大的勁,十幾個人一上午才薅了一畝來地,還累得大家直不起腰,子爹就說:我們這是打赤腳拜年,苦討苦吃。
子爹叫甫三依去倉庫里拿來牛軛,牛軛拿來了,卻沒拿田纜繩,子爹就批評他說:你呀,就是桐油燈盞,撥下亮下,拿牛軛怎么能不拿田纜繩!
下雨天,青爹向子爹提議搗一點稻草放繩,子爹就說:這個要煮潲,那個要帶孩子,男勞力是戴斗笠做嘴,不得攏掐。
我們隊里的工價達(dá)到一天一元后,自然隊和大塘隊的隊長就夸贊子爹能干,子爹說:我們也是蘆席滾簟里,高不得一篾片,大家差不多。
早稻割禾一定額,正哥就號了三塊沒倒伏的田,子爹就說:你這個人就是叫花子燒火,只往胯里扒。傍晚,大家都收工了,正哥還在田里割禾,子爹說:你這是叫花子起早床,夜里假來忙。正哥的三塊田割完了,得的工分最多,大家一邊羨慕一邊稱贊,子爹就說:他這是叫花子撿嗒寶,有廊場放。
我們隊里的旱地翻地工作完成在前,書記就說,子爹不錯,你們栽茴工作是否也要走在最前面?子爹說:我們是罐崽里煨黃鱔,熟一節(jié),吃一節(jié)。
子爹帶著勞力在岳坊水庫修堤,那天下雨,幾個青年向子爹說一聲要去張谷英耍,子爹還沒答應(yīng)他們就跑了,后來住雨了要上工,子爹卻是孤家寡人一個,書記就批評他,子爹委屈地說:這還真是瞎子牽叫驢子,松不得手。
早稻入庫了,送完征購糧以后,社員就問子爹還剩多少谷,子爹說:黃瓜打鑼,朅要大半截,一人還能分兩擔(dān)。
有一年,我們隊的晚稻還有三畝田沒秧栽,大塘隊隊長指著一塊草比秧苗多的秧田對子爹說,這塊秧田送給你們隊吧,子爹不屑一顧地說:我是瞎子大娘生嗒死伢子,冇眼睛看得。
我在公社里背老三篇獲得第一名之后,子爹叫我在隊里的會上再背一遍,我不肯背,子爹就說:你不要狗毛坐轎子,受不得抬舉??!
聞伢子穿了一身新衣服去相親,他的腳上沒穿襪子,只趿著一雙爛膠鞋,子爹看了以后說:你這身打扮叫做豬油炒白菜,葷不葷,素不素。
在白泥湖工地,大塘隊修的堤比我們隊矮了一截,他們只想趕上來,子爹就取笑他們說:你們是水腳底趕團魚,越趕越深。
農(nóng)閑的時候我們外出搞副業(yè),大家問子爹伙食費誰出,是隊里出還是私人出,子爹說:我們是陽線婆咬尾巴,自吃自,掙來的錢二八分開。
書記對子爹說,你再不將青爹的材料總結(jié)報上來,下一次開斗爭會的時候,你就上臺去講明白,子爹說:我是屋檐腳底咯麻雀,嚇大嗒膽子,去就是了。
子爹許諾說,他家豬仔散窩了,就請大家去吃碗面條,許多人盼著這一天的到來,有時候忍不住了便問子爹定的什么時候,子爹就說:我是方尚書接吃早飯,說過就是,你們還當(dāng)真了!
正哥家生了一個大胖兒子,我們?nèi)ニ吞?,因為貧窮,就給他兒子取了一個“愛富”的名字,有幾個婦女也去湊熱鬧,子爹就說:男不趕三朝,女不趕號客,你們來做什么?
我跟著子爹做了十幾年工夫,他的村言俚語我記了一本子,高考開禁后,我就去外地讀書了,畢業(yè)后自然離開了原來的生產(chǎn)隊。又過了十幾年,聽說子爹在一次犁田回家的路途中摔倒在高墈下,浸死在水溝里,子爹就帶著他的村言俚語一起走進了墳?zāi)埂?/p>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ubject/3805535/